Ben C. Solomon
2018年12月6日,泰国罗布里,一场地下少儿泰拳赛正在进行(@视觉中国)
Supattra Inthirat趴在竹席上,闭着眼睛,她的父亲用混着薄荷脑的精油按摩着她的手臂。为了准备她的第十五场泰拳比赛,她的父亲还在她耳边低声吟诵祷词。
在竞技场上,Supattra有着另一个更为观众熟知名字:“煎饼”。站在昏暗的卤素灯下,12岁的“煎饼” 面对着她的对手,还有场下400余名呐喊着的粉丝。她为之奋斗的目标只有一个:60美元(约合413元人民币),这笔钱是她家乡一户普通家庭半个月的总收入。
“她会成为冠军。” Supattra的父亲说道,“她必须每天早起训练,打造一副强健的搏击身材。”
纵观整个泰国,泰拳在不同阶层都广受欢迎。对于穷人来说,泰拳是一种实现社会阶层流动的途径——只要肌肉发达的年轻职业选手能赢下一场又一场比赛,他就能带领整个家庭“飞升”成为中产阶级;对于富人来说,泰拳是一种形式血腥的赌博,能让人一夜暴富,或失去所有。
2018年11月,这两个世界碰撞了——13岁的泰拳选手Anucha Tasako在一场比赛中脑出血。视频显示,他的头部遭受了五次猛烈的击打,裁判随后试图阻止对方的动作,Anucha轻跪在地上。
两天后,他在一家医院永远闭上了双眼。自从8岁起,这个出生贫苦家庭的孤儿参加了174场泰拳比赛。与他年龄相仿的对手尼迪克后悔而无奈:“我很后悔,但为了赚钱读书,我要尽力赢。”
这桩震惊世界的死亡事件发生后,泰国不得不重新权衡这项残忍竞技项目的利弊:一方面,围绕它产生的赌博产业颇有盈利能力;另一方面,越来越多儿童选手参与其中,消耗着泰国的未来。
“这是雇佣童工、虐待儿童。”神经放射学家Jiraporn Laothamatas博士说道,她是提倡禁止儿童参与泰拳比赛的主要人物之一。
2018年11月,她发布了一份历时7年完成的研究,主题是泰拳对儿童大脑发育的影响——结论是,随着参与泰拳运动的时间增长,少儿泰拳选手的智商和大脑功能,在逐渐下降。
“这些孩子在赚钱,他们用胜利养活自己的家庭,甚至养活依附于整个泰拳产业的工作人员。”她说,“为了泰拳,我们正摧毁下一代。”
Anucha之死在泰国一度激起震惊和愤怒,这使得政府推出一项严格限制泰拳选手年龄的规定——12岁以下的儿童不得参与泰拳竞技。
但也有人从中看到另一种危险。泰国奥运奖牌获得者,59岁的拳击运动员awee Umpornmaha将Anucha视作一场意外事故。他引述自己“从12岁起就开始训练”的亲身经历,强调年龄不是问题,重点在于“适当的安全措施。”
Sudhichai Chokekijchai博士也持类似看法,认为这项限制“会摧毁泰拳的发展”。他是一名专门治疗职业拳手的医生,也是一名泰拳狂热爱好者。“我们应当预防危险的发生,而非把孩子们完全排除在这项运动之外。为了赢,他们以命相博。”
除了严格的年龄限制,泰国政府还规定15岁以上的拳手必须在官方正式注册后,才能参加比赛。但是,对于那些不到15岁的选手,这项规定则模糊不清,只要求获得选手父母的同意,除此之外,几乎未就安全问题给出其他指导或规范。
事实上,大多数儿童泰拳比赛都是在地下进行。据泰国调查新闻中心报道,2010年至2017年间只有10373名少儿拳手注册在案,但负责拳击的泰国官员表示,有近20万名15岁以下的儿童经常参加泰拳比赛。
“泰拳已融入到我们的血液里,” Sudhichai博士说,“这些法律只不过让人们转向地下,反而离安全更远。这些孩子很健康,他们远离毒品和犯罪。为什么政府要夺走他们参加泰拳比赛的权利?”
2018年11月15日,Anucha的葬礼上,亲属举着他的遗像和衣物(IC图)
泰拳被称为“八肢艺术”——拳手运用人体的双拳、双腿、双肘、双膝这“四肢八体”击败对手。一场比赛通常有五轮,每轮三分钟,拳手戴着半斤重的手套,不戴头盔。400年来,它从当地流行的体育项目走向世界,在全球广受电影、电子游戏和健身爱好者的喜爱。
在泰国,泰拳在某种程度凌驾于法律之上。比如,儿童保护法和劳动法对童工的定义是“用劳动换取薪水的儿童”,但在泰拳比赛中赢得的奖金并不是“薪酬”而是“奖励”,因此是合法的。
由于能带来不少收入,少儿拳击在泰国贫穷偏远的农村地区最为盛行。在那些地方,以种田为生的家庭月平均收入不过200美元,但一个崭露头角的儿童拳手每场胜利能获得60到600美元不等的奖金。许多吃不上饭的贫困家庭面临一个无奈的选择:是卖掉孩子,还是送他们学习打泰拳?不少父母选择了后者。
2018 年11月22日,比赛开始前,“煎饼”接受着父亲的按摩(IC图)
2014年1月24日,泰国清迈,9岁的Petchfogus Sitthaharnaek上场比赛前接受按摩,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IC图)
“每位著名的职业拳击手都是从7岁开始训练。”坚定捍卫儿童拳手参赛权的律师Sukit Parekrithawet说道。
小拳手们早早步入一种纪律为先、奉献自我的生活。泰国的农村地区有许多小型临时训练营,孩子们戴着破烂的手套、背着捐来的袋子,为提升自己的参赛等级而努力着——代价是日复一日强度高达10小时的魔鬼训练。头部是训练过程中最脆弱的部位。这是泰拳中进攻的重点部位,教练也不会为孩子们配备任何防护用品,昏迷、脑震荡的发生是常事。
表现最好的小拳手将有机会加入曼谷的搏击俱乐部。在那里,优秀的年轻选手过着如寄宿学校般的群居生活,住在小床垫上,严格遵循每天的训练流程。早上4点半,他们在黑暗中跑上10公里。正式的拳击训练從五点半开始,不同训练项目交替,直到日落。
尽管年纪轻轻,小拳手们大多拥有肌肉线条明显的身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很健康——训练体能消耗极大,他们的一日三餐却单调而简单:米饭配咸菜或鱼干,缺乏身体发育所需要的营养。
激励他们坚持下去的,是走上职业之路的梦想。在曼谷著名的泰拳馆Rajadamnern,每周有四场比赛。泰国中年男性和外国游客聚集在体育馆中,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模仿泰拳选手的动作。不论哪场比赛,赌注都很快能从最初的50美元跳到500美元。
“煎饼”站在了Rajadamnern的拳击场上。年轻的女选手是泰拳比赛中相对较新的现象,近年来数量不断增长。
在过去的14场比赛中,“煎饼”赢下了12场。相比其他小拳手,她很幸运,职业生涯有一个良好的开始。出身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她的父亲也曾是一名泰拳选手,带着她在临时家庭健身房里训练。
在她的战斗之夜,她爬上拳击场,直视自己的对手——另一名12岁的女孩。在哨声响起前,两名女孩表演了传统热身舞蹈,面色如石头般坚毅。扬声器里,播音员正宣读比赛的阵容名单:“迷你”、“薄荷”、“亮钻”、“钻石仙人掌”……如“煎饼”般,这些都是她们的绰号。
经过五轮比赛,评委们宣布“煎饼”输了。
她的父亲默不作声地收好行李后说道:“她需要更努力地训练。”
摘自《纽约时报》,陈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