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发展到20世纪初,开始向现代形态转化,一方面,由于新文化运动前后向西方学习思潮兴起,西学东渐成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出现了以徐悲鸿、高剑父、林风眠为代表的中西融合绘画形式。 他们或者用西方古典写实技巧、素描造型来改造中国画,或者用西方现代艺术形式来变革中国画。另一方面,也有坚守中国学术传统的东方文化派,在绘画创作上则以海派绘画领袖吴昌硕为代表,黄宾虹、潘天寿等人,坚持发扬国画传统,从中国画自身特征中探索新的创作路径,主张和西画拉开距离。这两种方法,都是中国画走向现代形态的必要的有效途径。著名中国画家张振铎是潘天寿的学生和“白社”同仁及国立艺专的同事,显然他和潘天寿一样走的是第二条道路。张振铎在写意花鸟画方面取得卓越的创作成果,在山水画方面也有多幅佳作,他的花鸟画气宇轩昂,博大浑厚,独树一帜,是20世纪中国画创作的重要成果之一。
张振铎是中国现代写意花鸟画大家,他是基于传统进行创新并形成独特风格的著名画家。张振铎有着良好的家学素养和厚实的诗词、书法、文史等传统文化修养。他于1908年出生于浙江省浦江县礼张村,1924年考入上海美专初级师范科学习,曾得到经亨颐、吕凤子、潘天寿、诸闻韵等老师的指导(诸闻韵介绍潘天寿向自己的老师海派花鸟画领袖吴昌硕学习)。吴昌硕是清末民初花鸟画和金石书法大师,曾临习石鼓文,将书法用笔援引到绘画之中,绘画线条遒劲有力,老辣奔放,色彩雅致而丰富,在造型方面将徐渭和八大山人的大写意狂放之势,略加收敛,形成雅俗共赏,清新自然的一代花鸟画新风,成为20世纪写意花鸟画创作的基本范式。民国时期花鸟画大家如齐白石、潘天寿、陈师曾都曾向他学习。张振铎在上海美专学习时是潘天寿的学生,花鸟画创作受到潘天寿影响,间接受到吴昌硕的影响,总体上属于海派路数。
张振铎1928年于上海美专毕业后曾在浙江和福建的几所中学任美术教员,1932年年仅24岁便任上海新华艺专中国画教授,后在重庆西南美专、国立艺专、武昌艺专、华中师范学院图画系、湖北艺术学院、湖北美术学院任教授,担任过中国文联委员、湖北省人大代表、湖北省政协常委、湖北艺术学院副院长,长期从事中国画教学与创作工作。1932年由诸闻韵、潘天寿发起,在上海成立“白社”画社,另三位成员为张书旂、张振铎、吴茀之。诸文韵和潘天寿是后三位的老师,张书旂是张振铎的堂侄,但长张振铎八岁,所以张振铎青少年时也向张书旂学画。“白社”是上海二三十年代众多画会、艺术社团之一,当时这些艺术社团十分活跃,极大地促进了艺术创作与展览的繁荣。白社五位成员均在上海或南京任教,他们聚集起来,研究画事,探讨画艺,交流绘画创作经验,互相观摩作品,每年举办一次画展,出版白社成员作品集,在画坛产生一定影响。张振铎加入白社时24岁,年龄最小,受益也最大。
中国绘画美学讲究书画同体、书画同源,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讲“工画者多善书”。南朝谢赫《画品》中“六法”第二法即为“骨法用笔”,这一法正是从东晋卫夫人谈书法用笔“多力丰筋”中借鉴而来。苏轼、赵孟頫的文人画观也主张以书入画,所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须八法通”,正是讲书法用笔助力绘画。吴昌硕是金石书法、篆刻大家,他中年学画而成大器,其原因之一,就是他有丰厚的书法篆刻基础,以书入画。张振铎在上海美专学习时,就特别注重书法、诗词的学习,后来受吴昌硕的影响,更重视书法在绘画中的作用,主张“直从书法演画法”,不同意“中国画是用线造型”的观点,而认为中国画讲究用笔,其笔法就是书法。在他看来,“如果说中国画以书法造型,就接近真谛了”。中国画和书法都用毛笔,中国画的线条不同于西画中的线条,运笔的过程中有力之轻重、速度之快慢,还有提按、皴擦、枯湿等效果,能造成用笔所画出的线条具有丰富的表现力和节奏感,所以中国画中隐藏着书法的意趣。他还从自己创作中总结出用笔的经验,认为书法修养是解决从“骨法用笔”到“气韵生动”的桥梁,这一见解是很深刻的。
张振铎在花鸟画创作中,将篆书的粗犷气度之笔意用来画树干和主枝,笔力厚重而流转,仿佛有千钧之力,并和着色枝叶轻柔飘洒之姿,形成强烈对比,刚柔相济,使画面多样统一,形式感强,富有审美魅力!《油橄榄》《紫藤三雀》《槐林曲》是其代表佳作。此外,以书入画从书写性来看,张振铎也作出了新的探索。他将书法的书写性用于绘画,增加画面的写意的表现性特征。1943年他与关山月、赵望云一起到西北写生,张振铎临摹的敦煌壁画飞天,特别注意飞天形象飘带线条的书写性特征,既流畅又刚毅。张振铎创作的《青纱帐》,用土黄色画出包谷的叶片,用淡墨勾出叶茎,其线条自由洒脱,呈现出包谷生长的野趣。《春早》中的公鸡,昂首鸣叫,抖动的尾巴,大笔书写,淋漓酣畅,加强了公鸡的传神。将书写和传神结合起来正是张振铎绘画的一大特点。他主张“以神为主,神形兼备”“状物以求神,笔到神见”,将传神和用笔巧妙结合,作为他创作花鸟画的目标。《玉兰公鸡》,除鸡冠外,鸡的全身羽毛翅膀造型用墨色写出,厚重而畅快,鸡头微抬,憨厚之态跃然纸上。我们从张振铎部分创作手稿中,发现其书写特点更加自由。1980年代所画的《蓖麻创作手稿》,用淡墨和深色墨在平面上画出大叶片,并勾勒出蓖麻花蕊,其用笔自由书写,自然生态,无目的而合目的性,寥寥数笔,自然天成,极具抽象性与表现性。另一张于1978年画的《公鸡写生手稿》,用墨色画出两只公鸡,笔意奔放,随心所欲而恰到好处,公鸡的动感强烈,呼之欲出。可见,张振铎晚年时书法用笔和书写性特点,在花鸟画创作中起的作用更大,臻于炉火纯青之化境。
青纱帐 68cm×139cm 1975 张振铎
麻雀·黄鹂·白头 张振铎
张振铎在画面形式创造中,还十分重视粉和水在笔墨形式中的作用。岭南画家居巢、居廉常在画的颜色未干时,将白粉撞入,使白粉浮于色面,使色彩产生微妙变化,出现散动润泽的效果。高剑父曾得到二居的亲授,张书旂向高剑父学习,得此“撞粉”法,张振铎又从堂侄张书旂那里习得。陈晶在《巨擘传世——近现代中国画家张振铎》一书中对此进行了详细论述,分析张振铎1954年创作的《和平鸽》一画中,鸽子的羽毛就是用白粉和淡墨画出。使用白粉既能画出白鸽羽毛之白色,又能增加画面灵动之感,而此画和张书旂1936年创作的《群鸽樱花》有一定承续关系。张振铎用粉之代表作还有1948年所画《白孔雀》等,色彩具有高雅剔透的形式美感。
张振铎在创作中相当重视水在墨色中的作用。书法家也常常强调字生于墨,墨生于水,将水看成是字之血脉。张振铎受到书法用水的影响,在创作中不断试验、总结用水的规律,细心区分井水、清水、洗笔水、明矾水在墨色中的不同与变化。他画大泼墨时,用长锋大笔蓄满水,画出来的效果乃水墨淋漓,墨色浑然。他主张要将墨色用够用足,墨色可以镇住画面,使画面沉稳。他画的《枫林双鸡》,充分发挥墨色作用,恰到好处地用水调和墨,水墨形成的浓淡自然效果用于表现两只鸡的蓬松之态,生动成趣。《雨后》是一横幅画竹作品,用水加墨加土黄等,形成淡草绿色,画出左边竹丛,右边用浓墨画出几枝竹叶,浓淡对比,充满生机,水的恰当运用,增加墨色表现,赋予作品灵动和自然生命力!
张振铎国画创作另一特点,是通过写生来提高自己的绘画表现力。他在青年时代,“转益多师是汝师”,抱着“学知不足”的态度,向经亨颐、吕凤子、潘天寿、诸闻韵、张书旅等学习,吸收他们的长处,打下国画创作的良好基础。但张振铎对他人的学习,也不照搬,而是“笔在我手,自有我在”。他对国画传统笔墨技法掌握后,在用水用粉和以书入画方面也有新的探索,此外则是坚持写生来促进创作的提高。
徐悲鸿曾提出“写生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唐宋时期的花鸟画,就开始重视写生,而山水画亦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进入20世纪后,面对清代临仿之气甚浓,创新意识不强的现状,陈独秀、徐悲鸿等理论家和画家提出“美术革命”“国画改良”的口号,画家们则通过写生在自然和现实生活中发掘新的材料,探讨新的表现方法,从而推进国画走向现代。无论是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还是傅抱石、关山月、李可染,都在写生中获得新的题材和创作灵感,创造出崭新的国画作品。1938年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张振铎从浙江来到武汉,又从西安转到延安,进入陕北公学学习了三个月,有机会学习马克思主义和毛泽东的著作,了解政治军事方面的知识,感受到延安蓬勃的新的生活,这对他的人生观和艺术观都产生很大的影响,开始接受艺术为人民大众的思想,改变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同时他更重视写生,从自然和生活中吸收新的创作养料。他从延安短期学习结束后回浦江参加抗日救亡青年训练班的教学,后被聘到国立艺专任教,随国立艺专从云南到重庆,并多次办个人画展,艺术上臻于成熟,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特征。为了进一步提高创作水平,他和关山月、赵望云、司徒乔、吴作人等相约到敦煌观摩壁画,并在西北沿路写生。新中国成立后,张振铎受到毛泽东有关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观察体验生活的文艺思想影响,到武汉钢铁公司建设工地等写生创作,反映新的时代风貌。1958年他创作《武钢焦山一景写生》,用山水画的形式来表现建设工地宏大场面,巧妙地用轻描淡写方法画出若隐若现的工厂、装运火车、拖拉机及推车、挑担运土的工人,一片繁忙景象。1960年他为北京人民大会堂湖北厅创作巨幅国画《丹江水库新貌图》,这是50年代和60年代用水墨画通过写生来表现社会主义建设工地的优秀作品,既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也有历史图像价值。他在花鸟画创作中,也细致观察花木鸟禽的生意、特征和动态,心师造化,用主观之心志和情感,写出客观对象之神韵和灵动,写山水之真骨,传花鸟之风情。中国画中的写生,是图写对象之自然生机,传移花卉鸟虫之生命意象,并不是像西方静物画、风景画那样局限于逼真地再现对象。张振铎将写生稿提炼,创作出充满自然生机的国画作品。《天河一角》河中的水鸭在碧波中游弋,画的左侧山石陡立,几枝红叶增添画面热烈气氛,右上角有起伏山影隐约呈现,作者将花鸟和山水结合,创造一种新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国画形式。《篱麻蜡嘴》中两只蜡嘴雀在亲切交流,神志天真可爱,这只有通过细致写生观察,才能达到这般神似,真可谓妙造自然!
张振铎是吴冠中在国立艺专求学时的国画启蒙老师,吴冠中在《笔墨当随时代——读张振铎老师的画》中将张振铎的作品与潘天寿、诸闻韵、张书旂、吴茀之进行比较,评点各自特点,认为张振铎的作品将诸闻韵的墨色和苍劲之风,张书旂的色粉和甜美之姿结合起来,融合两家的优点,并受潘天寿的影响,其作品苍劲中追求滋润优美,秀丽中排除胭脂气。吴冠中在国立艺专学艺时,另二位国画启蒙老师是潘天寿和吴茀之,他对老师张振铎的评价是很准确的。张振铎绘画是在传统笔墨基础上,创造自己的风格特点,墨色浑厚,常常以大块墨色画公鸡、老鹰和花叶、树干,镇住画面,大块墨色形成面,浓厚而又滋润,沉稳而又灵动,并将墨色与鸡鸭禽鸟的造型巧妙结合,博大而雅致。在草木花卉题材作品中,张振铎将书法线条的运笔所形成的遒劲之力与节奏韵律,同红花绿叶之丰姿形成的平面装饰结合,展现自然草木繁华的勃发生机,他的花鸟画和山水画,都是对自然生命的图写和礼赞!我们观看他的作品,觉得有一种生气灌注和一种生命运动,引起观者对自然生命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张振铎一方面从文人画中吸收营养,传统功力深厚,另一方面他又受到时代召唤,通过写生反映新的生活,脱离文人士大夫柔媚之胭脂气,增加作品的雄健之力!潘天寿的花鸟画,开雄奇高古、险峻霸悍之风,他的构图常常出人意外,善于造险,常画迎面耸立几何形山石占据画的主体,老鹰高高地立于石上,赭石勾勒山石边线,石缝中画几株野草,山石劈面高耸,奇险无比,可谓将花鸟画提升到雄伟的美学境界,这是花鸟画崭新的形式。张振铎虽然受到潘天寿霸悍之风的影响,但并不追求画面的盛气凌人,而是将潘天寿的霸悍缓冲为一种凝重与浑厚。他1980年创作的《远望图》别具心裁,让苍鹰近距离占据画面中心,雄立于土黄色的山头,左下角画几棵松树,老鹰前方是空白,有无相生,空白处仿佛无限之太空,凸显登高望远之意境,苍鹰扭头远眺,气宇轩昂,高瞻远瞩。此画创造了一种高远博大的人生境界!亦即是张振铎艺术理想的写照。张振铎的此画构图和形象塑造,既受到潘天寿画鹰的影响,又避免他的奇险,自然朴实,画中透出一种雄健伟力,沉稳大方,雅俗共赏,这正是张振铎的高明之处。他在艺术道路上,曾受到吴昌硕、张书旂、潘天寿、诸闻韵的影响,在吸收他们的长处后,另辟蹊径,创造属于自己的艺术形式与风格,正因为如此,他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值得大笔书写,成为中国现代花鸟画史上的重要代表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