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摄影的观念流变及发展形态

2019-01-10 08:00:54孙宇龙孙一苇
关键词:人文景观风景摄影

孙宇龙 孙一苇

(1.中央民族大学 图像研究所, 北京,100081;2.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法学院,北京,100048)

在不到十年时间里,风景摄影至少出现了三波争议高潮,其中以2012年9月25日四月风组织的《当代景观下的风景摄影研讨会》①,和2018年8月18中国摄影家协会组织的风景摄影理论年会争论尤为激烈②。风景摄影在当代艺术及摄影界有较大争议且无法定论,主要源于风景摄影在当代有风景影像的载体变化、风景自身的内涵变化、风景摄影师的文化素养变化、风景影像消费者的观念方式及文化背景的变化、风景摄影的传播方式变化。这几个变量让风景摄影在当代文化语境中显得较为尴尬,极易引起实践与理论争议。我们多方尝试探讨风景摄影的观念流变,为当代风景摄影研究提供新依据。

一、风景的内涵及风景摄影的构成要素

风景是一种语言,无论自然风景还是人文景观都以其自身语言向世人叙说其内涵。因网络的普及与数字设备的大众化,当代风景摄影实践探索极度活跃,“风景摄影”似乎成为介于“纪实”与“观念”之间的摄影新类型。而风景摄影背后的自然观、人文观及其反省意识等问题,让我们看到“风景摄影”的当代变异。先从风景摄影的概念内涵分析。

1.风景文字及其人文内涵

“风”③在甲骨文中就已多次出现,其含义为自然“风”的本义并已经完成从自然向文化的过度,被赋予浓厚的感情色彩[1]。到了《诗经》,“风”就具有教化功能。“景”字的出现比“风”略晚,从现有资料看,甲骨文中无“景”字,金文和篆书中有,却是会意兼形声字。“风”与“景”本义都是一种自然现象[2]。“风”为流动的空气,“景”为光线。随着文义的演变,“风”字融入了“人”的因素,偏重个体情感。“景”字逐渐具有人所栖居环境之义,偏重环境因素。

“风景”一词自出现以来,就具有风光与景观的内涵,其具体对象所指,却因时代不同而略有差异。当代社会,风景所指对象重点从“风”向“景”过渡,且更注重人文景观的社会意义,但仍未突破传统“风景”的概念,只是具体对象与概念的外延有了扩展。

2.风景摄影的构成要素

风景摄影的内涵,在欧美摄影史上相对较为稳定。风景摄影展示的是世界内部空间,有时是巨大的、无止境的,但有时是微观的。风景照片通常捕捉自然的存在,但也关注人造的特征或景观。从欧美传入中国的当代景观摄影(Spectacle Photography)④,在西方著名的三大百科⑤中却没有明确的概念界定,虽然维基百科中有相关表述“人造的特征或景观”,且在最新的更新版中,将风景定义为“融入自然和自然元素,逃离人工世界的一种生活方式”⑥,表明风景摄影在欧美的发展状态,并没有超出传统风景摄影的范畴。

风景摄影构成要素从摄影本体角度看,大体可简约分为:载体(照片或影像、摄影者、阅读者三类。风景摄影载体,为以风景为对象的图片、视频或多媒体。在当代网络语境下,其形式上变化较大。其内容则更是丰富多样,既有自然的,也有人文的。而摄影者,则是风景摄影的创意者,主要体现在创作者自身的人文素养不同,其创意手法、呈现方式及风景对象迥然不同。阅读者方面,则因风景摄影的载体所展现的环境不同,阅读者的思想观念不同而阐释解读不同。此外,风景自身的变化、风景摄影的传播渠道与平台变化,以及时代环境的变化也是影响风景摄影的因素。

除上述构成风景摄影的几个主要因素之外,当然还有其他因素。任何一个元素的些许变化就会影响到风景摄影的各环节要素,从而影响当下对于风景摄影的理解与认识。

3.风景摄影自然观的人文因素及认识误区

风景已变化,从纯自然风光到层出不穷且不断变化的人文景观,而以风景为对象的风景摄影是否发生了变化?有人认为,当代风景是“传统风景摄影之外的新风景”,并提出当代风景是“从自然走向社会的风景摄影”,并究其根源为“受西方的影响”和“中国摄影师的背景与他们的自觉探索”[3]。其实,摄影自在法国诞生以来[4],中国的摄影一直受欧美的社会经济文化与技术经济范式的影响[5],摄影师的前景与素养是因不同文化环境的影响而有所不同的。纵观风景的内涵与摄影史的演变,我们认为,风景摄影的演变之中,风景随社会发展其内涵在变化,风景摄影则是受社会人文环境的发展,摄影师或者说摄影主体总在不断地变化。不同的主体就有了不同时代的风景摄影人文观,也就有了不同时代的风景摄影影像。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风景有两个要素即自然和人缺一不可,风景是人和自然互动的纽带。时代不同,风景的内涵与外延偏重点不同。古代,人们对风景的认知是感性表象的,讲究教化功能;现代,随着社会尤其生态环境的发展变化,风景有了特殊内涵并有了深度与广度,讲究其自然因素的科学功能。古代,风景重点在文艺审美价值;现代,风景超越了审美价值,具有了生态环保和文化多样性价值。古代,风景的感知主体多为个体,讲究“天人合一”;现代,风景感知主体多为公众,讲究专业知识的深度与广度。当代社会,风景摄影分为传统与当代两类,两者各有偏重,前者偏自然景观;后者出现在互联网与后工业时代,偏好人文景观。当代风景摄影有人虽称之为“景观摄影”,其实质仍是风景摄影的子类。

当下关于风景的理解较宽泛,从影像文本角度分析,风景是供主体观赏的自然风光、景物,包括自然和人文景观,又称为风光或景物、景色等,含义广泛。基于此就有很多关于风景摄影的别称,如“风光摄影”“景物摄影”“景色摄影”“景观摄影”“人文地理摄影”⑦等。这些名称的出现缘起于摄影创意成分多样化后,风景摄影因偏重点不同而出现的代名词,并非新名词、新概念。在英语中,风景摄影“Landscape photography”是较稳定的用语,其他如“Scenery”“sight”“views”“society spectacle”等用语也是涵盖在风景摄影之下的词汇。近几年关于风景摄影的争议较大,分歧在于自然风景和人文景观的创作实践上的差异,争论焦点汇聚于风景摄影的外延范畴,并非新概念。

二、传统风景摄影的内涵特质与表现形态

1.传统风景摄影的内涵特质

传统风景摄影的影像内涵至少有三层:一是“风景”的影像对象,既有自然景观也有人文景观;二是“风景”的移情象征;三是“风景”的意境想象。这三者是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渐次递进,也是人类认知的发展变化过程,当代风景摄影的变化都已超越这三个层面。现象背后的本质是技术支撑的风景摄影的内涵变化,也是人类认识自然的进步。最终风景摄影所展现的主观现实,会影响我们利用当代前沿科技开发自然的最终结果。

2.传统风景摄影的四种形态

综合分析,我们认为传统风景摄影影像的自然观主要有四种形态:

避世美学形态。同中国传统山水画一样,风景摄影也具象征喻意。人们把风景照类比山水画,作为对现实社会种种不如意以及不得志的“出世”寄托。以清幽淡泊的自然风景影像为精神载体,这其实是中国传统佛、道、儒文化共同影响的结果。因当下社会环境受发展、生态、经济等因素影响,避世目的各不相同,但对于风景及风景照片的向往,作为避世追求的倾向是当前风景摄影的一种普世心态。

移情文学形态。这是风景摄影最老套的说辞,也是从古典绘画中“套”过来的。风景摄影影像同绘画一样,从哲学、审美、图式表征三方面展现拍摄者的自然观及情感寄托。其次,从风景摄影自然观及其情感传承与发展,可推演现代风景摄影的移情样式及特征,可梳理归纳风景摄影的自然特征及审美倾向,分析对当代风景摄影的社会评判与态度。再者,我们也可将风景摄影的内容、地域特征、图式意义及影像作品特征以大数据形式提炼、分析,评判当下大众对于现实生态环境及景观的态度,以风景摄影影像甄别生态环境的好坏优劣。

意境艺术形态。风景摄影的意境,是文化层面的“形而上”的精神寄托,无论是从艺术、哲学、美学角度,抑或是从日常生活等角度,都与摄影者的自然观念密切相联,并且与传统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儒家文化里的“天人合一”自然观深深影响了风景摄影者的创作冲动与内驱动力。此处我们无需再作探讨,但受当下“互联网+”影响又有所变异。一是风景影像对当下大众的传统自然观的影响,变化与特点体现在现实环境每一处;二是风景摄影在网络时代的审美特质的传承和发展;三是分析与探讨自然与人文景观及生态环境在现实生活中的变异,以及大众观念变化的物质缘由差异。风景摄影无论怎么变化发展,都离不开人与自然两种关键元素,其中人的因素较复杂,而自然则包括“自然的人化”⑧和“人化的自然”⑨。

现场性在场形态。网络时代,我们经常遇到此类状况,用手机拍摄的照片同用价格数十万的专业设备创作的影像及用电脑制作的影像叙事效果一样。风景摄影影像对风景的评判及公权力的挑战,只需现场记录风景影像即可⑩,无论是专业设备还是手机,甚至是街头监控拍摄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场记录。从另一角度看,风景摄影话语权已成为大众化话语权,因“互联网+”改变了整个摄影体制甚至话语权机制。风景摄影是最为大众化的摄影类型,所谓“见仁见智”。对于风景尤其是所谓“景观”也即人文风景的理解更是不同了。最好的风景并不一定是最好、最昂贵的设备所拍摄创作,重要的是摄影者对于风景影像的观念与评价。当代语境中,风景与个体的自然观相结合而产生的影像,并不是影像专家或学者杜撰出来的“新概念”。离开当代背景去谈风景摄影就失去了影像的意义与前提。后现代之后的信息社会,艺术领域“去中介化”⑪“去中心化”⑫,也出现了一种急躁的学术风气,学者对当前的学术或艺术现象的“即时”总结,并没有经过时间的沉淀,也没有系统的理论梳理,就着急今天推出一个“概念”,明天出台一种“理论”,这种做法太过浮躁。艺术与科技不一样,无法进行定性与定量分析,必须经过实践之后的时间洗礼与沉淀方可概括总结。因此,当前“景观摄影”概念的出现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三、当代风景摄影概念内涵及发展演变

当代与传统风景摄影的概念差异,从内涵看主要有两方面。一是风景对象的内涵差别,从传统的自然风光,到人文景观,再到自然与人文综合的复合风光的差别。二是风景摄影主体即人的差别,也即摄影创作者的人文素养的差别,从摄影诞生之日起的风景,到“人文地理摄影”风景,再到“景观摄影”风景,是摄影创作者的人文素养发生了变化。这两个变量导致风景摄影内涵变化有了较大的认知误区。为明确探讨的范围,以下探讨的内容,我们暂时将人的变量放置一边,重点探讨风景摄影对象变量的变化,当然探讨过程仍会涉及人的变量因素。

风景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摄影者的人文观,因风景的时空变化而改变。改变因素主要是欲望、科技和自然力,风景摄影的内涵总因三者的平衡与否而变化。随着科技的发展和城市化的推进,风景的定义也有了变化,主要体现在作为诗意栖居的风景、作为生态景观的风景和作为逃避都市的风景三类上。风景摄影者的自然观也不再是原有内涵,因此有了变异。一是以人文景观为对象,表达创作者的观念与评判、自然观与普世观;二是人文景观对人的生存环境的影响;三是人文景观作为文化符号及其文化影响与评价;四是人文景观的生态及科技影响与评判。当代风景摄影对象已由自然景观转向人文景观。风景摄影的影像也变成景观与人的关系,以及景观的艺术性、科学性、场所性和符号性的相互关联的影像。风景摄影更强调风景的时空性和资源特征;影像拍摄者与影像消费者的传播、消费关系;人文风景的社会功能:影像的定位和认同等。风景摄影影像的时空定位,也即和谐社会所应拥有的环境;认同即人对特定的环境与景观的认可,无论是风景影像的拍摄者还是消费者,每个人都归属于某特定场所,风景中的生态环境认可度越高就越有归属感,而“互联网+”又进一步强化了风景影像的传播功能:影像消费者的科学、客观解读。

1.西方风景摄影的过去时和中国风景摄影的进行时

欧美风景摄影自摄影诞生以来,其内涵一直较为稳定,多以自然风景为对象,变化自20世纪60年代起,即欧美国家完成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进入后工业时代后。1962年美国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⑬的专著《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首次提出现代生态环境问题,引起了西方社会对环境的广泛关注⑭。1973年,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抨击了风景中人文景观的异化问题。两者之间的十年,两个影展和一场摄影运动引起的关注同样力度不小,即1966年的《当代摄影家:向着社会的景观》(Contemporary Photographers: Towards a Social Landscape)⑮和1975年的《新地形:人为改变的风景》(New Topographics: 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尤其是后者参展的十位摄影师都是“教授级”高知摄影师⑯,其风景摄影作品以冷静、客观的态度,创作被人类入侵和破坏的风景。对于后工业时代发展进程中的生态环境问题,摄影者的冷静反思和批判让风景影像进一步异化,但反思与批驳仍具有相对的局限性。摄影运动是德国新客观主义摄影,其代表人物阿尔波特·兰格·帕奇(Alber Renger—Patzsch,1897-1966)、卡尔·布洛斯菲尔德(Karl Blossfeldt,1865-1932)以及奥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1876-1964)以《世界是美丽的》《自然的艺术形态》《时代的面孔》为代表作,筑牢了风景摄影的纪实客观的语言特性。而安德烈·古斯基(Andreas Gursky)、托马斯·鲁夫(Thomas Ruff)和托马斯·斯特鲁斯(Thomas Struth)等人则进一步将风景摄影和纪实客观的摄影美学推向巅峰,并使之在全球范围内广为传播。究其根源,首先是摄影者远距离地风景观看仅指出了风景尤其是人文景观异化的表象;其次是受资本本性驱使,欧美国家在治理自身环境的同时,又将生态环境问题转移到其他国家,发展中国家或是欠发达国家的风景则日益恶化,又因种种原因无法进入风景摄影的视觉影像中。这些不是摄影者的自然观局限,而是欧美社会风景的异化和环境破坏的另一种表现。

当今中国面临工业化升级、城镇化发展和产业转型等因素,许多人文景观大量进入摄影师的镜头,如各类“豆腐渣”建筑、诡异建筑、城中村等,风景摄影者的态度与评价在影像中明显地展现,通过网络及媒介传播后,创作者的风景摄影的自然观与普世观完全展示在大众面前,从而直接诉诸权力机关进行利益探询与追责。风景摄影的人文景观影像如同一出剧情极为狗血的喜剧冲突,潮汐般在网络中起起落落。2009年5月,第三届广州摄影双年展,专题展出景观摄影。2009年11月,中央美院《景观静观:中国当代摄影展》开幕并探讨“景观摄影”发展现状。2011年11月,中国摄影家协会与浙江省文联主办《TOP20·2011中国当代摄影新锐展》开幕,人文景观摄影占半壁江山。2011年11月,第七届连州国际摄影节《向着社会的景观》开幕。其实还有许多类似的个体摄影展及创作活动,这里不一一列举。

2.客观纪录和主观表达的“新风景摄影”

纵观欧美风景摄影影像的拍摄手法大多为客观纪录,无论是沃克·伊文斯的大画幅胶片相机,还是普通摄影师的数码相机都秉持了风景影像的传统,用看似客观的纪实手法拍摄,但影像的视觉表达却有一种强烈的主观理念表达,在看似不经意的“无表情外观”的背后是作者的自然观与人文观的“欲望”展示。用中国古人的话说,就是用“春秋笔法”借风景“微言大义”[6],借景抒情发议论而已,从风景摄影角度看,所谓“景观摄影”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山西摄影师李前进的人文风景影像《桑拿浴》,不仅场景弥漫着浓烈的“荷尔蒙”、性幻觉,拍摄者也只是借当下社会的现象揭秘人性的内在欲望。《权力空间》《信仰空间》的摄影者也刻意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中国当年曾经经历的景观场景。在风景摄影这一演变中,风景摄影的重点由风景反思转向人文反思。从风景的表象反省转向风景的主体,即人的行为与活动同环境的关系。只不是过侧重点略有转移,并没有改变风景摄影的本质。

3.风景摄影影像传播的启蒙与网络反思

风景摄影在当代的异化与发展,其根本原因是现代科技导致网络的普及和大众话语权共享。大众话语权虽然平等了,但大众话语权并不等同于政治化。大众并没有人文景观的决定权,也无法改变风景的现实与景观现状,风景摄影仍需借助媒介力量,将大众话语权比重提高,上升到政治层面,进而解决当下的风景现实与景观现状问题。欧美社会异化的“景观摄影”,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借助传播力量,进行大众启蒙,激化大众的思辨能力与本能直觉,用科技的力量评判当代人文风景与景观,在网络民主的范围与权限内,提出风景的倾向性问题,让大众或网民在风景影像面前二度反思,优与劣、好与坏最后由影像消费者评价,从而得出“公众”结论,最后汇集成大众力量,呈现给社会管理者并由其作出最终判断的“政治化层面”。摄影师从来就不是风景景观的决策者,而决策者即社会管理者在网络力量的冲击下,不得不反观这一现象,最终对风景或景观背后的问题开出新一剂“新药方”。纵观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以来,风景摄影中的“垃圾围城”“生态破坏”等自然或人文景观都是这一机制与环节的应用,从而让影像消费者反思“异象风景”背后的动机、原因和社会机制。

4.风景摄影在网络时代的演变及“景观摄影”现象

居伊·德波⑰(Guy Ernest Deboard)曾在其专著《景观社会》中指出“生产条件无所不在的社会,生活本身展现为奇观 (Spectacle) 的庞大堆聚,直接存在的一切都转化为表象”[7]。虽然居伊·德波所说的“奇观”在翻译时有歧义,也有译作“景观”,其实仍是风景摄影的子类,“奇观”并非指具体的人文景观表象,而是经济社会中由于某种因素如资本、政治权力意志而形成,并广为传播的视觉形象之后的意识形态或是自然观的现实反映。这种人文景观在我们栖居的环境中处处可见,并淹没了我们的日常生活。艺术家以影像的方式进行格式化记录,给人一种“仪式化”“静观”的处理,使得这种人文景观有了表象之外的叙述功用。同传统风景摄影的个体叙事不同,人文景观的风景摄影展现的是一种现实的宏大叙事,是对时代与环境的评价与态度[8]。而不少人把这种拍摄人文景观的摄影行为称之为“景观摄影”。所谓“景观摄影”与风景摄影本质上并没有区别,只是风景摄影的一个特别现象而已。它是在媒介传播与影像消费的网络环境中一种风景观看方式,视觉表达上同传统风景摄影中的“空镜头”一样,画面少有人但却与人有密切关联。拍摄者将其自然观、普世观潜藏于人文景观表象之外。风景摄影影像经网络消费后体现其主观态度与评判,为影像消费者呈现当下社会中各种经“人化”的风景。我们可从三个方面来认识发生在风景摄影中的“景观摄影”现象。

一是风景摄影概念转型误区。风景摄影这一概念出现较早,并且创作手法、技巧及展示方法也已经成为一种难以逾越的经典,自摄影诞生以来,无数摄影师长期所累积的创作实践及对风景摄影的意义和价值判断都有了较为固定的范式。后现代社会之后的信息时代,人们渴望创新,期盼改变,有一种强烈摆脱旧羁绊的冲动,甚至有人认为风景摄影已过时,并提出种种质疑,体现在风景摄影的观念、理念和个体认知等方面,就有了不同的声音与话语,改变似乎势在必行。

二是摄影类型样式的丰富与发展。摄影类型的丰富与发展一直让摄影实践者无法望其项背,除了受西方当代摄影“类型学摄影”影响外,还有众多的网络新名词及一时无法用传统摄影类型归类的摄影新类型,如计算摄影、软件影像等迷惑因素,再加之欧美摄影人如加拿大摄影师爱德华·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在中国拍摄的《中国》等大量“人造景观”(Manufactured Landscapes)的摄影实践,外来“概念”也随之而来,当然也包括西方的价值观与普世观。不仅有了“景观摄影”还有了很多新的摄影类型与观点。

三是当代风景摄影的创作实践。无论是有争议的“观念摄影”“观念艺术”,还是纪实摄影“主观性”,抑或“景观摄影”,的确是风景摄影中一种独特现象。“景观摄影”从风景摄影中的人文景观子类里独立出来,单独关注经济社会中的人文景观现象,这种现象是随社会经济的发展而出现的,当代摄影创作将其单列出来,其实并不是要再独创一种摄影类型,而是在风景摄影创作实践中将其列为重点关注对象,尤其是其思想理念与普世观的不同。“景观摄影”影像里既有纪实的方法又有观念的创意。从人文的角度看并不怪异,如同当初的 “观念摄影”实践一样。艺术实践有一个过程,最终积淀下来的东西才是精华。因此,部分艺术家开始反思, 以其敏感的特质重新思考风景摄影对现实的关照与批判。此外, 在网络的激发和海外艺术家的启迪下, 一部分风景摄影师也厌倦了如画的风景和传统的纪实影像表达, 转而用一种全景视觉记录社会风景。当摄影者的摄影观看与风景影像的消费观看都因网络传播、展示而发生变化后, 我们观看的风景摄影影像就不再是传统的风景摄影影像了。风景摄影的实践因观看与消费方式的改变而改变,无意间也突破了风景摄影自身的局限。“景观摄影”既对当代风景摄影提出了质疑,也向自身提出了挑战,即摄影者的观看与消费者的影像消费问题。更重要的是,还同时对社会提出了环境等公众问题。因此表面初看,“景观摄影”不仅消解了出现并不久的“观念摄影”,也解构了传统的“纪实摄影”。其实我们也可以看作是风景摄影在网络时代集两类摄影的特长的“融合”,从而找到对传统“风景摄影”的认同与回归。

风景摄影中的“景观摄影”,无论是其当代摄影的社会实践,还是传统纪实摄影实践的探索,我们对于这一现象只需站在文化的高度,关注人与环境的命运,从风景摄影的创作者与具体环境位置出发,在具体景物中描写人与环境的关系即可。你会发现无论是用“风景”命名还是用“景观”命名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各种“人文意识”交织呈现在风景摄影影像中。从吴印咸的《人民大会堂》所展现的人文风景“经典”,到渠岩的《权力空间》与《信仰空间》所关注的当下中国底层权力机构和信仰场所,再从杨铁军对内地三线城市的《政绩工程》《形象工程》的批判性关注,到金江波对中国经济图景的结构性观察,以及曾力对北京这个城市的宏大人文的景观描述,和姚璐对北京城市空间的建筑垃圾《山水》的影像反思,这些影像大多聚焦风景摄影的人文景观,用独特的视觉、理性的批判精神, 以摄影者的视角寻找关于中国社会转型中带有符号性、标准性的问题进行纪录。

风景摄影原本是公共话语权,大众各抒己见,观念兼容并蓄。但话语权的泛化并不意味着政治公共化。风景的对象可以是身边的日常景观,也可以是全球生态景观,或者是已成过去时的“副食票、布票”等,大部分市场资源也是风景摄影的对象,风景摄影对象的叙述与观看不再是影像“精英”或摄影权贵的话语特权。随着科技的进步,风景摄影已经不再是一种特权,“互联网+”不断地把各种“精英”特权泛化为大众话语权,尤其是“两微一端”⑱的出现,风景摄影影像随手拍随手传播。关键的是公共视觉问题,网络时代,大众的风景摄影是求同存异,“同”是共同的理念与观点,“异”是个体的主观感受。罗伯特·卡帕或布列松之类的摄影手法,在摄影“去中心化、去权威化”的背景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与理念,就风景摄影的自然观而言,无论你拍摄的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照片背后的思想才是最重要的。

5.风景摄影自然观转变及其经济背景

风景摄影影像,涵盖范围广、涉猎对象多,早期因其个性化特征如移情及意境而经典,因而很少从摄影类型的角度解读,专门从生态、环境角度关照、审视就更少。目前这一现象已到了特殊时刻必须改变,研究风景摄影新类型形态并进行辨析、阐发和解释十分有必要。如何认识数字技术、网络技术及大众文化、后现代文化对风景摄影的影响,以及如何找到应对办法,更是迫在眉睫。在分析摄影类型形态的同时,还可借用“互联网+”技术以及新媒体新方法解读新摄影现象及其独特案例。风景摄影的自然观至少有五层生态关系可供我们探究:一是风景与整体生态的关系;二是风景内部各元素间的生态关系;三是风景内部的结构与功能关系;四是风景摄影个体与环境的共生关系;五是广义上的人类与环境关系。这五层关系既有社会、文化、政治的,也有个体与人类的,并非摄影者自身的自然观所能包含并界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符号关系系统,必须借助社会学、文化生态学、心理学、行为学等学科解读并研究。

风景摄影在当代的发展演变,之所以会出现“景观摄影”概念,同“互联网+”密切关联,尤其是网络用户的“风景影像”消费需求。网络用户的消费需求是一种潜在诱惑,引导风景摄影创作者的自然观。同时,网络时代的风景摄影影像创作最后的环节,并不是按下快门,而是传播。网络用户的自然理念与拍摄者的自然观融为一体时,风景摄影影像消费就成为一种标准。拍摄者表面上拍摄的是风景,实际拍摄的是一种观念或理念。而网络影像用户表面消费的风影影像,实际消费的是风景的所蕴含的文化背景后的“符号价值”,并且每个网络消费用户都有自己的价值评判体系,相同的人在不同的环境中,网络价值评判还不尽相同。无论大众消费还是小众消费,过度消费也是一个大问题,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的内容。

风景摄影因时代发展及影像创作摄影者、阅读者的人文素养的变化而急骤变化,而风景摄影的构成元素变化最为明显的,每个变量因素都有复杂的内涵和运作机制。无论如何演变发展,名目繁多的新概念仍在风景摄影范围之内。风景摄影影像创作者与阅读消费者的自然观是潜在的前提,影像既有创作者的个性追求,也有社会集体意识的共同理想。影像从来只是质疑现象或呈现问题,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当下风景摄影的实践以一种新方式向我们提出问题,进行反思。问题的解决,答案既不在创作者手中,也不影像消费者手中,而在于社会大众的手中。

注释:

①见四月风官方博客http://admin.blog.siyuefeng.com。《景观摄影研讨会》全程图文实录。

②2018年8月18日,第13届全国摄影理论研讨会在广东东莞召开。研讨会以“风景摄影的概念”和“风景摄影与自然观”为主题,数十位摄影师及摄影理论家进行讨了论交流。

③(汉)许慎撰,(宋)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影印清陈昌治刻本,2008年第1版第27次印刷。其中记载,风,八风也。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风动虫生。故虫八日而化。从虫凡声。凡风之属皆从风。又见象形字典,风的演变。

④景观摄影(Spectacle Photography)较成熟的定义见法国的居伊·德波著的《景观社会》,该书后由王昭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5月出版。见该书第5页。

⑤美国百科全书、大英百科全书、科里尔百科全书。

⑥见维基百科,landscape photography 词条。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ndscape_photography.Landscape photography is done for a variety of reasons. Perhaps the most common is to recall a personal observation or experience while in the outdoors, especially when traveling. Others pursue it particularly as an outdoor lifestyle, to be involved with nature and the elements, some as an escape from the artificial world。

⑦国内最初正式提出“人文地理摄影”是一篇论文,但没有给出一个明确概念。作者认为“人文地理摄影”就归作风景摄影的发展演变,仍属风景摄影范畴。具体论述见孙彤瑶. 当代语境下的人文地理摄影研究[D].山东师范大学,2013。

⑧“自然的人化”的概念是马克思在《1844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来的。从一般的意义上来说,指人们的实践活动引起实践中自然因素、自然关系的变化,这种变化就是自然的人化。从本质上讲,指自然在实践中不断地变为属人的存在,为人的存在使“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明证。自然的人化不仅有人化的倾向,还有反人化的倾向。表现在社会生产实践中的人的“异化”和人与自然关系的“恶化”。

⑨“人化的自然”是马克思论述人与自然的关系时首先使用的术语,表示一种过程,即客观的自然界不断进入人的活动的过程,客观世界对象化的过程,或者说,由于人的对象活动使越来越多的天然生态系统变为人工生态系统的过程。“人化的自然”是人类活动改变了的自然界,即人工自然。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是人类活动形成的自然界,人类创造的自然界,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人类的本质力量越来越表现了自然界的对象化,自然界在越来越广泛的意义上成为人化的自然,成为人工生态系统。

⑩(美)Adam G. Bell, Charles H. Traub. “Vision Anew: The Lens and Screen Art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June 2015),见其第32章A post-photographic manifesto。

⑪美国思想家、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Alwin Toffler)在《第三次浪潮》书中提出的概念。《第三次浪潮》作者托夫勒在20多年前预见的未来是:跨国企业将盛行;电脑发明使SOHO(在家工作)成为可能;人们将摆脱朝九晚五工作的桎梏;核心家庭的瓦解;DIY(自己动手做)运动的兴起。去中介化是指由于企业降低成本的压力和电子商务的发展使得传统意义上的中间商人失去机会,或者批发商将消亡。虽然传统的中介消亡,但是,新的中介形式又出现了,也就是电子商务网站的出现,例如阿里巴巴网站,它以新的面目出现,但是它的本质还是中介,这就叫做再中介。免中介化和再中介化都是在电子商务中提出的一个概念,其中免中介化又叫非中介化。见(美)阿尔文·托夫勒(Alwin Toffler)著,黄明坚译《第三次浪潮 》(The Third Wave) ,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7月出版。

⑫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是互联网发展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形态和内容产生形态,是相对于“中心化”而言的新型网络内容生产过程。相对于早期的互联网(Web 1.0)时代,Web 2.0内容不再是由专业网站或特定人群所产生,而是由权级平等的全体网民共同参与、共同创造的结果。任何人都可以在网络上表达自己的观点或创造原创的内容,共同生产信息。随着网络服务形态的多元化,去中心化网络模型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成为可能。Web 2.0兴起后,Wikipedia、Flickr、Blogger等网络服务商所提供的服务都是去中心化的,任何参与者均可提交内容,网民共同进行内容协同创作或贡献。

⑬蕾切尔·卡逊(Rachel Carson,1907-1964),美国海洋生物学家,她的作品《寂静的春天》引发了美国乃至全世界的环境保护浪潮。

⑭(美)蕾切尔·卡逊著,许亮译《寂静的春天》,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年出版。卡逊以生动而严肃的笔触,描写因过度使用化学药品和肥料而导致环境污染、生态破坏,最终给人类带来不堪重负的灾难,阐述了农药对环境的污染,用生态学的原理分析了这些化学杀虫剂对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带来的危害,指出人类用自己制造的毒药来提高农业产量,无异于饮鸩止渴,人类应该走“另外的路”。该书将近代污染对生态的影响透彻地展示在读者面前,给予人类强有力的警示。作者在书中对农业科学家的科学实践活动和政府的政策提出挑战,并号召人们迅速改变对自然世界的看法和观点,呼吁人们认真思考人类社会的发展问题。另外,她记录了工业文明所带来的诸多负面影响,直接推动了日后现代环保主义的发展。

⑮1966年,美国“乔治·伊斯曼之家” 摄影博物馆举办由著名展览策划人内森·莱昂组织的《当代摄影家——向着社会的风景》的摄影展览,展出了李·弗里德兰德、布鲁斯·戴维逊、嘉里·维诺格兰特、丹尼·里昂与杜安·迈可斯等5位当代摄影家的作品。展览的副标题是“向着社会的风景”。所谓“社会的风景”一语,指的是包括了人及其创造的景物与景观在内的广义的风景概念。

⑯摄影展中展出的摄影师有Robert Adams, Lewis Baltz, Joe Deal, Frank Gohlke, Nicholas Nixon, John Schott, Stephen Shore, Henry Wessel Jr 和 The Bechers (Bernd and Hilla Becher)。在这10位摄影师中,除了 The Bechers (Bernd and Hilla Becher) 是来自德国的摄影师夫妇之外,其余8位都是年轻的美国摄影师。

⑰居伊·德波(1931-1994),法国哲学家、电影导演。是国际情境主义(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创始人和理论贡献者。1967年出版的《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是居伊·德波最具影响力的著作。居伊·德波试图在该书中去解释日常生活中的公私领域在欧洲的资本主义现代化过程中所导致的精神衰弱的问题,而“景观”则是他假设的罪魁祸首。这种批判实质上是承袭于马克思、马尔库塞、卢卡奇等人对商品的批判。以居伊·德波为代表的情境主义者试图把激进的艺术和政治融合在一起,以先锋派艺术和日常生活双重革命的姿态努力复兴马克思的革命实践,激烈地批判资本主义的“景观社会”。

⑱两微一端是指微博、微信及新闻客户端 。“两微一端”融合传播排行榜的评估范围覆盖国内所有传统媒体和新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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