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这杯咖啡

2019-01-10 05:45沈嘉禄
苏州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克勒冷面田螺

沈嘉禄

前几天老作家任溶溶在报上发表了一篇喝咖啡的文章,他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金陵中路有一家饮食店,供应许多风味小吃,还兼售咖啡。咖啡是现煮的,盛在玻璃杯里,每杯卖到八角一分。

任溶溶是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也是资深美食家,我有幸与老前辈吃过饭,他一见面就问我啥地方有好吃的东西。他近年来年事已高,但写起短小精悍的美食文章来笔头很健,生动活泼,我极爱看。但这次老前辈记忆有误,这家饮食叫金中饮食店,简称“金中”,在金陵中路柳林路的拐角上,属于市井气息浓厚的八仙桥地块,生意一直不错。但当时是七十年代,计划经济背景之下,一杯咖啡不可能卖那么贵,八角一分可以吃四客鲜得来排骨了!

那么当时“金中”的咖啡卖多少钱一杯呢?一角一分。我喝过的,记得很清清爽爽。

“金中”属于卢湾区饮食公司的网点,常年供应生煎馒头、小馄饨、鸡鸭血汤等小吃,夏天供应糟田螺、冷面和咖喱牛肉汤等。他家的糟田螺是一款令人难忘的美味。我常常看到师傅们将柏油桶改装的炉子抬到人行道上,架起一口大铁锅煮田螺,靠墙根坐着几个女学徒,嘻嘻哈哈地轧田螺尾巴。

煮田螺是马虎不得的,据师傅说,他们选用的是安徽屯溪出产的龙眼田螺,壳薄肉肥,味道好。采购来后,先用清水养两天,让田螺吐净泥沙,轧去尾巴后再淘洗一次,哗啦啦倒入锅内,加茴香、桂皮、酱油、糖、姜块等作料。槽头肉是必不可少的点金法宝,割两大块扔进去,随着汤汁温度的提升,槽头肉的肥膘由猪油白转化为玛瑙的半透明。及至大功告成前,再将陈年香糟捣成糊状投入,稍滚即可转小火,焐在锅里,让香气慢慢散发,去勾引路人肚子里的馋虫。

在喧闹的街市,在各色晾晒衣服的衬托下,在自行车快速穿梭的动感中,师傅烧煮槽田螺的细节,带着一点幽默的表情,烘托起都市的流金岁月。

槽头肉的作用可以增加田螺壳的亮色,丰富田螺肉的滋味,并使汤面泛一层宝贵的油花,对劳动人民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这种粗放型的烹饪方法虽然被某些人取笑,却也是评估槽田螺正宗与否的关键——两块槽头肉浮在汤面上,虽然经汤色浸染,肤色不再白皙,但按照火候的指令,兢兢业业地将油脂析出,去润泽那一只只田螺。是的,它们都来自乡间,或许还是同乡,不过在彼此的生命历程中却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此刻,为了向人们奉献世俗的美味,它们赴汤蹈火,相濡以沫。特别是貌不惊人的槽头肉,真有点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毅然决然了。

但这家店最最有趣的是,居然还供应咖啡,在十年动乱时也没有断过。而且是现煮的!从店面门走过,那阵突然逸出的咖啡香真的很馋人。

一杯清咖一角一分,盛在平时家里喝开水的玻璃杯里。下午两三点钟光景,老克勒和老阿姨来了,每人要一杯咖啡,用一把铝质的小勺子轻轻搅动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有时,我坐在旁边一张桌子吃糟田螺或冷面,他们的表情永远不会大起大落,这是与酒鬼的本质区别,他们是无聊的,慵懒的,突然又会闪过一丝神秘的表情,那是他们在谈论着敏感话题,比如某市革会头头与跳《白毛女》的演员有了故事,或者“九一三”事件。

店堂最里面的两张八仙桌是属于他们的。

文革结束后,这两张八仙桌敏感地体现了风尚的变化,老克勒、老阿姨们翻起了“很懂经”的行头,西装、领带和尖头皮鞋就在箱底下压着,拿出来刷一刷,一套就出门了。

“金中”的对面是一家新华书店,当时重版的外国名著要排队买,有一次我排了一小时长队买到了托翁的《复活》和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为了小小地庆祝一下,我就趸进“金中”要了一碗冰冻绿豆汤加一盆冷面。旁边一位守着半杯咖啡的老克勒眼睛一亮:“小阿弟,《福尔赛世家》很不错。”我有点不屑地看他一眼,心里想,你也看过三大本《福尔赛世家》?这位秃头微微一笑:“我在圣约翰读书时就看过啦,这个时候你还没有养出来呢。”一桌子喝咖啡的人都大笑起来,弄得我满脸通红,差点被冷面噎住。

另一家也供应咖啡的点心店在淮海中路、马当路的转弯角子上,早上有豆浆粢饭等传统早点供应,中午、晚上有馄饨、生煎等,下午则有咖啡喝。价格、盛器、环境甚至老克勒、老阿姨的眼神都与“金中”一样,这家店干脆被叫作“马咖”。

中央商场以出售廉价小百货和日用品维修著称,同时又是饮食摊店的集中场所,鲜肉大包、生煎馒头、蟹壳黄、大饼油条豆浆、盖浇饭、浇头面……好吃的东西数不过来。而且也有现煮咖啡供应,天气好的时候,许多老克勒就相约在那里喝咖啡、晒太阳,咖啡也是一角一分一杯,也是盛在玻璃杯里的。

听沪上书法篆刻家陆康先生说过,著名画家谢之光的咖啡瘾头很重,那段日子里常常叫陆康陪他去中央商场喝一杯咖啡,以此消磨时光,一老一少就坐在长条凳上呷一口,表面悠闲,内心沧桑。内急了,谢之光就转身来到小摊头的棚棚后面,四下里看看没人,就解开裤裆吱地一下解决问题。老顽童回到座位上,一脸恶作剧表情。

有一次陆康陪他在中央商场喝了咖啡后一起回家,谢之光在摸钥匙开门时,从兜里带出一枚硬币,叮叮咚咚滚得无影无踪。石库门房子的楼梯口很暗,陆康俯身去找,被他一把拖住:“这只角子滚落了,是它的造化,再说它让你听到这么好听的声响,还不满足吗?”

现在,“金中”“马卡”都烟消云散了,前者的原址上建起了金钟广场,后者的原址上建起了瑞安广场,它们是商业街上的两颗耀眼的钻石。中央商场也改造过了,小摊头的咖啡终于烟消云散。在“金中”、“马咖”和中央商场喝过咖啡的人怕已是垂垂老矣,不过他们在星巴克面前,足可保持一份老前辈的骄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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