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
文章还没写,名字已经有了。采访张桂华那天,我就问这位墨客园的“护卫”,一个人离乡背井,奔波半世,最后用了一亿,花了十年,造了这么个园子,到底作何想?张桂华脱口而出,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苏州有个墨客园。
明明是园子的主人,偏偏自称是护卫。为造园倾注了毕生心血,自己却没在里面住过一晚,累了,乏了,顶多是找间屋子打个盹,可见这座园子在张桂华心头有多重。不过,他看得开,苏州这座城市从来就不缺园子,它也不是任何人的私产。你拥有它,那只是暂时的,它终将属于社会,只有园林艺术才是永恒的。你看看网师园、拙政园,苏州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园林,宋元以来,多少年过去了,你说得清谁是它们的主人?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既然是过客,此生有缘,就兢兢业业当好一个护卫吧。
古城东隅的平江路街区,千百年来一直保留着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双棋盘格局,而今的墨客园便坐落于此。张桂华向我描述2009年他接手这处宅地时的情形,连着说了几次,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
彼时平江路的人气远不如今,大新桥巷只是一条安静的沿河小巷。张桂华记得那年还未入冬,东北已经下雪。他放下手里的业务,带着亲友来到苏州。机缘凑巧,他买下了这处宅地。此地原为公产,已废置多年。门一打开,只见墙塌屋圮,残破不堪。园子里杂草丛生,秋风一刮,黄叶遍地,砖缝里爬出来的百脚虫有半尺长,真可谓满目疮痍。同伴开始犯嘀咕,老张到底怎么想的,钱没地方花了么?买了这么个破房子!说到这,张桂华笑了,他懂什么?我心里有底,这是什么地方?苏州古城,最最核心的所在,寸土寸金之地!我当时就想,墨客园,这就是我要造的园子!
园名当时就定了下来,几乎不假思索。十年过去了,当时移栽过来的玉兰,树荫已可蔽日,我们坐在树底下聊着,张桂华呷了口茶,摇头叹道,那天真是奇怪,好像老祖宗就在天上看着我一样。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可能就是祖先从阊门走,现在又转回来了,交代我一个任务。
他这话出口,我也蓦地一惊。你老家哪里?苏北盐城。
果不其然。几百年的历史,一下子拉近到了眼门前,触手可及。盐城人嘴里一句老祖宗从阊门走,把时光直接定格到了明朝初年。
当时朝廷从江南迁移大量人口到苏北一带垦荒,史称洪武赶散。也有学者认为,这起大规模的移民潮,其实质是江南百姓为了逃避沉重赋税的自发行为。在民国《续修盐城县志》里还有一段记载:“元末张士诚据有吴门,明主百计不能下,及士诚败至身虏,明主积怨,遂驱逐苏民实淮扬二郡。”这段历史说法很多,凡此种种无不指向一个事实,六七百年之前,的的确确有数十万吴人从苏州阊门码头起航,迁居苏北各地。当时交通依赖水运,江南一带水网密布,阊门位于水路要津且直通运河,它自然而然成了移民集散之地,与山西洪洞的大槐树、江西南昌的筷子巷一样,最终成了百年乡愁的地理标志。乡愁仿佛几代人身上的胎记,抹不掉,挥不去,据说直到现在,苏北民间还有人称睡觉作“上苏州”。
难怪张桂华说,转了半天又转了回来。这么看,一个盐城人在苏州买地造园,已不仅仅是一次投资置业,更像是一段意义不凡的寻根之旅了。
如果这是发生在张桂华身上的一次回归,一次乡土地理意义上的回归,那么,崇文重道,在方寸之地叠山理水,寻求精神层面的自足与安适,岂非另一次文化的回归呢?
张桂华说,园名墨客,自己却非墨客,从事的职业更与舞文弄墨搭不上边。他本业建筑,少壮离乡,在数千里外的黑龙江经营了三十五年。说白了,一辈子在跟钢筋水泥打交道。但是在他的心底,文化还是根本,文化的传承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事业。商场酬酢,送往迎来的生活,他早已厌倦。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静下心来,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对于传统文化,特别是古典园林,张桂华早就心向往之。以前在东北,他常会领一帮朋友来参观苏州园林。真要算一算,一年里不下五十次。这么高的频率,怕是苏州本地人也很少做到。
上海、南京有什么看头?要去就去苏州,去看园林,那才是文化。现在我自己也造了园子,可以领朋友来家里坐坐了。他笑道。
So L1=950×(I2-1)+b1-440+517+475=950×I2+b1-398 ,L2=A1-440-200-(950×I2+b1-398)=A1-950×I2-b1-242
苏州城里那么多的园林,你最中意哪一个?我问他。
网师园。小而精,而且是最适合居住的。
在张桂华看来,造园第一功能就是为了居住,建筑艺术说到底是为居住舒适服务的。讲究实用,从需求出发,这可能和他多年从事建筑业有关。他反问我,你看看我的墨客园,仔细品味,有些景观是不是有网师园的影子?
要说造园,苏州历史悠久,最早可上溯至春秋,有史可寻的历代园林不下千处,至明清两代造园之风尤盛。世事变迁,岁月更迭,建国后保存完整的园林只剩下了六十余处。足见园林的兴衰与国运经济休戚相关。在去年公布的第四批《苏州园林名录》中,墨客园和我之前撰文介绍的东山嘉树堂等,作为当代园林代表新晋其中,至此,苏城内外共有108处园林纳入了依法保护体系。这当然是对墨客园、对张桂华付出努力的一种肯定。
而今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墨客园占地三亩,据张桂华介绍,此地早年曾办过学府,解放前一度用作救济院,之后一直为公办小学和区委党校使用。经过十年修缮重建,恢复了三路五进的传统建筑格局。另辟水系,堆石成山,在东、南、西三个方位借景筑园,形成了松风涌泉、秀山飞瀑、千莲和合、水殿清凉、半亭问月、万柿如意等各具风貌的墨客园六景。
徜徉其间,你会有这么一个感觉,这是一个园林,但更像一个宅子,一个有烟火气的民居。它有苏州园林的元素,但并不纯粹,就如它呈现出来的文化面貌,是传统的,又有很多现代的,甚至是非地域性的东西渗入其中。一个园子的年代,其实一眼就能看出,就是一种气息。特别是浸润于这座古城,从小看着古典园林长大的苏州人,难免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和判断。这对当代造园人来说,在既有的审美框架体系下,如何传承好文化衣钵,又能有所突破,创造出有现代意识的新经典,何其之难!
苏州素有文人造园的传统,历代居者多为官宦之家,因此,苏州园林与别处不同,天生带着一种清贵气。园林中的亭台楼阁,铺设陈列,乃至一花一木,无不体现了园主独特的审美趣味和文化内涵。
张桂华笑了笑,这是常有的事,但我尊重文化,尊重传统,我要做的事还是做成了。
他给我举了个例子,后花园堆假山,湖石来自南太湖,远途运了过来,但具体怎么个堆法,想做成何种风格,他与专家就产生过分歧。张桂华长年在东北生活,性格里有北方人的厚朴和直率。既然要堆山,他首先想到的就是雄奇险峻,随口就来了一句毛主席的诗词,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话一出口,就把请来的叠石大师吓着了,好大的气魄,这等豪放做派,婉约派可做不来。他对张桂华看了半天,摊摊手说,苏州人叠石讲究的是点到为止。
很多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其实是时代的,也是文化上的。这种差异,或者说由于差异产生出来的不尽和谐,在墨客园里还有不少,而这正是值得观者慢慢品味的地方。在求同存异中,坚持自我,达成所愿。张桂华做到了。
这座不大的园子里,现在定期举办各种书画交流活动,邀请的文人墨客也不拘一派一隅,如园主所言,墨分五色,客自四方。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文化本就是多元的,足够的包容性,才会有足够的厚度和热度。近年来随着造园热的复兴,相信会有更多独具性灵的园林在苏州出现。在这个融合的时代,也必将呈现出更多的文化差异。
张桂华信缘。对有缘之人,生活的启示无处不在。十年前,他推开嘎吱作响的墨客园大门,心里就一个念头,这是我要造的园林。回头再看这墨客园三字,能否再作一番解读呢?墨者,黑土也;园者,缘也。一个来自东北黑土地的他乡之客,一方魂牵梦萦数百年的江南故园,是归程,是邂逅,更是缘分。
行文至此,我想引一段张桂华,这个墨客园护卫的自述作为结尾:
历十年之期,造一方之园,圆心中之梦,其间坎坷艰辛,唯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然所耗之心力,成就一世心愿,亦足以慰藉平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