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首日记

田连成

冬日的姑苏,寒风凛冽,晨光微熹，可大街小巷开始喧闹起来，一群群学生行色匆匆，或肩负手提，或推车驮运，带着各种各样的铺盖行李，涌向阊门外北码头。这一天，1968年12月14日，700多名苏州市四中的六六届、六七届初高中毕业生响应党的号召，到斜塘、跨塘、唯亭、太平、田泾、湘城、渭塘等七个人民公社插队，大家在这里登舟,开赴新的征程。

阊门北码头，自古遐迩闻名，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如今虽无繁华烟气，但也不失舟楫穿梭，各种泊船挤满。昨晚起却泊着几十条一色的农船，干干净净的，肩并肩挨着，静候着下乡的学子。今天北码头几百米长的河埠热闹非凡，人流如潮，声音嘈杂。我和同班传林、大宽、承孝、镇海4个同学以及邻班的5个女生(当时不认识)，同派到唯亭公社新兴大队，每人插一个生产队，而本班的全体女生则被拆分至太平公社。我在传林的引导下，很快寻到新兴大队的船，船头站着的一个高瘦的中年人是领队，姓李，民兵营长，面善。他紧握我的手说：“农村是广阔天地,好好锻炼，会有作为的。”本来一直抑郁的心情，经李营长的鼓励，我似乎有点亢奋了。这时其他同学也到了，在船上男生与女生很快就交谈认识了,她们是国芳、丽庄、月华、福妹、裕珏同学。

此时，岸上人群熙攘，河面农船密布，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吊桥上站满人观望，声势浩大，场面壮观。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驾船的乡亲熟练地解缆撑篙摇橹，载着学生与行李的船缓离北码头，沿运河朝北航行。岸上的亲友们，有的伫立着大声叮嘱，有的默默地拭泪，还有的追逐船只挥手作别。船舱中坐着与站着的学生，或呼唤应答，或挥动手臂，或掩面低泣。但是我们大队的船队没有动静，转身回望船艄，原来老乡正准备午饭，说是吃饭后开航。我们也只得离船上岸找地方避风，耐心等待启航。

约9时半，终于启程了。我们大队共有5条船，5个男生全在首船，5个女生在第二艘，余船跟进。解缆点篙缓退泊位后，船居然朝阊门水关探桥驶去，李营长见我们诧异的神色，微笑解释道：“走城里，风小，船快!”果然进城后，风小速度快，航行在西中市河，又推艄左拐入仓桥浜河，穿过小桥洞，河道变窄，船只能慢行。两岸错落有致的住宅、码头扑面而来，而此时又遥望到母校的钟楼的红墙黛瓦，大家更是一阵惊喜呼喊，仿佛又回家了。船扳艄右拐，缓缓地驶入桃花坞河直行，我们坐在船中，起劲地敲锣打鼓，为自己壮行，引得桥上与岸上人们驻足观望，投来几分赞许而无奈的目光。眼前的我们确实亢奋，仿佛不是下乡插队，而是泛舟观光。回想当初，这种体味复杂而生趣。

临近香花桥，竟然发生了意外,船搁浅了。乡亲们拼足劲撑船，船首忽左忽右，不挪动半步。探身望船舷外的河床，浅濑的水，砖石凸露。前退两难，我们呆呆望着老乡，怎么办?只见两位老乡一声不吭地扔下竹篙，迅速脱掉鞋袜，高卷裤筒，侧身下河，每人一侧，在冰寒彻骨的水中，紧挨船舷双手抓着船帮，大声吆喝着，竭尽全力移动船身。我们在船中，无法上岸减重，又不能下河帮忙，很是尴尬。幸好船终于松动，慢慢地通过桥洞，又回到深水正常航行。后面的船见状，赶紧找个码头让女生上岸步行，以减轻船身重量，通过香花桥。这时下河拔船的两个乡亲重新上了船,望着他俩冻得通红的腿脚，我又敬佩又感激，但竟然言不由衷地问：“河水阿冷?”答道：“那哼勿冷!冻得麻脱哉!”这一问一答，答者无心，问者却有点无地从容。勇者中有一青年叫王水梅，一队的社员，与我同龄十八,奋不顾身的壮举令我自惭。船队沿东北街河继续前行，古朴的忠王府,精致的拙政园,闻名的临顿桥,悄悄映入眼帘，又默默淡出视野；当回首眺望，高耸的北寺塔已远远在身后，清脆的塔铃声在寒风中渐渐听不到，我胸中顿有一股乡愁油然升起。半个世纪后回忆起当年穿城而航的情景还是特别激动。

船驶出娄门水关，进入娄门塘(其实是娄江)，再见了！我们的小桥流水古塔园林。此时虽北岸街道依旧，民居工厂栉比，但南岸已是平旷无垠的农田。我意识到正式下乡了。途经一座破旧的大木桥，粗大的圆木墩已朽，仍支撑薄薄的桥板供人通行，实属罕见。问老乡桥名，不知。自己猜测，可能是解放前的苏嘉铁路遗桥(如今的向阳桥)。当驶出娄门外的最后一座大石桥，宽阔湍急的娄江上北风骤然变大了，河面白浪滚滚。乡亲令我们从中舱换到前舱坐下不要动，他们自己却忙碌起来，收橹放舵，竖桅升帆。猛烈的北风，吹鼓起篷帆，船瞬间快速地前进。耳闻呜呜的呼啸风声与啪啪的击船浪声，加上很倾斜的船身，令人胆战心惊。我们五个人踡缩在舱内，或躺或坐，面面相觑，惧不敢言。回想适才还逍遥游，现遇如此狂风恶浪，真是风云变幻，江湖险恶啊！

风力愈发大，驾船者全力掌舵与调整风帆，令一乡亲在右舷放下一块长长的挡浪横板，并守在桅帆下随时准备落篷，以防覆舟。借助强大北风(侧风),船倾斜着似箭般向东前进。我有时在舱口探头张望，见娄江上下白帆点点，纤船不断。舟楫穿梭，何惧风浪，蔚为壮观 !我们也开始放松心情，有说有笑起来。但不知后面船中的女生情景如何。据乡亲介绍，出娄门廿七里水路便到唯亭。经过两个多小时乘风破浪航行,途经烟波浩渺的金鸡湖、古老的外跨塘镇、风急浪高的沙湖，在下午3点左右到达唯亭镇停船稍息。我们大队好像是最早到达的，随后其他大队的也陆续到达，古镇顿时热闹起来。女生诉苦说乘船时吓煞，团踡在一起，好在有惊无险。时距清晨早饭足有八小时，粒米未沾饥肠辘辘，大家赶紧上岸找吃的，在镇东找到一家叫为民的面饭店，每人花一角四分三两粮票买两碗小馄饨，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净了，也算是身处异乡的第一顿饭。

不久，乡亲们重新调整好坐船，又启航直达目的地。我和丽庄、月华、福妹同学同船前往金家荡村，承孝同学坐船往何家圩村，裕珏同学往尖圩村，传林和大宽往王家圩村，镇海与国芳同学往庙后潭村。船离镇后穿过高大的石桥，便扳艄右拐进入水乡的河道向南驶去，广阔无垠的田野布满纵横的河道，船在蜿蜒的河道中前进，不久在丁字岔口我们挥手告别。傍晚时终于各自到达生产队，我们住在乡亲腾出的空房，吃了乡亲备好的晚饭，之后几乎全村的人轮流来看下乡知青。在煤油灯昏喑的光晕里，我望着一张张陌生却热情的脸庞，一句句朴实而真诚的问话，心里一阵激动，暂且忘记了车舟劳顿和思乡之愁。

整整五十年过去了，一切或将成过眼烟云,而唯独当年阊门北码头送别下乡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永生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