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背景下的汉字契刻,通常崇 “正”尚 “古”。在实际的使用中会出现 “尊者”用 “正”, “卑者”用 “俗”和以 “古”为 “尊”,以 “今”为 “卑”的现象。 “正”即通常所说的正体,属官方认可并通行于正式书写场合的字体,也可称为官方字体。与正体相对应的称为俗体,即民间使用的字体,通常用作不太正式的书写需要。书法的正、俗两体各有分工,但并非固定不变,而是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需要,俗体可以转变为正体,前面出现的正体可以成为古体。比古体晚出现且还在使用的字体也可以称为 “今体”。启功先生打了一个非常生活化的比喻:只要一种字体可以用在鼎铭或碑刻等郑重用途上,就说明这种字体能登 “大雅之堂”,在这时已经被认为是合法的,就如小孩已经长大,不但 “胜衣”,而且 “如冠”,可以与长辈 “同席”了。[1]字体从未成年人到成年人,即是由 “俗”转 “正”的变化。古人根据书刻的用途来选择合适的字体,表现出 “体有专用”的书刻习俗,这在古代各类碑刻作品中都有体现。
而且从古代经典碑志作品中发现,由于记功颂德的需要,古人用作碑志书刻的书体比一般的尺牍书写要保守、正规一些。书家写碑务须遵从当时社会的礼仪规范,碑文采用正体,碑额则用古体或正体,从而有 “篆额”或“篆盖”之称。有时也会出现碑额、志盖与碑阳的字体一致,以表自兼。但很少倒过来碑额用当时的正体,碑文用古体。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刻碑的严肃正规,显示立碑的郑重、庄重。[2]譬如曹魏时期,隶书成为正体字之后,篆书于是成为古体字,用篆和隶两种字体写碑,才可以称得上 “作字得体”,既 “得体”又 “得法”,才是 “方正循纪”,否则,就会显得 “失礼”。作为写碑的人,只要承担了写碑的任务,就只有顺应当时社会公认的礼仪准则,采用礼仪感较强的篆体或隶书等正体。这一现象,实际上也是古代书刻活动中遵循社会公约和规范的礼仪化的体现。[3]
由此形成中国人的崇古观念和正字意识。即使在现代化的今天,但凡比较正式的场合都会选用正体字或古体字。因此,本文以正体为主线,结合礼仪文化中崇古好古的传统观念,对汉字契刻、铸刻、凿刻现象做一阐述。
在甲骨文时期,礼仪与汉字相互依存。丛文俊先生曾这样描述:商人尊崇迷信,只要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必然求问于鬼神,于是用具有灵异感应的龟甲或兽骨进行占卜。甲骨经过钻孔与烧灼,呈现出各种各样的裂痕,即卜兆 (兆纹)。通过兆纹的分布走向来预示吉凶祸福,并在兆纹的两侧刻写卜辞,记录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以及日后的验证结果等等。[4]另有一种占卜方式,即先在甲骨上刻写肯定或否定句式的卜辞,然后再钻孔和烧灼,根据兆纹与刻辞的分布关系进行吉凶的推断。这种围绕着对祖先或神的占卜仪式便是 “礼”的萌芽。
汉字最初成为原始宗教仪式行文的一种特殊符号,在占卜仪式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和地位,贯穿着占卜仪式的全部过程,并承载着重要信息。汉字在长期的书写实践中形成与礼仪相联系又切合人的审美需要的汉字书写规律。 譬如甲骨刻辞由右而左或从左至右的行文方式,无论是由于甲骨裂痕走向的缘故还是便于卜辞书刻的原因,其书刻的起因大都是围绕占卜这一仪式而存在。
在仪式的规约下,卜辞契刻通常需要避开兆纹,因为兆纹是上天、祖先或鬼神的旨意,在当时的文化情境下,破坏兆纹就是对诸神的不敬。除此,在有些情况下还会给甲骨文字上涂上墨,或者朱砂,目的既是为了字的美观,也是为了对某一事件表示庄重和严肃。[5]在此为追求的美观化和体现的庄重与严肃,实际上都是在占卜仪式中为表心诚而期许神灵的保佑,这种行为的背后,即是人类最初的礼仪性规定。 (如图1)
图1 河南安阳 甲骨刻辞
甲骨文之后,金文自成体系。为了适应社会发展,夏朝开始实行礼制,商、周进一步发展。礼制的实施与一系列礼仪相联系;随着礼制文化的成熟,占卜文化慢慢退出历史舞台。宗教礼仪受到高度重视之后,促进了礼器的迅速发展,青铜技术越来越发达;由于青铜器皿用作记录祭典、训诰、征伐功勋、赏赐策命、盟契誓约等大事,具有特殊的文化内涵,所以在制作上一般都要求严谨,制作精美,通过造型、图案、文字等装饰彰显地位。最具代表性的有:鼎、簋、盘、盂、鬲、尊等等。 (如图2)由于西周礼乐、宗法制度的需要,大多都在青铜器上铸刻铭文,比如 “子子孙孙永宝用”这类金文结语,以显示出礼器在家族传承中的重要文化内涵。所以,研究汉字书刻,毋须对礼仪制度及礼器有所了解。
丛文俊曾有较为恰当的概括:先秦时期,农业生产周而复始的秩序感影响了大篆的规范化;礼乐文化的繁缛文饰促进了金文大篆向图案化的字形发展;大礼必简的最高礼制规格形成了大篆线条粗细一致的特点; 礼乐征伐天子出的王权使得大篆风格具有较强的趋同性。[6]这一概况从文化的源头上对金文大篆的形成给予了定位,也简洁明了地阐述礼文化在其书体发展中的内在影响。
由于 “藏礼于器”的礼仪文化对金文的影响,金文大篆在结体和章法上往往要符合端庄、稳重、规整的礼仪氛围。由此形成了规范化的笔画和字形,为书刻正体的发展做好了铺垫。金文大篆与后面的隶楷正体在秩序感、精神性一脉相承,都在突出 “正”的特点,并为礼乐文化服务,凸显礼制教化的作用。
图2 [西周] 金文 《史墙盘》
凿刻汉字通常以刻碑形式呈现。据考,刻碑从秦代开始,在两汉兴盛,跨魏晋南北朝,到隋唐,唐以后刻碑逐渐减少。因此,最为经典的碑刻作品基本集中在秦至唐,这一段时期是中国汉字书体发展的关键时期。刻碑是为传久远,歌功颂德,大多数刻碑的存在是由于祭祀礼仪的需要。祭礼对碑刻的影响体现出整齐划一的正体化趋向、碑刻形貌的等级差异和碑文末笔夸张的一系列现象。
《礼记·祭统》: “礼有五经,莫重于祭”。祭祀的重视推动碑刻与墓志的繁荣。因为礼制仪式一般都需要借助一定的器物才能进行,只有借助器物,才能传达礼义。[7]故有 “藏礼于器”之说。碑或墓志,在祭祀活动中充当着重要的角色,为表示郑重,刻于其上的汉字书体,通常采用当时的正体。尽管朝代更迭,书体发展,而相比日常实用书写,碑刻汉字大多追求端庄和谐,严谨大方的效果,非如此而不显尊重。
在正常情况下,墓碑写手的书法水平与墓主的地位声望呈现着对应的关系,因此,墓碑文字的书写或艺术风格不只是书写水平的呈现,还是等级制度下表示地位和荣耀的美术符号。[8]因此,用于碑刻的汉字选用当时正体,是时俗之礼,是古代礼制在人们生活中的一种渗透。 (附表1)
表1 碑刻正体示览表 (部分)
朝代 书作名称 书体 风格 附图汉汉汉汉汉汉汉汉石门颂 隶书 正体、郑重乙瑛碑 隶书 正体、郑重礼器碑 隶书 正体、郑重曹全碑 隶书 正体、郑重张景碑 隶书 正体、郑重史晨碑 隶书 正体、郑重张迁碑 隶书 正体、郑重华山庙碑 隶书 正体、郑重北魏 始平公造像记 楷书 正体、郑重北魏 石门铭 楷书 正体、郑重北魏 郑文公碑 楷书 正体、郑重北魏 张猛龙碑 楷书 正体、郑重北魏 张玄墓志 楷书 正体、郑重隋隋唐唐唐唐龙藏寺碑 楷书 正体、郑重苏慈墓志 楷书 正体、郑重化度寺碑 楷书 正体、郑重九成宫醴泉铭 楷书 正体、郑重孔子庙堂碑 楷书 正体、郑重勤礼碑 楷书 正体、郑重
朝代 书作名称 书体 风格 附图唐唐唐多宝塔碑 楷书 正体、郑重雁塔圣教序 楷书 正体、郑重玄秘塔碑 楷书 正体、郑重
古代礼仪中有等差的特性,所谓等差即示别。 礼有以多为贵,如古代列鼎制度,[9]还有以高为贵,以大为贵,以文为贵等。西周时期,礼仪经过一定时间的完善,逐渐形成一套系统,并以制度化的形式呈现。级别不同,礼仪的规格就会不一样,这种礼仪化的等级差别不可逾越,否则就会违反礼制,将会受到相应的责罚和惩戒。因此,在西周时期,等差性已经成为礼仪的重要特征。
随着礼制的深入,门阀等级观念日趋严重,重视尊卑贵贱,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特别是北朝人对周礼格外重视,在墓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北魏时期华阴杨氏墓志,墓志的大小与墓主生前的尊卑地位相对应。有官爵和封谥的墓主志石偏大,墓志内容规范,书法精美,镌刻精细严谨;但其夫人及晚辈等墓主的志石却要偏小,志文内容也简略得多,文体不够规范,书写较散乱,刻制也不工整。[10]如此看来,尊卑的等级差异,直接影响刻碑在形制、内容、凿刻、书写上的变化。 (如图3、4、5)
图3 [北魏] 《杨椿墓志》
图4 [北魏] 《杨范墓志》
图5 [北魏] 《天水吕夫人墓志》
在 “以高为贵”的礼仪崇尚观念之下,碑刻汉字通过夸张并伸长末笔来突显其重要性。譬如汉代碑刻中常常出现的 “命” “年” “令” “府”等字,都会有意伸长末笔,长度约两到三字。这一现象已有多个解释,有的从视觉效果角度认为拉长笔画之后形成视觉上的对比,是为了装饰之美。这种解释有一定的代表性,但尚不完全;也有观点说是书写者的习惯所致,写到最后一笔自然放松而拉长;还有人认为拉长 “命” “年”末笔是为图个 “延年长命”的寓意;更有观点在解释 《石门颂》的 “命”字末笔拉长是因为石纹断裂,不适宜写下一字等等。这一现象的诸多解释都各有道理,说明古代碑刻或简册中出现末笔伸长的书刻原因存在着多种可能。
但本文需要提出几点疑问。第一,如仅仅是出于装饰的目的,那按照常理应会多处出现,不会只对以上几字作装饰处理 (墨迹书写中多有出现末笔伸长,但上述字出现的概率最高)。其次,碑刻一般是记功德以垂示后人之用,在用途上较为郑重,是祭祀礼仪的一个部分。因此,碑刻的书丹或刻凿,从主观上少有松懈或草率等不敬之意,更何况把固定的几字伸长以追求内心书写的畅快之感,似乎更不太可能。第三,因石纹断裂的缘故而做末笔伸长处理更加是说不过去。因为 “年” “命”等字的末笔伸长不仅出现在碑刻之中,在墨迹简策之中也常有出现。所以,对此问题的探究,应当深入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与文化之中,结合碑刻及简策内容的语境,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答案。
古代碑刻或简策中,最后一笔夸张伸长的汉字有 “年” “令” “命”等,其中 “年”字大多出现在碑文年份之中,如 《五凤二年刻石》中的 “年”。 《马圈湾汉简》中: “居摄二年……”的 “年”。 “令”字末笔如有伸长,大多见于 “律令”两字同时出现的碑刻或简策之中, “令”单独出现时而伸长末笔的做法较为少见。如《掾充令史忠具名汉简》中出现两个 “令”字,前一个 “令”字在 “律”字的下面,作伸长处理,第二 “令”与 “史”合用,末笔未做伸长处理,在其它简策之中,大多如此。 “命”字末笔伸长出现在 《石门颂》碑刻中,原文为: “高祖受命,兴于汉中。”高祖即刘邦,相传刘邦与项羽攻秦之时,刘邦率先入咸阳,受命封为汉王,从此统领巴蜀之地。在中国古代,此 “命”当是天命,碑中延伸 “命”的末笔,目的是突显天命的尊贵与神圣,同时也是对高祖受命之事的重视,以求天命绵延长久之意。 《张景碑》中的 “府”同样是末笔夸张伸长,但 “府”在碑中出现多次,为何只有碑文里 “掾赵述⋆⋆府……”中的 “府”进行了末笔伸长处理,而其余“府”字为常规书写。根据文意,其余 “府”字都无确指,只有做出伸长处理的 “府”字之前有出现确切的人名 “赵述”,为了对确指人名府邸的尊敬,在碑文书刻中进行夸张,以突显府邸尊贵。 (如图6、7)
图6 [东汉] 《石门颂》
图7 [东汉] 《张景碑》
碑额是碑的上部,上面题字,即碑之命名。碑额题字大于碑文数倍,通常使用篆书、隶书及楷书,甚至也会用具有装饰美感的 “美术字”,极少用行书或草书题额。基本遵循着 “以大为贵” “以文为贵” “崇古好古”的礼仪原则。墓志铭自魏太祖曹操禁碑以后开始兴盛,志盖就是覆在墓志铭上的石盖,上面有题字,是碑额的发展延续,志盖题字与碑额大致相似。
古代碑刻或墓志铭一般是通行的官方正体。根据汉字书体发展的变化,秦代以小篆为正体,汉代以隶书为正体,隋唐以楷书为正体。隶变以后,小篆及以前的书体成为公认的古体。隶书在笔法上更近篆体,与楷书比较起来古意颇多。根据书体的发展顺序并结合古代碑刻的用字规律,发现大多数碑文采用当时正体书写,古体题额。譬如碑文是隶书,那么题额一般用篆书,所以有 “篆额”的称呼。这类碑刻有 《袁安碑》 《袁敞碑》 《嵩山少室石阙铭》 《张迁碑》 《尹宙碑》 《孔宙碑》 《孔羡碑》等,它们都是汉代刻碑,碑文用隶书写成,书碑者为表示尊崇或者被授意用篆书书刻碑额。[11]在隶书之后的楷书正体用于碑文时,则多用隶书题额。如 《多宝塔碑》等。还有仍然保留篆额的习惯,譬如 《晖福寺墓志》 《九成宫醴器铭》;也有碑文与题额同体的现象,但都会将碑额的字体大过碑文数倍,在书刻上也要细致整饬得多。如 《衡方碑》 《张猛龙碑》 《文殊般若经碑》等等。另外还有的碑额书刻追求装饰美,改变原有的书体特点,为表达对祖上的敬重、虔诚而精心美化的刻制。如 《嵩阳寺碑》 (如图8),字形方正整饬,转折处呈九十度,个别笔画刻成花形和藤状,与常规篆书有别,具有极强的装饰意味,用心之处笔笔可见。再如 《皇帝吊殷比干文》 (如图9),碑额字体初看像是篆书,但又没有篆书的圆转流畅,更多的是折转,与楷书类似。可以看出应当是篆书与楷书的合体。这种对篆书体进行夸张装饰的 “变体”,其目的是表达内心的敬意与虔诚,与青铜礼器中的繁缛文饰一样,是对 “以大为贵”“以文为贵”的礼仪文化的完美诠释。 (附表2)
图8 [东魏] 《嵩阳寺碑》
图9 [北魏] 《皇帝吊殷比干文》
表2 古代经典碑刻碑文与碑额书体示例表
类型 朝 代 碑 名 碑文书体 碑文附图 碑额书体 碑额附图东汉 (190) 《赵君墓碑》 隶西晋 (278) 《皇帝三临辟雍碑》 隶北魏 (502) 《孙秋生造像》 楷隶隶楷楷楷搭配东汉 (511) 《郑文公碑》 楷楷隋 (586) 《龙藏寺碑》 楷北魏 (488) 《晖福寺墓志》 楷楷篆
类型 朝 代 碑 名 碑文书体 碑文附图 碑额书体 碑额附图楷篆搭配 楷隶搭配唐 (632) 《九成宫醴泉铭》 楷唐 (752) 《多宝塔碑》 楷篆隶
汉字书刻与礼仪相伴相生,礼对社会秩序进行规范,对人的行为习惯给予指引和约束。汉字书刻一方面本着实用的目的向前发展,但另一方面也受着礼仪的影响而强化自身的内涵。从占卜仪式中的甲骨刻辞,到青铜礼器中的金文大篆,再到碑刻墓志铭文,无不映射出礼仪文化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