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湘鄂
花着个脸的肝炎雷从货车底下钻出来,一把扒掉身上的迷彩服上衣。八月的酷热,让躺在一张破凉席上修车的他,只差被烤成一道锡纸基围虾,虽没有遍体通红,但后背毛焦火辣。
晚上还有一趟活,耽误不起,他得叫搭档,也就是自己的小舅子来帮忙修车。肝炎雷用破棉手套擦了擦手上的机油,掏出手机后看到一条未阅读短信:战友会晚餐地点在长陵县兴和顺酒店天和厅。点开内容再一看,短信发送时间正是今天,发短信的人是他的战友罗上士。
战友聚会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通知?肝炎雷赶紧拨打罗上士电话,对方却没有接。过一会肝炎雷忍不住再打,打了几遍又都是忙音。狗日的罗上士,做事从来没有计划,锣鼓都敲响了还在找戏子,能不忙乱?肝炎雷放下电话,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骂完,他又不禁得意地笑了,自己到底也是有圈子的人。
现在社会上流行聚会,上过学的有同学会,做生意的有商会,同乡有老乡会,甚至买同款车的人也组成车友会,谁还能没有个圈子呢?可肝炎雷偏偏没有。要说他也跨过乡下中学的门坎,孙鸡母、邓小黑、蒋卷毛等玩得好的同学有不少,但他们不是在地里割谷插秧,就是在外乡打工觅食,微信群里除了有人偶尔发个搞笑小视频外,平时冷清得经常沉底,更没人提到过聚会,甚至连个想显摆的同学也没有。也难怪,肝炎雷打小家里就穷,除当兵三年外,其它日子都像活在打过“百草枯”的地里,哪来的绿草如茵呢?没有同学聚会,在部队讨得过几口热乎气的肝炎雷心里自然就特别期待战友聚会。
没想到,战友聚会说来真就来了。
肝炎雷心里挂不住事,他车底车外钻进钻出好几次。小舅子在电话里说就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却连他的鬼影子也没看到。现在已是下午三点,从这里到老部队驻地长陵县坐大巴还需两小时,要是稍稍再耽误,晚上的战友会就要迟到,到时候那些多年不见的战友不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才怪!其实不用战友们怼自己,自己都说不过去:二十年一次的聚会,就你忙?一个开大货车的,还能比局长忙比老总忙?
但现在肝炎雷的大货车正在漏机油,死狗一样趴窝在公路边。按计划,晚上还要去城郊瓜地运西瓜,业务虽小但好歹是笔生意。现在运输业不景气,说好的事你要晚到一分钟,马上就会有人跑过来打抢。货车司机们都活像饿死鬼,捡到篮子里都是菜嘛。
肝炎雷急得跳脚,小舅子连个影子都不见。
不能再等了,肝炎雷抓把棉纱擦擦手,拦辆过路车,赶赴战友聚会。
菜刚上桌,肝炎雷正欲起身敬酒,被人一把扯住,说你先等领导讲话。
这话像按下了播放机的暂停键,包房里各种吵闹声戛然而止,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上座的领导。干瘦的领导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站起来,他的讲话虽洋洋洒洒,却不掩抚今追昔的伤感。末了,这位曾经的连队指导员铿锵发令:弟兄们,酒场就是战场,酒力就是战斗力……
我先来!不等领导话音落地,肝炎雷急不可耐举起酒杯,表态自己要当尖兵上火线。
搞搞搞,这群曾在同一个连队当兵的“嫡亲战友”嗷嗷叫唤,争先恐后要向领导敬酒。
等一下!桌上另一位当年连队的领导,也是此次战友聚会的发起人司务长伸手制止住肝炎雷,说指导员年龄大了,应酬又多,今天跟在场每个人都喝酒身体恐怕受不了,我提议,谁想给领导敬酒,得先说出一个非常好的理由。
能不能做到?司务长霸气地发问。
能!众人齐声回答,声音震耳欲聋。
我能干现在的活,全靠当年在连队当司号员时打下的底子。一个在县政府当秘书科长的战友讲出了他给指导员敬酒的理由。
司号员每天就负责吹几遍号,不写也不画,肝炎雷不知道他说的是个什么底子。不过,司务长却说这句话讲得好,高高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并带头鼓掌。在热烈的掌声中,当年的司号员站起来跟身旁的指导员连干了三杯酒。
接着,一个当交警的战友也起身,大大咧咧地说自己没文化不会讲话,但他是发自肺腑地感谢老部队感谢老领导,正是因为有了部队这段经历,在公安局工作的老爹才有理由把儿子顺利弄进了交警大队。
这倒是一句老实话!司务长说实在人说实在话,大家鼓掌,交警同指导员喝了满满一大杯。
肝炎雷坐不住了,“嗖”地站起身,也要讲他的理由。
不急,慢慢来。还没等肝炎雷开口,指导员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嚼了嚼,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连喝了几杯,他肚子里全是酒,有些烧心,需要吃点东西垫垫底。
肝炎雷卷了卷舌头,立即不吱声了。
这时,服务员端上一盆鸡汤。正欲坐下来的肝炎雷屁股还没挨到椅子,马上下位替指导员和司务长各盛了一碗鸡汤。
指导员用汤勺搅动碗里的鸡汤,回忆起了一件往事:有一年连队参加演习,在瓢泼大雨中徒步行军至深夜才抵达宿营地。炊事班从附近一家养鸡场买回几只肉鸡炖鸡汤,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借着灶火光亮拔毛。当时,战士们又困又饿,炊事班需要抢时间,所以也就顾不得鸡毛拔得干净不干净,差不多了就往锅里扔。鸡汤炖好后,喝着喝着就有软绵绵的东西塞住嗓子,用手抠出来一看,是鸡毛。讲到这里,指导员指着肝炎雷笑骂道,你哪里是炖鸡汤,分明是一锅鸡毛嘛!
当时负责杀鸡拔毛的是肝炎雷。他不好意思摸摸自己的头,解释说,天黑,看不清。
看到肝炎雷的囧样,想到当年的糗事,大伙儿忍不住笑出了声。
指导员,我来……肝炎雷又坐不住了,他起身要给领导敬酒赔罪。
要说责任,那在我。司务长打断了肝炎雷的话。他端起酒杯朝指导员恭敬地说,我是管后勤保障的,理当负领导责任。
哈哈哈,指导员长笑一声,说全连都喝鸡毛汤,我是主官我负责。说罢,主动将杯中酒一口喝下肚去。
首长作风还是那么硬朗!司务长说着也将自己的酒干了。
尽管是鸡毛汤,不过味道那真是一个鲜!指导员指着面前青花瓷碗里的当归鸡汤道,如今的鸡汤哪还有鸡味呢!
我们战友情谊就像当年那锅鸡毛汤,虽不精致但味道醇厚,令人回味无穷。司务长话音未落,大伙儿便起哄:喝酒,必须喝酒!司务长又同指导员喝了好几杯。
在酒精的作用下,鸡毛汤成了引子,桌上开始记忆倒带。当年的点点滴滴如同碟片一张张在从每个人脑海里轮番上映,时而快进时而慢放,每到高潮处就有人击掌叫好,举杯畅饮。
鸡汤还是带毛好,感情不过战友深!司务长提议大家一起举杯敬指导员,感谢首长当年与大家一起喝鸡毛汤。
放下酒杯,指导员动情地对司务长说,真想再喝一碗你炊事班做的鸡毛汤啊!
肝炎雷当然不是他的学名,战友们之所以这么叫,是有故事的。他入伍第二年拟被推荐到司训队学开车。那个年代,开车当驾驶员对于农村入伍的战士来说,不仅是掌握一门手艺,还意味着今后转志愿兵“跳农门”的概率大大增加,这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啊!不过,当他打好背包准备到司训队报到的前一天,体检却被查出转氨酶值过高。没办法,连队只得临时换人,让同年兵雷电去了司训队。后来,雷电在司训队结业并没回连队而被调去给首长开小车,再后来顺利转上志愿兵,娶了师医院的一个漂亮护士做老婆。
据说转氨酶值过高与肝炎有关,不知是哪个促狭鬼起的头,大伙儿开始叫他肝炎雷了。战友们说,假如你雷建不是得了肝病,雷电现在顺风顺水的路就该你走。当然了,生活这部词典里从来就没有“假如”二字,如今肝炎雷虽然也是司机,但是个没日没夜的货车司机,与雷电那个整天吃香喝辣的小车司机不可相提并论,好比水牛与黄牛,毛色都不一样。
这就是命!退伍离开部队那天,与肝炎雷关系不错的罗上士隔着运送退伍老兵返乡的大巴车窗玻璃对他说。
退伍回家的肝炎雷成了磨盘上的蚂蚁,磕磕碰碰地爬了很多条道,三天两头换行当。干的时间最长的是在城管当临时工,主要任务是上街掀摊子。一次与一个卖烧烤的小贩推搡,不小心碰到小贩在一旁板凳上写作业的七八岁女儿。孩子的哭声点燃了围观人群的不满情绪,肝炎雷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后来,在新闻炒作下,以他这个临时工被开除,舆论才得以平息。肝炎雷倒也不在乎这个看似威风其实窝囊无比的工作,被开除后的他干脆仗着城管人熟优势,也在街边架起炉子准备卖烧烤。烧烤炉才架上,就被新来的城管一脚给踹翻了。搞错没有?他还想摆摆城管老资格,却被紧接着飞来的一拳打得眼冒金星半天喘不过气来。
关系还是热的又怎么样?连个炉子你都烧不热。
打人者钻进那个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城管小面包车扬长而去的时候,肝炎雷突然想起罗上士的那句话:这就是命。
你不来修车,干嘛去了?
你快喝快喝!肝炎雷把手机开了免提,方便一边跟小舅子通话,一边劝别人喝酒。
你还有聚会?显然,小舅子不大相信开货车的姐夫还有聚会。
和哪个喝酒哦?电话里确实有嘈杂的闹酒声音,小舅子接着又追问。
首长,和我的老首长在一起。现场很吵,肝炎雷把“首长”两个字说得格外响亮。
等小舅子赶到货车趴窝的地点时,不见肝炎雷的踪影。小舅子对修车不在行,面对趴窝的货车连腰都不愿弯,就知道给肝炎雷打电话。
现在啷个办呢?小舅子虽然对肝炎雷在哪里喝酒和谁喝酒没有丝毫兴趣,但也没了刚才的怒气冲冲,你说啷个办嘛?
去修理厂请个师傅!肝炎雷不耐烦了。一个战友批评他喝酒就喝酒,屁事多。
请师傅不花钱?小舅子在牌桌上大进大出,但对能省的钱那也是能省一个是一个的。
钱我出,不要你摊!肝炎雷大气地表态。战友们二十年才得一聚,今天要和指导员喝很多杯酒,修车费算个屁!
当年,肝炎雷还是新兵时,每天晚上睡觉前将扫把藏在连队猪圈里,第二天提前半小时起床,跑到连长指导员的窗台下打扫卫生。清晨,起床号吹响前的营房显得格外空寂,扫地时的唦唦响声,都划进了领导的心里。
这家伙怎么呆头呆脑?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不是图表现么?对,他图的就是表现。农村兵没有出色的表现哪会有机会?后来果然来了机会,连队破天荒分来一个学驾驶的名额,指导员力排众议推荐肝炎雷。凭啥?就凭他每天比别人早起的三十分钟!堵住了给连队干部挤牙膏洗裤头的那些人的嘴。
就凭这,你肝炎雷该不该给领导敬杯酒?
该!肝炎雷在心里自问自答。如果当年不是指导员处事公平公正,全连人都眼巴巴望着的这个指标不可能轮到他。要说敬酒的理由,这理由还不充分吗?
自己太应该给指导员敬杯酒了。肝炎雷打定主意,便把这个铁打的理由滚到了嘴边,他要用它来敲开向指导员敬酒的大门。
此时,司务长又在忆苦。发了财的司务长从来不思甜,他一有机会就忆苦,讲自己贫苦出身,讲自己所受磨难,讲自己许多不易,有了悲惨过往的底色铺陈,如今的司务长愈显光灿夺目。
同司务长相比,自己这些年所遇到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原本想着等司务长稍一停顿就把自己默念好几遍的理由吐出来,但大家似乎都沉浸在司务长的励志故事中,肝炎雷听着听着也被感动了,甚至觉得自己的理由也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
听司务长诉苦,这个开着卡宴越野管理百十来个员工身家上千万的老总似乎活得比谁都遭罪,过的简直不叫一个日子。肝炎雷竟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来,他忍不住把酒杯高高举起,说司务长我敬你酒,你永远是我的标杆和榜样。司务长正讲述自己每天陪人喝得跟猪头一样的生活,一脸的痛苦表情,瞅也没瞅肝炎雷一眼,把酒杯放到嘴边象征性啜一下,又继续向大家倒苦水。肝炎雷见状,只好讪讪地收回被晾在半空中的酒怀,悄悄将酒咽进肚子。
不知过了好久,司务长终于对自己的苦难作了总结,他说走南闯北这些年,唯有战友情谊最真诚。大家连连鼓掌叫好,纷纷干掉自己杯中酒表示一百个赞同。
你掘得第一桶金的秘诀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司务长。
司务长谦虚地摆摆手说,哪里掘到什么金,解决温饱罢了。他说狗屁秘诀,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意思要动脑子。接着,他给大家分享了自己的故事:有一次他和表哥在一起喝酒,一个电话不住地打进表哥手机,表哥喝多了没有接。表哥的手机放在桌子上,他便记住了号码,偷偷跑到洗手间用自己手机回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大项目的总包老板,他嫖娼被公安联防队员抓住了,等着交罚款。司务长二话没说,拿着准备寄回家给孩子报名的五千块钱学费赶过去,只说是表哥安排他来的。第二天,表哥酒醒后看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给总包老板打电话赔罪。总包老板开始一头雾水,但很快明白过来。又过了一阵子,总包老板派人将头发上还粘着沥青的司务长从工地上叫到他的办公室。半个小时后,他从总包老板办公室出来时,就变成了项目经理,开始了自己的第一笔业务。与表哥不同的是,总包老板给他的业务不仅包工,还包料。
高,实在是高!大家伸出了大拇指。
这算不算把筷子伸到别人碗里去了?在一片颂扬声中,肝炎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陵水市与长陵县毗邻,不过复员后这二十年肝炎雷却没有回过部队,因为他是个“栽猫子”。陵水本地方言,管混得差的人叫“栽猫子”。既然叫“栽猫子”,除了有“栽”的处境,还有猫的敏感。离开部队后的肝炎雷一直过得像只没有安全感的野猫,他有太多的害怕:只要有老年人走到他的货车旁,他就认定是碰瓷的;路边的警察向他招招手,他就担心会被罚款;更怕遇到过去的熟人,那会让他在熟人的光鲜面前浑身不自在。总之,只要有人靠近,他便迅速跳开,逃到某个角落藏起来。不过,整日垃圾里刨食的野猫,对曾偶尔喂食过自己的人记忆会格外深刻,就如肝炎雷感恩指导员一样。虽然今天到现在他还没能给指导员正式敬上一杯酒,但他一次次举起酒杯,这酒杯里的酒就是藏在他肚子里二十年要说的话。
虽然当年肝炎雷最终没能去成司训队,但指导员对他的好仍一如既往。指导员的爱人小孩来部队探亲,指导员也时常叫当过炊事员的肝炎雷到家里去帮着做饭,全家人和肝炎雷一个锅里盛饭一个碗里夹菜,对他的肝病丝毫不避讳。如此厚待自己的领导,就是自己的贵人啊!无论如何,今天肝炎雷也要给贵人敬上一杯酒。
指导员亲自给司务长倒酒,他要敬司务长一杯。显然,他感觉到司务长刚才被肝炎雷怼得隐隐不快,为调节桌上略显尴尬的气氛,指导员拍拍司务长的肩膀,打趣地说你这是成功逆袭典范啊!老伙计,老规矩,喝三杯,为你那股永不服输的精神!这句话是指导员搬到他面前的一个台阶,刚才还像被踩住尾巴的司务长脸上重新泛起了油光,马上顺着往下走,嘴上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双手抓起酒杯,与指导员狠狠地碰了碰杯。
我来喝!就在指导员正准备喝第二杯酒时,肝炎雷冲了过来,他要为领导代酒。
司务长脸一沉,斜着眼看了看肝炎雷,把手中的那杯酒,一口倒进喉咙。然后,抹抹嘴角的酒沫,对指导员说,老领导,你随意。
指导员轻轻推开肝炎雷伸过来的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司务长朝指导员拱了拱拳,脸上又浮起了笑容。
领导喝酒起了示范作用,大家开始相互敬酒,碰杯声划拳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很快,就有人说话开始舌头打结,有人下座位敬酒时身子摇摇晃晃。
肝炎雷不敢放开了喝,他把眼睛长到了指导员的身上,得瞅准一切机会和指导员喝酒。那些座位靠指导员和司务长近的战友们个个话都说得好,指导员无法拒绝,同他们喝了一杯又一杯。肝炎雷根本插不进话,干脆悄悄地站到指导员身后,一边替他端茶送水一面等他的空档,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指导员喝得红头胀脸,伸手去转餐桌上的转盘,肝炎雷连忙弯下腰问领导你需要什么?他以为指导员要盛汤,迅速抓起汤勺。指导员指了指自己的空酒怀,肝炎雷没想到刚才接连五杯下肚的指导员还要喝,赶忙扔下手里的汤勺去抓酒瓶,不料手滑,酒瓶一下砸到玻璃转盘上,“咣当”一声裂成几瓣。酒瓶滑落瞬间,肝炎雷慌了,急忙用手去抢,酒瓶没抢到却抓到了碎片,顿时血就涌了出来。
指导员离肝炎雷最近,递上湿纸巾,问他伤到哪里了。肝炎雷接过湿纸巾将出血口给按住,连声说没事。又说,我笨手笨脚让领导见笑了,来,我敬您!说罢,左手按住右手掌伤口处的湿纸巾,右手拇指和食指夹住酒杯,将酒杯端到胸前。
血还没有完全止住,湿纸巾的血渍面积还在扩大。有人找来纱布和酒精,示意他先包扎一下,肝炎雷推了回去,他要先给指导员敬酒。
指导员,我喝完你随意。肝炎雷正要先干为敬,被司务长一把给挡住了,肝炎雷你的理由呢?
我是真心……真心敬指导员!肝炎雷平时说话很顺溜,但每到大众场合就有点结巴,他嗫嚅地向司务长和大家解释,指导员有……有恩于我……
指导员对谁没有恩?司务长不等肝炎雷多讲,他举起酒杯说要说感恩,应该是我第一个敬指导员酒。说罢,他侧过身子朝向指导员,当年我在连队当司务长,战士们不提伙食方面的意见,都是指导员把经费管得死,连队干部想加俩菜喝个小酒都不行,当时我还不理解,现在看来严是爱松是害啊,老领导你说是不是?
说罢,司务长招呼人拿来一瓶酒,将自己的高脚杯倒满,说人生难得几回醉,能遇到指导员这样一生最好的领导最好的大哥,醉它一回又何妨!他咕嘟咕嘟一口喝尽,然后将酒杯倒过来,示意已经滴酒不剩。指导员也要端杯,司务长红着眼睛压住了他的手,领导你别喝,你今天已喝了不少,我要保护你。
大家都被司务长的豪饮震住了,桌上出现了短暂沉寂。
这杯酒下肚后,司务长很快就醉了,仰着头歪靠在椅背上,喉咙里发出哇哇作呕的声音。指导员拍拍他的脸,伙计伙计喊了几声没反应,便示意罗上士扶他去了卫生间。
过了一会,罗上士回到包房,要找杯温水给司务长漱口。说到底祸还是自己惹出来的,肝炎雷马上端着杯温水到卫生间,找到趴在马桶上干呕的司务长,替他揉揉后背,又将水杯递给了他。
背对肝炎雷的司务长反手接过水杯,喝下两口后,终于哇哇吐出一堆还没来得急消化的酒菜。
谁让你通知他来的?司务长还呕出一句话。
肝炎雷一只手替司务长按下马桶的冲水键,一只手不停地抚揉司务长的后背,他不明白司务长说什么,莫名地反问,通知谁来了?
听到是肝炎雷的声音,司务长猛地将头从马桶里抽出来,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重新趴回马桶拼命呕吐,却怎么也呕不出东西来了。
脸色惨白的司务长重新回到包房后,话明显少了,看来刚才真是吐伤了元气。他不说话,酒桌便冷清了不少。从不吸烟的指导员,竟然点了一根烟,用笨拙的手夹着,样子就有些滑稽。
机会又来了。
时机很好,那些会说话的战友们都停了下来;气氛很好,指导员看得出现在兴致很高,竟然还叭叭地吸起了烟;效果也会很好,自己的理由一点不比他们差,自己敬完酒肯定会有掌声……
一切都很好,肝炎雷肚子里的话又滚到了嘴边。
他将酒杯托在右手掌被血洇得鲜红的湿纸巾上,朝指导员跌跌撞撞走过去,激动地说,指导员,我要敬您一杯酒,当年我在部队没关系没背景,不是你……
肝炎雷又有些结巴了,端着酒杯的手都在颤抖。
今天差不多了吧?司务长突然清醒过来,他指了指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给也有些微醉的指导员提出建议,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下次他组织大家再聚。此次聚会,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几十万平米的北湖大市场防水工程,要请当年的指导员,如今的长陵县建设局长帮忙,几批同行已经在这个软硬不吃的老领导面前败北而归,但以他这些年攻城略地的经验,有自己和指导员的这层战友关系可谓稳操胜券。他晚上得和指导员摊牌,什么时候摊怎么个方式摊,火候非常重要,酒喝少了有些话说不出口,但酒喝太多那就是醉话了。
指导员也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朝肝炎雷投去一个歉意的眼光,说,下次有机会再喝。说罢,站起来大声宣布,今天聚会到此结束。
众人听到号令,纷纷起身离席。
指导员,肝炎雷在背后喊。
你说,走到包房门口的指导员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他。
我要敬您一杯酒!我要敬您一杯酒!肝炎雷端着酒杯,连说了两遍。他的手不停地抖动,酒也溢出来不少。
好了,今天结束了,罗上士劝阻道,上前扶住了直哆嗦的肝炎雷。
你,你不是想再喝鸡……鸡毛汤吗,我……我给您……肝炎雷结结巴巴地一句话没说完,肚子里的食物一下子涌到嗓子眼,来不及转身,“哇”地一大口秽物吐到桌子上,红的绿的喷得到处都是,现场顿时一片狼籍……
出了酒店大厅,司务长的车早就等在门口。司务长上前一步替指导员拉开车门,把指导员扶进车,两人一起去宾馆。一路上,两人好像都喝多了,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进了宾馆的电梯,司务长才慢慢凑到指导员身边,低声说,当年你发现团副参谋长电话中指定的学驾驶人选是雷电而不是雷建时,马上指示我临时组织炊事员体检,并宣布他转氨酶值偏高,采取的这一紧急措施实在是高。又说,你看雷建那好酒贪杯的样子,汽车的方向盘都握不住,又怎么握得住人生的方向盘?
——嗯。半响,一直盯着电梯不锈钢内壁中司务长和自己影子的指导员,才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熊湘鄂,男,1977年出生,湖北荆州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省内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中篇小说《接客》获得2017年《长江丛刊》年度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