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加新,李红梅
(空军勤务学院基础部,江苏徐州 221000)
挪威学者托里·莫依说,“没有一个女人曾经与真正的男性世界断绝联系;但在观念的世界里,我们能够划出开拓思想新视野的疆界,使我们能从一种新视角看问题。”女性主义在模仿中反叛,在模仿和反叛的同时也在自我生长,具有自反性或自我颠覆的特征。《少女哪吒》中的顾晓冰是一个反叛少女的典型,其成长之殇传递出影片中蕴含着的强烈的人文关怀。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福的家庭各不相同。家庭的意外变故对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往往都是一场巨大的打击,很多时候甚至会促使他们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在本片中,女主角的人生故事就是一个例证。王晓冰从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最后变成了一个逃课、抽烟的坏孩子,其不幸的家庭是促成这种改变的主要诱因。这也与一系列表现女性成长烦恼的影片有着共同之处。故事的女主角遭遇的大都是同样一个普遍的创伤经历:少女时代的家庭破裂、父亲的缺席、父爱的匮乏、不完全的父权家庭,“家”的丧失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女主角悲剧命运的直接注解和显在表征。
在中国传统文化谱系中,“家”一直是象征秩序的男权文化常用隐喻,是女性被奴役、被物化的场所,“家”对于女性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社会单元,更具有文化学和社会学的双重涵义。男权对女性的奴役不仅是一种现实力量,而且是一种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同时也规范着女性的意识,久而久之女性就将其内化,成为了女性自己的意识,使她们失去反抗的愿望。因此,对家庭的反叛往往是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第一步,是女性在强大的男权文化机制中采取的一种潜隐的叙事策略。《少女哪吒》从女儿的视角出发,以家庭中父权的“缺席”或父权场景的替换来否定父权家庭存在的合理性。这种视角是女性试图从历史和文化的根源对父权家庭的批判和解构,是女性叙事所常用的一种机智而有效的文化颠覆策略。
女作家张洁曾说,“女性在家庭的遭遇,实际上也基本可以证明了她们在社会上的遭遇,家在中国,历来就是国的缩影”。父亲的出轨,母亲的逆来顺受,亲朋的冷嘲热讽,这一切都似恶魔一样缠绕着她。早年父母的婚变是导致王晓冰苦痛的根源,这种苦痛一直伴随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王晓冰生活在一个不完全的父权家庭,父亲创伤性的缺席让母女场景取代了父亲场景。父女每次相见都把戏剧冲突推向一个新的高潮。初次相见发生在电影前半段,父亲抛家弃女出走之前,进入女儿房间,在窗前默默抽烟;另一扇窗前,女儿低头看书。父亲难以启齿,女儿压抑痛苦。在听到父亲背叛的消息后,女儿当着父亲的面摔掉全家照,冷静地撕掉照片一半还给父亲,以拒绝父性法则的方式将其放逐。这一镜头昭示了女儿与父亲之间血缘亲情的解除。但是,观众可以清醒地看到,这种象征性的割断并不彻底,因为王晓冰经济上还有求于父亲。耐人寻味的是,当王晓冰去父亲新家借钱的时候,细心的观众会发现,父亲照片以领袖画像的方式悬挂在新家正对门的地方。显然,父权并没有从少女的身边真正消失。无论是求学、参军,还是恋爱,女主角的每次人生选择都无法逃脱父亲的干涉。她深深地陷入这种无处发泄的苦痛之中。
其实,现实中父亲的形象并不光光是一个可感的存在,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抽象的存在。他们使制度和规训变成可能,同时也使制度和规训可见化。影片通过从家庭内部寻求女性突围的契机,试图打破父系象征秩序,促成了种种戏剧冲突。父亲和林老师的殷切希望、谆谆教诲和循循善诱,往往同时也是一种权力实施的手段,是一种秩序固化的措施,反叛他们将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梅洛·庞蒂认为,“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开始”。身体植根于文化和历史之中,权力的冲突和对抗都必然会铭刻在身体之上。世界上的诸多战争就是例证:死伤无数,胜利一方往往以占领失败方女性身体为最后胜利的象征。在女性自我的身体记忆中,其身体早已丧失了其主体性,而成为男性欲望的想象性投射,男权社会依照某种成规和想象改写女性的身体记忆。这种改写试图取消的不仅仅是女性的个性,更是与个性密切相关的身体,实际最终要取消的就是女性的身体。“这身体曾经被从她身上收缴去,而且更糟的是这身体曾经被变成供陈列的神秘怪异的病态或死亡的陌生形象,这身体常常成了她的讨厌的同伴,成了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被压制了。”神话中的哪吒就是一个反叛的代表,当被父亲送到龙王那儿时,他用自刎来对抗父亲,实现了自我的精神救赎。
影片同样具有哪吒式的精神内核。女主角王晓冰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强烈的焦虑感。她一次次试图自杀企图足可说明一切。电影中第一个自杀片段发生在春游中。两个少女趁老师念诗时逃走,在河边嬉戏打闹。王晓冰刹那间陷入苦痛,试图溺水自杀,然后被徐杰救起,自杀没有成功,李小路的美燃起了她重生的希望。第二次自杀片段发生在家人教育王晓冰时。屋内灯光昏暗,此段戏营造了紧张、压抑,甚至有些恐怖的气氛。全家人互相指责,没有人真正关心问题产生的根源,而是一味地将父母甚至家族的期望压在少女身上,以养育之恩胁迫王晓冰不要参军。在双方争吵最激烈而均在剑拔弩张之时,奶奶的一句“血浓于水”彻底激怒了王晓冰,促使她割腕自杀。王晓冰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把受之于父母的身体还回去。对家的不安全感,让她害怕失去与李小路的友谊。当李小路因恋爱疏远了她,身体焦虑再次出现。第三次自杀发生在两人最后一次相见。她们又像最初一样,一起跑,一起傻笑,王晓冰再次溺水自杀,李小路拼命在对岸呼喊。而王晓冰这一次自己趟过了河,向她挥手,李小路焦虑且无奈,并带着点愠怒地问王晓冰是否疯了。这次泅水似乎暗示着女主角的真正重生,完成了剔骨还父的宗教化仪式。王晓冰与哪吒的形象也在某种程度上紧密地重合在一起。他们都同陈旧迂腐的世俗观念作顽强的斗争,宁愿承担自己造成的一切后果也不向现实低头,最终选择了还回肉体。
在神话中,哪吒的灵魂可以寄托在莲花之上重生,以清白之身回到世俗,实现自己本身价值。现实生活毕竟不是神话传说,所以,王晓冰的人生注定是悲剧性的。影片结尾前的人口普查预示了她最终的选择,也彻底解决她自己对身体的焦虑。人口普查时候她说,“我们家两口人”,接着反问现在世界多少人,得到的答案是五十多亿。这一问一答和镜头随后的留白具有惊人的戏剧张力,把观众切切实实地带入她的内心世界里,给观众无限遐想。身体的自在焦虑和油然而生的虚无感迫使女主角选择了死亡。她应该觉得只有选择死亡,她的精神才能得到真正永生。王晓冰不妥协的精神自始至终并没有从真正意义上消失。她是被不健康的家庭和社会推进了生命最后的归宿。
青春期自我意识觉醒的女生,不同于同年龄段的男生主动向外部世界发起探索,而是会深入个体内心,探究自我的情感发展成长可能。她们习惯于寻找一个自身精神世界的分身式的朋友,一起构筑起一个只属于彼此的隐秘世界,用以抵抗成人世界的庸常和压抑,用以见证自身蜕变成长的过程,来获取安全感和认同感。影片以少女的友谊开头,也以女孩的友谊结尾。导演用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把观众带入了时空隧道,以李小路视角追忆那段苦涩的青春。两个桀骜不驯的少女相遇之后,开始分享彼此的小秘密,偷吃老师的盒饭,在田野河边一起玩耍,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生活。她们慢慢长大,都是时代里一样的人,最终却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李小路和王晓冰之间有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她们互相映照,都希望成为对方的样子。最初,在李小路的眼中,王晓冰是好学生;在王晓冰的眼中,李小路是自由的叛逆者。初次见到拖着桌子进教室的李小路时,王晓冰就对小路有了好感。她开始讨厌自己好学生的身份,试着让自己变坏,希望自己能像小路那样勇敢独立,敢爱敢恨。父母离异所带来的家庭不幸让她对社会缺乏安全感和认同感,使其对周围的人和事都缺乏信任,心中充满了反抗。于是,她不顾老师的严词命令毅然跟随被开除的小路离校。她宁愿扔到林老师奖励给她的钢笔,也不会顺从老师对她的无理要求:以后不要披头,披头太好看了,影响班里男生的学习。尤其是让她难以忍受的是,惺惺作态的语文老师和妈妈处对象时微笑着四目注视的那种丑态。
王晓冰像一只被羁绊的野马,渴望自由,却又无路可逃。中学毕业考上卫校后,她以为人生又有了一个新的起点。在第一堂课自我介绍时候,王晓冰说希望在卫校能够交到许多好朋友,像小路一样的朋友,可是卫校班主任的责骂让她的梦想瞬间破灭。老师认为卫校是学专业的地方,不是让学生来交朋友的。军训的时候,初恋不期而至。王晓冰喜欢上了教官李丹阳,而李丹阳却很快被调走了,生活再一次给她开了个玩笑。自己写给李丹阳的信全部被退回,长辈们又反对她去当兵追求自己的爱情,让她感到更加压迫。毕业实习时,试图调戏她的妇产科医生和那个需要消毒的女人,让她看清现实社会,强化了她对社会反抗的决心和意志。
影片中主人公多次提到台风。台风象征着无常的命运与生存的艰难。家庭温暖的缺失、闺蜜友谊的转移、早恋的阻碍、追寻新事物填补生活空白的失败等等,我们能体会到一种命运的无常、情感的孤独和生命的脆弱。王晓冰无法把握以上这一切,她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抵抗虚伪的存在,顺从是她唯一的选择。当她不愿意顺从而选择反抗时,面对的就只能是死亡。在这种背景下的台风意象就包含着一种强烈的、无法控制的、命运无常的观念,命运像台风一样来势凶猛,破坏力强大,作为弱小的人类,我们只能被动的接受。王晓冰是李小路放走的那匹“白马”。但是,这匹白马在王晓冰所说的“台风”里却迷失了方向,终究没有逃离出去。王晓冰、李小路们是这个社会的反抗者。她们对社会的反抗表现为破坏教学秩序,表现为偷吃老师盒饭,表现为漠视亲情。可这些究竟是表面的呈现,在这种表面的反抗之下,有一种更深的直觉,就是面对成人世界的庸常和压抑,她们像被束缚的白马一样,无路可逃。
长大后的李小路找到王晓冰的妈妈,妈妈拿出了王晓冰托她亲手交给李小路的东西:一个装满烟头的铅笔盒。李小路看后一路狂奔,跑到了最初告诉王晓冰秘密发生的地方。镜头切换至李小路的少女时期,坦然地看着那匹被拴住的白马,静静的抚摸着它,然后解开缰绳放走了白马。镜头再次切换,音乐骤然响起,王晓冰在黑暗骑着自行车去找李小路,一束灯光一直指引着她前进,影片结束。片中的两个主人公年少时,都具有强烈的自我独立人格,都充满挑战世俗价值观的勇气。然而,待到成年后,一个对现实绝望,一个对现实妥协。王晓冰是象征着自由,叛逆,野性的马。长大后,她依然秉持着强烈的自我独立人格,所有的梦想和追求成为了被困在文具盒里的烟头。导演用深沉而诗性的隐喻诠释了对自由,对野性的一种追求和向往,演绎了一曲反抗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