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瘫子走出房门的时候,月光皎洁,儿子辣生正光着屁股站在门口,一手扶着小鸡鸡朝院子里撒尿。那股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几乎快要飚到他鼻子的喷流像条小白龙,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后砸到地上,发出“啪啪”的响声。陈瘫子走过去,朝儿子的光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
“鬼日的,不知道去尿到猪槽里。”
辣生受到了惊吓,那条小白龙瞬时消失了。他拧着身子咕哝了一声,然后又把那股因受惊吓而中断的尿续上,之后半闭着眼跑进了房屋里。
陈瘫子从屋檐取下两把镰刀,把磨刀石放到辣生那热气腾腾的尿滩旁,用刀身沾了下尿液,之后左手握着镰刀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紧紧地捏着刀片,按在磨石上,“吭哧吭哧”地来回蹭。几十下之后,他倒竖起镰刀,用右手的大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地荡着,闪着寒光的锋刃在月光下吃吃地笑着,指肚上有一种沙沙的感觉,能听得到刀锋触摸指纹的声音。
要说这磨刀,还真是个细活,别看妻子霜花做饭绣花样样拿手,但她磨的镰刀陈瘫子真看不上。她磨出的镰刀用指肚在上面荡的时候,感觉是刀刃在皮肤上刮擦,听起来是“嚯嚯”的沉闷声。不像他磨出的镰刀,指肚抚摸在上面,能感到刀锋的寒气,是沟壑纵横的指纹发出跌宕起伏的呐喊声,沙沙沙,那声音高亢、干脆、肆无忌惮,像深夜里霜花的声音。陈瘫子常常就迷失在这明亮的声音之中。
就在那滩尿液被蒸发之前,陈瘫子已经磨好了镰刀。月影西移,东方吐白,房屋已从影影绰绰变成轮廓可见,依稀可以看到伸向远方的路影了。
这是2006年的夏天,柿子坪的人们和全国农民一样格外兴奋,就像这火辣辣的气候一般,热气腾腾。因为这个夏天他们收回来的粮食可以一粒不剩地装进粮仓里,想存多久就存多久——从这年1月1日起国家取消农业税了。实际上,这个消息从去年年底就传开了,整整半年,这个话题每天都有人提起。
“几千年来的皇粮政策,到咱们这一代说取消就取消了。”
“今年收的粮食一粒都跑不掉了,好好蒸他几大锅馍。”
整个季节,人们干活的劲头格外足,有人甚至半夜趁着月光在地里拾掇庄稼。
“我先走了。今天到石凹那儿割。”准备夜里收割的陈瘫子冲着屋子里喊了一声。
“哦——”霜花的声音慵懒、醉迷、有气无力。
“别睡过了。”陈瘫子又咕哝了一声,出了门。他像一个剑客,夹起两把镰刀准备去山顶上收割云彩。月光铺陈的乡间小路上,已经有不少人。他们也不说话,步履匆匆,像是后面有人追着。月亮跟在他们身后,走着走着便迷了路。
陈瘫子弯腰挥舞着镰刀,身后瘫倒着一大片麦秆。整齐的麦茬像是多胞胎兄弟,一模一样的身高,一模一样的长相,这就是镰刀磨好后最明显的标志。看那麦茬,像是机器切割的一样,切口光滑、圆润,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陈瘫子是个庄稼的好把式,犁耕锄耙,打麦扬场,样样在行。别人叫他陈瘫子,并不是说他身体或者精神上有缺陷,而是一种黑色的褒奖,是说他脾气很好,平时为人很和善,这和他媳妇霜花那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恰好相反。不过,两口子刚好相得益彰。陈瘫子割着麦,但脑子里却一点都没闲着,他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件他们生活中的大事。
柿子坪村历代缺水。至于从哪年开始的,没人知道,反正村子最老的长者回忆他就没见过有河流从村子里经过。平时人畜饮水问题主要是靠天来解决。村东头有个大水塘,直径估计有五十米,深约三十米,这就是一千多人吃水的蓄水池。在水塘四周,有四条水渠,分别伸到了四面的山上,下雨的时候,水塘像是巫师,张牙舞爪地把散落在各山头上的雨滴吸收到水渠里,然后再吸到肚子里。当然,不下雨的时候,这些水渠也没有闲着,鸟兽们在这里搭巢建穴,繁衍栖息,农人们也常常隐蔽在这里拉屎撒尿。最怕的就是夏天,突如其来的暴雨瞬间就把那些巢穴卷走,来不及转移的幼崽就这么被冲进了汪洋的水塘里,它们的父母兄长跟在后面拼命喊叫,却无济于事。大雨甚至要连他们都给卷走。
但这场破坏了多少飞禽走兽家庭的暴雨,对于柿子坪的人们来说可真是高兴坏了。实际上,每一场雨对他们都很重要。柿子坪的人们烦天、烦地、烦家人,几乎对世间万物都曾产生过厌恶,但唯一不讨厌的就是雨,且一直都很亲热。不管是倾盆大雨,还是牛毛细雨,他们都喜欢。因为他们说这里是上天遗忘的地方,连云彩都是干巴巴的。所以,当这场大雨开始肆虐的时候,柿子坪的人们不管在干什么,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打牌的忘记了一把快要胡的好牌,吵架的也不想争那一口气了,就连在床上正做着黄粱美梦的懒汉,也从那锦衣玉食中走出来,他们从屋里拿出锄头、塑料布,然后就一头钻进了雨帘里。
一块块塑料布被绑在屋檐下,和地面形成了一个倾斜的姿势,房屋上的雨水顺着塑料布流到了下面早已准备好的水桶里、盆子里,然后被人们倒进干燥的水缸里。而那地面上四处逃窜的水自然也不会被放过,人们拿着锄头挖砌出一条条水路,雨水顺着沟渠流进了各家准备的旱井、坑穴里。即使那些未被收纳、落在空旷处的水也会顺着地势流到村西头一个自然形成的水塘里,这个水塘是人们洗衣服、洗刷脏桶用的。
当家里储存的水用完之后,各家各户旱井里的水也沉淀得差不多了。当初那混浊、嘈杂的污水经过半个月的反思之后,污浊下沉,渣滓上浮,留在中间的就是清莹的井水了。人们挪开罩在井口上百十来斤的石板,把上面的渣滓一一捞起,看着那泓映着细碎倒影的井水,像是打开了一坛陈年老窖,满足的感觉都写在脸上。然后,再小心地把井盖挪回原处,背着双手回家去炫耀。
由于各家都有旱井,所以村东头那口池塘人们平时都想不起来,只有等自家井里的水用完后,才去水塘里一担一担地挑。但柿子坪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天干的时候只准用水桶朝家里挑,不准朝各家的旱井里储存,最多也就是把自家的缸里装满。监督这个规定的除了全体村民,权力最大的就是村长马癞子了。夏天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在水塘边来回转悠,看着来来往往挑水的人。
马癞子长了一脑袋的疤瘌,头上有好几块没有头发的青皮,据说小时候长黄水疮把头皮的细胞给烧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长头发了。头发像村子背后的柿子坡,一坨青一坨乌红,青的是干巴巴的柏树,乌红的是裸露的黄土。马癞子能当上村长,还是有几把刷子的。别的不说,他的记性就让柿子坪村里的人们十分佩服。别看他平时在水塘边晃悠,实际上是在观察每一个人,并且记住了他们挑水的趟数。一般人们挑水的时候,他不说话,但当哪个人挑水超过第三担的时候,他就开口了,“朝井里倒?不准啊!”有人会狡辩,也有人会反驳,但马癞子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你家是头号缸吧?撑死装两担水,最多你再挑一担放那儿,其他的水你朝哪儿倒?”之后,他会根据遇到的不同的人而加上一些粗鲁的话。反正是连说带笑,倒也没人生气,有的趁着他打趣,硬着头皮再挑上一担。当然,有些泼辣的小媳妇也不怕,“我出一身汗,还不让洗个澡?”“用干毛巾一抹去球了,还钻到洞里洗?”“马村长守着一池水,天天晚上钻洞里洗,看那头都洗得发亮。”这时候,马癞子嘿嘿一笑,骂声骚婆娘,手摸着头上的疤瘌走了。有光线从水塘中折射出来,照在他那几块不长头发的地方,闪着亮光。
天越来越干了,从小麦育花的那场春雨之后,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下过一场透墒雨了。柿子坪村的人们走路说话都带着火气,像地里的麦子,焦脆焦脆的。村民们家里的旱井早都见了底,只有那下面的淤泥倒还有点潮气,但像个干瘪的奶头,一滴水都挤不出来了。村西头的脏水池里有半池水,但那不能吃,只能洗衣服。其实不叫洗,水稠得像挂浆用的米糊,衣服放在里面捞半天,反倒更脏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割完麦的人们照例在那儿搓澡、洗衣服。只是每个人都像才上岸的鱼,身上发出一股腥臭味。走起路来,身前身后跟着一大群苍蝇。反正大家都这样,倒也习惯了。
村东头的水塘里倒是还有半池,但马癞子看得更严了,每家每天用水量缩到了两担。有人耍起了小聪明,夫妻两人换着挑,但都未逃过马癞子那双眼睛,给赶了回来,还被臭骂一顿。这次是认真的。
“球。”正在弯腰割麦的陈瘫子在心里嗤了一声,“他马癞子那几个家门弟兄哪家的井不是满当当?还有那陈寡妇,刘憨子的媳妇,男人死的死,没在家的没在家,但井里的水都是满的。当别人都是二球。”
太阳快速地越过了山岭,停留在柿子坪村的上空,静止不动了,火辣辣地喘着粗气。陈瘫子回身望了一下,亩把地的麦子已经被放倒在地,蜷缩着身子,时不时有爆破的声音从麦丛中发出。
霜花戴着草帽,扛着钎担来到了地里,她提着半桶水,身后跟着辣生,手里提着几个馍。“我日,割这么快。我说晚上偷奸耍滑,原来都存着力气用在这儿呢。”霜花的话像头顶上的太阳一样火辣。陈瘫子看了看辣生,白了霜花一眼。拿起镰刀比划了下,意思是刀快。霜花把水桶和馍放在陈瘫子身边,自己卷起胳膊就下地去绑麦了。陈瘫子坐在树荫下,看着霜花麻利地打着麦结,两个硕大的乳房来回荡漾,汗水在那条沟里泛滥。
“我说,不行还是你去找下马癞子。这焦麦头上,没得水可是不行。”
霜花弯腰绑着麦,她没有接男人的话。陈瘫子以为她没听到,便又说了一遍。霜花这次依旧没有说话,直起身子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不是没有想过去找马癞子,也不是没有去找过,但她现在确实是不想去。至于原因,她不想给自家男人说。
几天前,霜花就去找过马癞子,并且还背着陈瘫子把他准备送给她老爹的一条烟装上了。她把烟用塑料方便袋包着,放在了桶底,上面又盖了两片泡桐树叶。因为怕别人看见,所以她选择在早上,那时人们都在地里割麦。
大忙天的,村子里很少有人在家。当然,马癞子除外,他不用操心自家地里的庄稼,有人主动去帮忙。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埋着,到处一片静谧。平时这个时候马癞子都是蹲在水塘边抽烟,看水。然而,这天早上,霜花在池塘边转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马癞子。想着机会难得,霜花准备去他家里找。大路不敢走,怕被人发现,只能走小路。实际上这不叫路,只是房屋之间逼仄的缝隙。霜花挑着空担,穿过一片竹林,从陈寡妇家后檐越过去,再走两家就到了马癞子家的后门。走在这扭曲拐弯的罅缝里,她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两只手紧紧握住扁担两头挂着的水桶沿,生怕它们发出一点声响。经过陈寡妇家时,发现她家的后门竟然开着。要说这霜花,别看她平时风风火火,性格霹雳,其实是一个心肠非常软的人。原本自己就是偷偷摸摸地去办事,看见陈寡妇家院门开着,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一个女人家也不容易,这院门不关,要是进了猪把院子里的麦给糟蹋了,那多可惜。”霜花在心里想着,便慢慢放下了担子,悄悄走过去把门关上,并且还在门环上别了个木棍。就在她迈脚要走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来,“这万一要是猪已经进院里了,自己这么做不是把猪圈到院里吃?不行,还是进去看看保险些。”于是,她又把院门打开,进了陈寡妇的院子里。
《像两只盆有红边还有一条黑线》唐永祥布面油画97×130cm2015年
整齐的麦捆快把院子排满了,看来是她找人帮忙了。房门是关着的,霜花就从院子最里面开始,一处一处地查看里面有没有藏着猪啊、鸡啊。检查一大半了,什么都没有,看来是自己想多了。她准备赶紧把剩下的一点检查完,然后走人,免得一会儿主人回来了,看到后不好解释。她路过正房的窗户时,里面传来“嗵”的一声,吓得她赶紧蹲了下来,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好在,这声音没有再响了,但是,霜花却又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这种声音是木头榫卯间存在缝隙,但又缺乏润滑,受到外力的作用时而发出的声音。如果仅仅是这种自然物的声音,霜花倒也没有想更多。关键是,伴随着这声音的还有另外一种声响——女人的细微喘息声。作为过来人,霜花听到这声音立即明白了。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好像是她有备而来,专门听墙根的。再也顾不得院子里有没有猪了,臊着脸踮着脚挪出了院子。出了院门,她抓起担子和水桶,三两步就跑进了竹林里。当然,她没有顾得上去关那扇院门。
躲进竹林里,霜花的心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她看了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一头猪、一条狗都没有。她感到浑身瘫软,腿僵得不会弯曲,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茂密的竹叶恰好遮挡住了她。呼吸了几口略带潮湿的空气,霜花才回过魂来,但脸上却火辣辣的。平静下来,她的思维开始转动起来。
“这陈寡妇胆子这么大,大白天在家里偷男人。”“这男的是谁?不怕被人发现?”两个问题来回在她脑子里转动,没有答案。这时她就想起了那吱呀声和喘息声,脸又开始红了。“呸,真不要脸。”她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吐沫,但心里却荡开了,火辣辣的。
“管球她跟谁,我要赶紧回去割麦。”霜花从地上站起,不再想了,准备回家。这时,一阵声音从前面传过来了。“你就在家里,我安排人把麦子给你挑回来。”从竹林的缝隙里,霜花看到了马癞子从陈寡妇家后门里出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有几缕阳光穿过房屋和树叶,打在马癞子的头上,把他那本来是青色的疤瘌耀成了暗红色。陈寡妇斜靠在门框上,只露出了一个头,脸上春意依然荡漾,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潮红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眼瞅着马癞子“嗯”了一声之后把院门关上了。
在这个麦香飘荡、热燥难安的早上,霜花的心里充斥着浓浓的酸楚。
霜花没有去找马癞子,她挑着那担空桶回去了。当然,那条烟又放回了原处。
三夏抢收每一分钟都十分宝贵。尽管马癞子一再强调不准私自把水朝自家井里存,但实际上,还是有不少人都在这么做。除了马家、陈寡妇她们,一些有势力的家族都把水塘里的水挑回来倒进了自家的水井,毕竟这些水井在自家院子里,用起来方便得多。不像水塘那么远,忙完地里活哪儿有劲再去挑水。
水塘里的水越来越少,昨天晚上陈瘫子干完活后去挑水时,发现这几天水消得很快,照这个速度,不出十天,这水塘就会干枯。到那时,就要到七八里外的地方挑水了。没办法,只有再去求马癞子那鬼日的了。但他基本上和他闹翻了,去了也是白去,只有让霜花去试试。
“你是个当家的,你咋不去找他呢?”当陈瘫子坐在树荫下第三次说起这话时,霜花突然想起了陈寡妇,觉得非常愤怒。“谁找不都一样?你去好说些。”陈瘫子不想把那事告诉妻子,怕她打退堂鼓。“谁让你身上多个零件呢?这种事应该是男人去做。我一个妇道人家去找人办事,别人会咋想?”霜花的话带着火星,在干燥的麦浪里翻滚着。“我去找过,那狗日的不同意。”陈瘫子没办法,小声咕哝着。“啥?你去找过他。”霜花有点吃惊,走过来把镰刀丢在地上,坐在陈瘫子身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那是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陈瘫子手上还提了一瓶酒。在马癞子的家里,刚说起这事,便被他给抵了回来。“那咋能行,都这样存的话,水塘里早都没水了。”他双手直摆,长着稀疏头发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那有的人还不是在朝自家井里存水?”陈瘫子想将他一军。“存水的都是家里困难或者没有男劳力的,像陈寡妇那样的,一个女人家,又要忙地里,又要忙家里,村里照顾下是应该的吧。还有刘憨子的媳妇。”马癞子在给他讲道理时,理直气壮,像是没有一点私心。“狗杂种,真是老不要脸,还好意思提陈寡妇和刘憨子的媳妇。”陈瘫子的愤怒写在了脸上,起身出了他家门。“诶,把你的酒拿走。”马癞子叫住了他,把酒瓶递了过来,“你们两口子都在家,再存水有点说不过去。看你媳妇,壮得跟牛一样……”没等他把话说完,陈瘫子扯过酒瓶,走了。
听了男人去求马癞子的事后,霜花的喘气声更加粗野,“那个杂种,这明显是欺负咱们门单户薄。惹老子急了,非把他跟陈寡妇乱搞的事说出去。”
“这可别瞎说,又没亲眼看见。”陈瘫子四处瞅了瞅,低声劝着。
“谁说我没看见,我亲眼看的、亲耳听的。”霜花喘着粗气,把那天看到的给陈瘫子详细说了一遍。
“咱们好好合计下,明天去找马癞子。”陈瘫子从水桶里舀起一碗水,伸头倒进了脖子里,然后走到了火辣的太阳底下。
去找马癞子要水究竟是来软的还是来硬的,陈瘫子和霜花在床上商量了半夜都没有结果。
“还是来软的吧,万一把他逼急了再把事情搞砸喽。”陈瘫子忧心忡忡。
“看你那个怂样,就像你这裆下的玩意儿,从来就没硬过。”霜花嘴上嘲讽着男人,手上没有闲着,伸手就朝陈瘫子下面抓了一把。“我说吧,软得像一滩稀泥。”
“净说鬼话,我这儿从来没硬过?我现在就硬一次让你看。”陈瘫子被霜花挑逗得兴奋了,翻身骑了上来,在床头吃吃地笑了起来。
还是先礼后兵吧。一番风雨过后,两口子达成了共识。“该软的时候软,该硬的时候就得硬。”霜花给这件事定下了基调后,笑得花枝乱颤。
第二天一早,霜花像上次一样把烟放在了桶底,挑着空担去找马癞子。水塘旁边照例没有发现他,不过一个挑水的人告诉她,家里有人找马癞子,他刚走。霜花便急忙挑着空桶朝他家的方向走去。路过陈寡妇家的时候,一头撞见她正从家里出来。
“霜花,进屋来玩会儿?”陈寡妇很热情地招呼,但是霜花却像做错了事情,脸臊得通红。她准备走,陈寡妇从后面紧紧地拉住桶,倒着把她拉进了家里。按到椅子上之后,从厨房里拿出了一个热乎乎的大杠子馍,“我收拾了一点麦,磨的新面,快尝尝。”霜花低着眉,用手掰了一小块填到嘴里,甜丝丝的麦香充斥着整个味蕾,白馍虽然颜色有点暗,但劲道,耐嚼,“今年天干,这麦粒水分小,磨出的面有劲,味足。”陈寡妇和霜花唠着家常,并顺手给她倒了一碗黄酒。
“妹子,这过日子啊,就像这馍。要麦粒好,面发酵到位,蒸的时间恰好,才能做出好馍。像你们家现在这日子,瘫子兄弟脾气好,又能干,妹子你也是个要强的人,家里家外都拿得出手,所以就像这白馍一样,要多劲道有多劲道。不像我,里里外外孤寡一人,有了风没有雨,有了雨没有云,走不到人面前。要是没个靠山,这日子也就到头了。”陈寡妇说着话,眼眶明显红了。霜花不知道怎么接,但她听出来好像这话里有话。“有时候啊,真想喝一口农药,两腿一蹬啥心都不用操了,跟着那死鬼去。但不行啊,孩子还没成家,还指望着我给他娶媳妇呢。再说这当家的虽说没了,但这门庭没倒,咱得帮他支撑下去。你说,我一个女人家,能有啥办法?远的不说,就仅说这吃水问题,要不是巴结马癞子,我家里的水井能是满的?但我也是人啊,也要脸啊……”霜花怎么走出陈寡妇家的门,她有点记不清楚了,但陈寡妇那满脸的泪水和发自肺腑的话却一直在她眼前晃悠。
在马癞子的家里,霜花把正要锁门外出的他堵在了门口,她从桶里拿出那条烟,放在了他家的门槛上,简单明了地说明了来意。“霜花啊,那天瘫子兄弟过来我就给他说了,不是我不让你们储水,你看看你俩年轻体壮的,说不过去啊。特别是你,这身材多棒,比个男劳力都能干,这瘫子兄弟真是有福气。”马癞子说着话,眼睛在霜花身上打旋,上下左右前后地转,最后落在了那双高耸的胸前。“当然啦,确实也有些个别特殊的家庭,但她们都需要特别关照。霜花,你说是不是?”马癞子把手搭在了霜花的肩上,手指有节奏地微抖着,一时半刻并没有拿走的意思,相反还慢慢朝下游动。霜花身子微微颤抖着,她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猛地转过身来,肩上的担子一下子把马癞子的手给挡了下来。太阳已经有一竿子高了,热气开始从空中乌云般压下来,霜花的脸上却像是挂了一层霜,她看着对面这个秃头男人,泛着乌红的疤瘌很是扎人,三角眼里流露出贪婪的光芒,五官由于激动而挤到一起,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个从西头那口脏水池里爬上来的老鼠。
本来,按照头天晚上霜花和陈瘫子商量的计策,先给马癞子送一条烟,如果他不识相的话,再把他和陈寡妇偷情的事给抖落出来,以此来逼着他就范。但早上从陈寡妇家里出来,她的样子就一直在霜花脑海里浮现,转得她有点眩晕。就在马癞子拒绝的一瞬间,霜花想起了男人的话,但她马上决定改变主意,不想再用这个“硬招”了。她转身从门槛上拿起那条烟,狠狠地丢在桶里,白了马癞子一眼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霜花,霜花。”马癞子的声音有些气极败坏,“你总有一天会上门求我的。”
“老子求你个鬼日的。”霜花小声地骂着,走出他家大门时,一口浓痰吐在了门框上。她想起了陈寡妇,刘憨子的媳妇,还有村里那些有着满井水的人。
霜花拐到了村西头的水塘里,挑了满满一担水,然后把那条烟拿在手上,随着手臂一摇一晃地摆动着。“哟,霜花,挑水还拿条烟?”路上有人问。“嗯,给我们当家买的。”霜花脖子挺得直直的。远远的,马癞子的身影出现在水塘边上。
水没有寻来,还把马癞子给得罪了。霜花把事情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了男人,包括他没有用陈寡妇的事来威胁,但也隐去了马癞子把手搭她肩上的情节。陈瘫子没有说话,闷着声抽烟。霜花以为他生气了,“陈寡妇多不容易,这事肯定也不是她心甘情愿的,都是那狗日的给逼的。这事真要是传出去,那马癞子可以不在乎,他就是一条公狗,到处乱搞。但陈寡妇可咋活?他儿子以后怕是娶不到媳妇了。”
“没事,咱们以后到别处去挑水,不去求那鬼日的。”陈瘫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干旱持续的时间又加了上十天,村里那口池塘彻底干涸了,就连平时聒噪的青蛙也跑得无影无踪了。夏粮抢收到了关键时期,坡上的麦子都收回来了,现在是最关键的脱粒阶段。村子里只有一台脱粒机,白天黑夜地干,那发动机转得发红,像是要着火的样子,打麦师傅想把机器停下来歇歇,却被人们拦着,怎么都停不下来。没得办法,只能是一家脱粒结束,用水把机器浇浇,勉强降下温。陈瘫子和几家关系不错的邻居组成了互助组,轮流着帮忙。
陈瘫子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就守在自家的麦垛旁,一边帮别人干活,一边等待着机器。尽管他家近在咫尺,但也不敢离开半步,生怕刚离开就会错过机器。就在他心里火燎燎的时候,霜花提着半桶水走过来了。
“赶紧喝一碗。”霜花几步跨到他身边,揭开水桶上面盖着的毛巾,从桶里舀出半碗水递到陈瘫子面前。霜花瘦了,也黑了,不知道她这几天在干啥。前两天在地里抢收的时候,也没见她被糟蹋成这样。怀着一肚子的疑虑,陈瘫子接过碗,那清辙见底的半碗水里,晃荡着一张粗糙、黝黑、皲裂的脸庞,陈瘫子来不及仔细观察,他抬起手腕,一仰脖子,半碗水就进了肚子。如同烈火剔开皮肤,像是龟裂的土地上降临了一阵大雨,脏腑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滋润而呻吟起来,陈瘫子分明听到肚子里一阵“刺啦”的声音,感到体内有一股灼热,但随即而来的是对水更大的渴望。霜花又给他舀了一碗,这一次,他减缓了喝水的速度,也尝到了这水与之前的味道差异。甘冽、清凉、醇厚,还有丝丝甜味,没有以前的那种腥骚、苦涩。
“这是哪儿的水?”陈瘫子有些惊奇地问霜花。
“你这嘴,真是渴狠了。现在才尝出味道。”霜花用毛巾把水桶盖严,生怕有飞虫落进。“是柳泉垭的水。”
柳泉垭距离柿子坪村有七八里,那里有一泓泉眼,常年四季水流不断,任凭怎么抽怎么放那泉水从来没有干涸过。记得很早以前,柿子坪村缺水的时候,陈瘫子他们曾经去那儿挑过水。那条羊肠小路全是石尖子铺成的,十分难走,一担水来回得要半天。稍不注意,洒了水是小事,跌下悬崖、摔坏了身子的事都发生过。
“你咋跑那儿去挑水?”陈瘫子急得有些面赤,像是霜花做了错事。“不挑水咋办?难道活活被渴死?”霜花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馍朝男人手上递,陈瘫子像是赌气似的,并不去接。“吃你的,一担水才五六十斤,还能把人压死了?你这一百五六十斤我都顶得起,还在乎那两桶水。”霜花就是这样,只要开口说话,总是荤腥不断,撩得陈瘫子嗓子里火燎燎的。“晚上回去睡吧,谁又不能把咱这麦给背走了。”霜花的话里冒着火星,似乎就要把这一场麦垛给点燃了。“怕是不行,有可能晚上就轮到咱家了。”陈瘫子手搭凉棚,望了望不远处正在咆哮的脱粒机。距离越来越近,说不定天擦黑就会过来。
陈瘫子分析得没错,天刚迎黑脱粒机就过来了。固定好机器后,他把那半桶水从麦垛后面拎出来,趁着干活前短暂休息的机会,他给每人都舀了一碗水,“尝尝,尝尝,柳泉垭的水,甜得要命。我媳妇专门跑去担的。”众人一听说是泉水,都凑过来,三下五去二,水桶就见了底。“乖乖,这水真跟咱们这儿的不一样,确实是好喝。”“这水要是冰凉面,估计会把面条都给拔生喽。”“瘫子,你真是讨了个好媳妇,跑这么远给你担水……”人们七嘴八舌地打趣,陈瘫子听了像是刚刚又喝了两碗泉水,深身上下都透墒。
“开工——”打麦师傅把电闸一合上,脱粒机又开始鬼哭狼嚎起来,人们按照各自的分工,迅速就位。砍麦捆的,朝机器里喂麦的,接麦粒的,翻麦秸的,还有搭麦秸垛的,配合默契,有条不紊,像是条自动的流水线。陈瘫子跑前跑后,专门做一些后勤工作,一粒粒麦籽从脱粒机里面像子弹一样喷射出来,欢快,有力,打在身上生痛。看到这些麦粒,他想起了儿子辣生和他掷地有声的小白龙。
当东方泛白的时候,喧嚣一夜的麦场上终于安静下来了,人们一个个被灰尘蒙住了脸,彼此都认不清是谁了。其实这个时候就算是脸上没有灰也认不出来,他们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摇晃着朝各自家里走去。陈瘫子还好,他看着那堆足有五石的麦堆,心里满满的成就感,骄傲、满足、放心,他像炫耀自己的成果一样,绕着麦堆踱着步。圆润的麦堆朦胧中有股迷人的光芒,陈瘫子觉得像极了霜花那高耸的乳房。尽管辣生已经快四岁了,但霜花那对乳房却没有一点松弛、下垂,就像这麦堆一样,直挺挺的。
陈瘫子回到了家,他想把今年的收成告诉霜花。房间里,霜花正半裸身体搂着辣生睡觉,她侧着身,那对硕大的乳房几乎都挨到席子了。陈瘫子走过去,想去摸一把,一伸手发现手臂上像长了一层黑毛,他连忙把手缩了回来。“这麦灰沾到身上又痒又痛,不能让霜花受这罪。”陈瘫子轻声走进了厨房,他准备好好洗个澡,然后再把霜花叫醒,美美地睡上一觉。这一觉他要睡个天昏地暗,星转斗移,反正再也没有操心的事了。
缸里有半缸水,陈瘫子抓起水瓢去舀水的时候,忽然愣住了。“我这身上至少要一盆水才能洗干净,这样一来霜花不是要多跑一趟?还不如我直接去柳泉垭洗个澡,顺便挑一担水回来,这样刚好赶上做早饭。”陈瘫子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兴奋起来,他把瓢又放回原处,盖上水缸,轻轻拿出靠在门后面的扁担,踏进了黎明前的曙光里。
迎着夏季的风,陈瘫子吹着口哨在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浑身上下都是黑乎乎的灰尘,仅有两只眼睛可以转动。“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马上我就会干干净净地回来。”他一边上下打量着自己,一边在心里说着。
那一泓碧绿的泉水,还是那么让人心动、羡慕。这柳泉垭的人上辈子是积了什么德,竟然有这么一泉好水。但这些人也太不珍惜了,任凭那清凉的泉水日夜朝远处奔跑,每家怎么也不挖个水井,把那多余的水都储存起来,等天旱的时候用。
噢,他们是不需要的,因为他们这里祖辈都没有缺过水,根本没有尝过干旱的滋味。
站在泉眼旁边,陈瘫子激动得要哭出声来,他难以压制住自己的感情,真的流下了眼泪。他放下担子,站在泉眼旁,想把身上的灰尘洗得干干净净,把心里的难受冲涮得干干净净。他心急火燎地朝那泉眼扑去,张开双臂想去捧那泓让他着迷的泉水。在这一瞬间,脚下一滑,陈瘫子像一块巨大的黑石头狠狠地砸在了水面上,激起一大团水花。他的头埋在了水里,双手在水面上快速地划着,他像一条鱼,从这泉眼里奋力朝前游着,前面就是一片汪洋大海……
霜花做了个梦,梦见自家男人变成了一条鱼,一条浑身发光的鱼,那光就像他磨出的镰刀一样,冷峻,冒着寒气,在一泓碧水中劈波斩浪,犁出一道道金色的水波。
选自《武当风》2018年第5期
《金蝉脱壳3号》史金淞铜胎镀纯金(99.9%)、亚克力、鱼钩、漆包线53×43cm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