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科举考试送别文论略

2019-01-06 17:32:46诸葛忆兵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宋文上海辞书出版社刘琳

诸葛忆兵

与科举过程相关,宋人有大量送别文章。通常来说,宋人喜欢用诗歌来表达离别之情。在某些场景下,诗歌受篇幅限制,不足以表达更加丰富的内容,宋人时时用散文予以表达。科举过程中送别文章分为三类:送人赴试、送落第者、送中举者荣归或赴任。其中反映了宋人对科举制度的评价、宋人参加科举考试的复杂心情、科举考试的利弊得失等等内容。

一、送人赴试

送人赴试文章两宋共计21篇,其中北宋11篇,南宋10篇。有关送人赴省试者10篇,许多考生因赴省试,需要远离家乡,故送试文章大致为此而作,其他还有送赴发解试、赴太学试、赴贤良方正试等等。宋代送人赴试诗歌数量较多,但因出于应酬且篇幅有限,内容往往比较单一,大致是称颂赴考者的才华、预祝赴考者早传捷报等。[注]① 诸葛忆兵:《论宋代科举考场外的诗歌创作活动》,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5)。同类题材,作者不写应酬诗歌交差了事,出之以长篇大论的文章,大约是需要发表更多的个人见解。所以,送人赴试文章的内容要远远丰富于同类题材的诗歌。

王禹偁送人赴试文章写得最多,一共有4篇,展现的内容也是多方面的。王禹偁乃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983年)省元,是年登第。进入仕途后,正直敢言,屡遭贬谪,乃北宋前期名臣。同时,王禹偁又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诗、词、文创作成绩斐然。王禹偁生平有一遗憾,未曾权知贡举。《渑水燕谈录》称苏易简知举,放榜时正值王禹偁再度遭贬,奏曰:“禹偁翰苑名儒,今将全榜诸生送于郊。”王禹偁回复诗歌云:“缀行相送我何荣,老鹤乘轩愧谷莺,三入承明不知举,看人门下放诸生。”[注]王辟之撰,吕友仁点校:《渑水燕谈录》卷七, 84页,北京,中华书局,1997。宋代能文名臣以知贡举为荣,王禹偁诗中颇有无奈和不甘之意。然王禹偁擅长鉴别人才,不吝推荐,故北宋前期名士多登门行卷,王禹偁送人赴试的诗文也就特别多,留存至今的4篇送试文章为:《送孙何序》《送丁谓序》《送江翊黄序》《赠别鲍秀才序》。孙何、丁谓于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同年登第,孙何乃是年省元与状元,丁谓为第四名。二人或文学成绩显著,或在政坛声名显赫,皆成为一代名臣。《涑水记闻》载:“孙何、丁谓举进士第,未有名,翰林学士王禹偁见其文,大赏之,赠诗云:‘三百年来文不振,直从韩、柳到孙、丁。如今便好令修史,二子文章似六经。’二人由是名大振。”[注]司马光撰,邓广铭等点校:《涑水记闻》卷二, 39页,北京,中华书局,1997。这一时期科举考试未实行弥封制,考生依然承继了唐代行卷之风,经王禹偁慧眼识别,极力揄扬,声名大振,登第可能性大幅度增加。

先来阅读王禹偁的《送孙何序》:

天之文,日月五星;地之文,百谷草木;人之文,六籍五常。舍是而称文者,吾未知其可也。咸通以来,斯文不竞,革弊复古,宜其有闻。国家乘五代之末,接千岁之统,创业守文,垂三十载,圣人之化成矣,君子之儒兴矣。然而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盖亦鲜矣。富春孙生有是夫!先是,余自东观移直凤阁,同舍紫微郎广平宋公尝谓余曰:“子知进士孙何者邪?今之擅场而独步者也。”余因征其文,未获。会有以生之编集惠余者,凡数十篇,皆师戴六经,排斥百氏,落落然真韩柳之徒也。其间《尊儒》一篇,指班固之失,谓儒家者流非出于司徒之职。使孟坚复生,亦当投杖而拜曰:“吾过矣。”又《徐偃王论》,明君之分,窒僭之萌,足使乱臣贼子闻而知惧。夫《易》之所患者,辨之不早辨也,斯可谓见霜而知冰矣。树教立训,他皆类此。且其数千万言,未始以名第为意,何其自待之多也!余是以喜识其面而愿交其心者,有日矣。今年冬,生再到阙下,即过吾门,博我新文,且先将以书,犹若寻常贡举人,恂恂然执先后礼。何其待我之薄也!观其气和而壮,辞直而温,与夫向之著述相为表里,则五事之言貌,四教之文行,生实具焉。宜其在布衣为闻人,登仕宦为循吏,立朝为正臣,载笔为良史,司典谟,备顾问,为一代之名儒。过此则非吾所知也。岂止一名一第哉!告归许田,序以为赠,余非多可而易与者也。凡百君子,宜贺圣朝得贤,吾道之不坠尔。[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册,424、425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文章分为五层:其一,作者极度重视文章之作,将“人之文”与“天之文”“地之文”相提并论,由此肯定了科举文章的崇高地位。其二,概括唐末至北宋前期的文风转变,所谓“圣人之化成矣”。其三,介绍与孙何结交过程,认为孙何作文“服勤古道,钻仰经旨,造次颠沛,不违仁义,拳拳然以立言为己任”,是这一时期“人之文”的代表作。以下举《尊儒》《徐偃王论》等文章为例,称许孙何作文“数千万言,未始以名第为意,何其自待之多也”。其四,写孙何登门拜访,以及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其五,表达对孙何的期望:“宜其在布衣为闻人,登仕宦为循吏,立朝为正臣,载笔为良史,司典谟,备顾问,为一代之名儒。”这也是对所有考生的期待。细读文章,这不是一次具体送试之作,而是登门行卷后的赠别之言。王禹偁对科举文章有自己的核心标准,即“文以载道”;对孙何也有较多的欣赏和称赞,非简短诗篇能表达清楚,故作此文。

首先,送试文以称赞、推荐考生为核心内容,上述五个方面即以盛赞孙何为核心。王禹偁《送丁谓序》中再次提及孙何,云:“去年得富春生孙何文数十篇,格高意远,大得六经旨趣”,仍然赞叹不已。且将丁谓与之相提并论,云:“或曰:有济阳丁谓者,何之同志也,其文与何不相上下,仆未之信也。会有以生之文示仆者,视之,则前言不诬矣……其诗效杜子美,深入其间。其文数章,皆意不常而语不俗,若杂于韩柳集中,使能文之士读之,不之辨也。”[注]王禹偁其他两篇送试文章亦如此。《送江翊黄序》称赞其:“风骨秀朗,言论和雅……继之以文,好古近道,趣向不俗,修之不已,可为闻人。”[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册,425、473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赠别鲍秀才序》称赞鲍生:“其为学也,依道而据德;其为才也,通古而达变;其为识也,利物而务成。求之广场,未易多得。”[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五三,第8册,10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送试文作者推荐不遗余力,时而揄扬过度。将丁谓与杜甫、韩愈、柳宗元相提并论,言下之意孙何当然也有此创作成就,皆过誉之辞。孙何承继此种作风,《送朱严应进士举序》云:“沛国朱严,字仲方,秀出江表,士人中杰然若石之玉而羽之凤。观其文,有柳柳州之奇奥,皇甫湜之峻整;观其诗,有贾长江之讽谕,薛许昌之清新;观其赋,有独孤授之气格,李缪公之亲切。知言者谓仲方当拔解王府,甲天下士。”[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八五,第9册,199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亦将朱严与柳宗元、皇甫湜、贾岛等等相提并论。

在科举考试试卷没有弥封的时期,这样的推荐最终必须获得主考官的认可,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某些送试文作者于是盛赞主考官,言下之意即:如此德高望重的试官不会遗漏我推荐的人才。柳开《送高铣赴举序》便采用如此荐举策略:“得其人言:宋之同姓大夫逢掌文衡也。柳子知大夫之为人公且直也,天子今能用之。又言渤海人铣求试于京尹矣。柳子喜而颂曰:熙熙乎!煌煌乎!道也将行乎!吾也将出乎!时也将幸乎!”[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二五,第6册,352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看似称赞主考官,实则是强迫对方同意自己的推荐。次年乃枢密直学士赵逢权知贡举,根本没有理睬柳开的强行推荐。

其次,送试文往往特别肯定科举制度,努力推高科场文章的地位与作用,论证“人之文”的重要性。种放《送张生赴举序》云:

圣人之旨,总著乎经;经之旨,咸隐乎词。求圣人之旨,则穷乎经而味其辞,湛乎思而一其信,斯所以索圣人之道者也。观乎《易》,则知道集乎天地,通诸变而不私;《春秋》元经,则知帝尊乎万物,谪其邪以守正;《书》训诰,则严规戒、慎德业;《诗》雅颂,则劝忠信、讽淫惑。然爱其旨、嗜其辞也,独先元经,何哉?盖文武变化,皆本乎正。正者,正天子之尊者也。盖元经大意,在乎奖正王室,抑弱臣妾,亟削强乱。故日而月之,则称王正以冠其首;夷而狄之,则称王礼以黜其爵。岂非圣人立正之微旨耶?今之文求乎正者,必宗乎经;宗乎经,必尊乎天子,立国家为事,斯得其正矣。其或高桓文、盛管晏者,其不知经旨远矣。孟子贱诸侯而不道,独曰有仁义而已,盖有志于圣人者矣。张生诵书乐文,亦求乎正者也。始来秦中,见其容则崖然以肃,观其文则廓然甚明。今将东行,校其文于天子之庭。其道之果行,则斯文也将议乎公卿之末,使予得不为子而言乎![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六,第10册,214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全文重心皆在阐述“宗经载道”,以此为“正者”。既是士人立身之正,也是科举文章之正。“经之旨,咸隐乎词”,因此作文者必须承担起“文以载道”的重任。“张生诵书乐文,亦求乎正者也。”送试题旨,则一笔带过,同时回应了上文“宗经载道”的讨论。

南宋理学兴盛,送试文换从理学的角度阐述。曾丰《送进士陈景年赴省序》云:“万物之初,有道而已。道大而莫明其所以然,则姑诿曰天理;又有莫明天理之所以然者,则诿曰人伦。而疏其目:则为君臣,为父子,为兄弟,为夫妇,为朋友,而师弟子不与焉。”曾丰因考生陈景年执弟子礼,为其论说“师道”。科举应试过程,就是求师过程,需遵“天理人伦”而为。所以,曾丰叮嘱说:“子姑往试春官,罢,求师勿惮劳。”[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二八一,第277册,296、297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刘宰《送张婿宽夫赴省序》转述张宽夫之言,自称奉对天子之廷时,“言之是则天子为之动容,公卿大臣为之改视易听,万事以理,万变以弭,万物亦以吐气”[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八三七,第300册,6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也是从理学的立场给予自己的廷对策论相当高的期望。

再次,送试文时而展现不同时期科举社会风貌。如北宋前期行卷之风甚盛,王禹偁作为文坛知名人物,应接不暇。《送丁谓序》云:“今之举进士者,以文相售,岁不下数百人。朝请之余,历览忘怠。然有视其命题而罢者,有读数句而倦者,有终一篇而止者。或诗可采,其赋则无有也;或赋可称,其文则无有也。能全之者,百不四五。况宗经树教、著书立言之士乎!”[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册,425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丁谓行卷之文体乃“律诗、今体赋、文”,完全对应科举考试科目。北宋前期科举社会风貌与唐代非常相似,原因是科举制度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又如,张咏《送进士张及赴举序》云:“益都去帝乡四千里,平昔俊英怠于进取。况更贼乱之后,例阙资生之计,乡老之荐,声响久绝。”[注]张咏著,张其凡整理:《张乖崖集》卷八, 8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张咏于宋真宗咸平六年(1003年)权知益州,此前当地居然没有贡举进京的考生。经张咏努力,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始有三人获解。《宋史》张咏本传载:“初,蜀士知向学,而不乐仕宦。咏察郡人张及、李畋、张逵者皆有学行,为乡里所称。遂敦勉就举,而三人者悉登科,士由是知劝。”[注]脱脱等:《宋史》卷二九三, 9801页,北京,中华书局,1995。这与南宋以后川蜀地区科举事业兴旺发达不可同日而语。[注]李焘《贡院记》:“每三岁取士诏下,合成都九邑士来应有司之试者,数逾五千,日增而未止。”载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四六六七,第210册,269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记载南宋时期川蜀地区科举兴盛的文献资料甚多,不一一引证。

宋人送试文所展现的科举社会风貌,丰富多样。或言地区巨大差异:“赣于江西为穷绝之处,其地逼广,其俗逼蛮。自晋为郡,至于唐,始有士。至本朝,始有名士。而其初大抵学于他州,游从得其人,陶染成就,或安土焉,虽成就亦陋。会昌之为邑又赣之穷绝处也,本朝教养二百年,邑之士仅得国子博士尹天民、枢密院编修唐稷,稍稍有文声,其希阔盖如此。”[注]曾丰:《送江鹏解元赴省序》,载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二八一,第277册,295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作者南宋孝宗年间出任会昌令,其落后依然如此。或言南北学风与人才之不同:“昔人论南北学异,古今几不可易。北方之人如拙者,用富多才而后为富。若南士之学富而为富不少;至内虽歉,外若充足,莫能窥之者良多。用其才,南北巧拙,甚霄壤也。”[注]陈造:《送师文赴春官试序》,载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五七五八,第256册,233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陈造作此文已经是南宋后期,南北不同仍然非常显著。或言偏远地区文风昌盛:“潮虽南州,自赵德、吴子野已能自附于韩、苏,姓名在文字之录、耆旧之传。今文风几侔于江、浙、闽、蜀。”[注]刘克庄撰,王蓉贵等校点:《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六, 2492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8。这已经到了南宋末期,潮州科举事业得到长足的发展。凡此种种,难以一一罗列。

二、送人落第

宋代送人落第归去文章共计12篇,全部是北宋作品。其原因大约为两点:其一,南宋半壁江山沦陷,科举录取名额比之北宋,并无减少。即:南宋各地科举录取名额比北宋大大增加,也就是说落第人数在减少。其二,送人落第,适宜通过诗歌来表达情感。宋人与科举相关的所有诗歌中,以送人落第诗写得最为出色,最有艺术感染力。[注]诸葛忆兵:《论宋人落第诗》,载《文史哲》,2011(4)。经过北宋时期的写作,南宋文人已经认识到这一点,故送人落第皆出之以诗歌。

尽管如此,当宋人尝试以散文文体写作送人落第文章时,同样有写得文采斐然者。以杨亿《送元道宗秀才序》为例,云:

昔夏侯胜有言曰:“士患经不明,经苟明,其取朱紫,如俯拾地芥耳。”至乃抱荆山之璞,犹闻待价;操流波之引,未偶知音。盖有淹速于其间,夫子之所以罕言也。河南元生,出东南之美族,禀山川之灵气,学术渊奥,才思深婉,雅善词赋,尤工诗什。每扣虚课寂,缘情体物,必有警策传诵人口。左氏之笔,微为富艳;相如之文,长于形似,翘翘然秀出于场屋间矣。有难弟焉,有令子焉,皆以俊才著称。素风弥劭,天伦敦睦,庭训严厉,友于推让,士类多之。矧复内行修饬,至性纯孝,阅市以资力学,负米以洁晨羞。至于造请诸公,不避寒暑;博极群书,罔舍昼夜,此又勤即不匮、艰而弥贞者已。有若大丞相、仆射东平公,邓帅长城公,皆坐镇雅俗,悬衡吾道,嘉生之才美,咸赋诗以赠之。此亦神物,求之不可得也。逮夫纶闱书殿,三台内阁,英髦杂集,风鉴攸出,见必倒屣,坐多更仆。接夷甫之谈柄,知名理之斯在;挹紫芝之眉宇,觉鄙吝之都忘。当时名儒推奖如此。而再试贡部,败于垂成,盖云数奇,实非战罪。寄食辇下,有索米之嗟;薄游东都,无解榻之遇。歘起北堂之念,遽赋《南陔》之吟。与仲氏而言归,拜慈亲而为寿。姑欲买负郭之产,扶安舆而来;弃入关之繻,作焚舟之计。决策素定,戒途有期。陆士衡之弟兄,暂还吴郡;翟方进之母子,同入京师。行矣!为我语姑苏父兄:无或笑冯衍空归,轻苏秦未遇,以目皮相人,作儿女子见。异时怀丈二组,驾驷马车,衣绣而过里闾,挥金以报故旧。此际,如下乡亭长,为德靡终;洛阳妻嫂,不敢仰视,徒厚颜耳。明年春,蛰户震惊,河流湍激,当粪除敝庐,以俟子之西笑。[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九四,第14册,371、372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送人落第文章大抵由三部分思想情感内容构成:劝慰、赞美、勉励。

落第是人生的重大挫折,此类文章都是以劝慰开篇的。杨亿以“未偶知音”解释落第的原因,赞同“经苟明,其取朱紫,如俯拾地芥耳”的观点,即:科举考试基本上是公平的,元道宗之落第是偶然的,将来一定能够考取科第。既然落第乃“盖云数奇,实非战罪”,以下作者盛赞元生“学术渊奥,才思深婉,雅善词赋,尤工诗什”之才华。而且,其家族“以俊才著称”,其品性则“内行修饬,至性纯孝”,由此甚得“当时名儒推奖”。落第后,“寄食辇下,有索米之嗟;薄游东都,无解榻之遇”,处境十分困窘,故起归乡之思。至此,作者也交代了此文的创作缘起。“为我语姑苏父兄”以下,提醒乡亲父老不可以轻视落第者,其实是变换角度勉励元生。“明年春……以俟子之西笑”的期待,便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时依然是在勉励元生。文章辞采斐然,精美流畅,在遣词造句方面多见锤炼功夫。如在畅达的散体语句叙述中,时时可见整齐之四字句、四六等对偶句;以“蛰户震惊,河流湍激”写春日景象,简洁形象;诸多叙事常常用典故表达,典雅博奥。宋祁云:“亿工文章,采缛宏肆,汇类古今,气象魁然,如贞元、元和,以此倡天下而为之师。”[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五二四《石少师行状》,第25册,70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于此文可见一斑。

对落第者不吝称颂之辞,是此类文章的应有之义,也是对落第者的温情安慰。柳开《高铣下第序》云:“乐天者以仁,随时者以智,勤己者以信,顺人者以礼……若渤海高生者,备于四者也。”[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二四,第6册,346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全文都是围绕这四者展开,反复称赞高铣,空泛阔略,夸张过度,令人有华而不实的感受,符合柳开纵横家的作风。多数文章对落第者的称赞都能落到实处。如文彦博《送龙昌期先生归蜀序》云:“先生,陵阳人也,藏器于身,不交世务,闭关却扫,开卷自得,著书数万言,穷经二十载。浮英华而沉道德,先周孔而后黄老。杨墨塞路,辞而辟之。名动士林,高视两蜀。”[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五七,第31册,38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对其著述、学习内容、品行等都有所介绍。赵湘《送周湜下第归宁序》云:“今厥嗣复有其人曰湜,少敏,性直烈,不为儿女子之气。好古,秉笔游学天下。”[注]叙其性情和志向,言简意赅。

既然落第者品行与才华皆优,送行者对其为何落第又必须有所交代,文章作者对待科举考试的态度就在此处彰显。北宋中前期,作者大致对科举制度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其解释落第原因时多用“未偶知音”之类的借口。赵湘直接引用周湜的话语自我解释:“其未称旨者,得非明天子爱吾兄弟也?励吾文学也?又得非其时也?有命也?今举于礼部,苟一战而称霸,是不能尽险阻艰难之身于场屋之间。其得官也,又恶能尽民之情伪,而终身不辱乎!”[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七○,第8册,354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角度理解,解释得圆满而高尚。欧阳修同样从这样的角度出发解释友人之落第,《送方希则序》云:“以希则之资材识业而沉冥郁堙者,岂非天将张之而固翕之邪?不然,何邅回而若此也?夫良工晚成者器之大,后发先至者骥之良。异日垂光虹霓,濯发云汉,使诸儒后生企仰而不暇,此固希则褚囊中所畜尔,岂假予说言之哉?”[注]欧阳修撰,李逸安点校:《欧阳修全集》卷六六, 961页,北京,中华书局,2001。刘攽《送焦千之序》则改换一个角度,云:“夫州郡推择之,公也;有司考试之,明也。方将为国得贤,必且精心慎虑,拔士于千万。”[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五○二,第69册,163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坚信科举考试制度的公正与开明,期望焦千之耐心以待将来。也有落第者以此理由自我勉励的。周行己《送刘絜矩序》叙说自己“去年秋,从试于有司,进既不获,固独喜之,谓:天其必有以大畀于我者!则益进吾道以迎受之。古之大有为者,未尝不如是,则吾何为遽戚戚耶!此余之志也,今又将进于子矣。”[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九五二,第137册,102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安慰自己,劝慰他人,皆以此立论。

北宋中期以后,对科举考试制度的批评声音增加,有作者就从制度弊病的角度探讨落第原因。苏颂《送杨该下第序》云:“取士之柄不专于有司,旧矣。今天下之为士而进取者以万计,为有司者,既不得素专其任,而与察其能否也。一旦当大比间,则杂沓群至。有司持尺度,糊其名以较其一日之艺。苟用其言合规矩、无甚高论者谓之中程,乃留以充选焉。虽其素所弗能,有司岂得而知之耶?士或恃卓越之才,不能委曲以尽一日之试,小有疵累,则以尺度去之。是昔之所恃者,有司亦不得而采之也。夫有司所恃取士之柄不专若是,将以罄天下之真儒实廉而举之,不亦戾乎!”[注]苏颂著,王同策等点校:《苏魏公文集》卷六七, 1019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在专制社会里,取士之柄专于有司,缺乏监督,弊病更大,这是宋代糊名制出现的根本原因。苏颂所论,乃迂阔之言。然所谓“苟用其言合规矩、无甚高论者谓之中程”,还是切中科举时弊的。

上文引周行己自我解释和安慰,仿佛坚信“天其必有以大畀于我者”。再读周行己《送季商老下第序》,云:

古之所谓士者,其自养也厚,其自待也重,其自信也笃。上之人求之则必知之,知之则必用之,用之则必尽之。卓荦者无不遇之叹,阘茸者无偶得之幸。故在下者,皆自好而可以无疑也。后之世风教不明,沦于流俗,贤既不能自辨,而上之人亦莫之察。朝有混淆之风,下无难进之节。气势一去,风流遂远。故高尚者谓其清劲足以激贪污,节义者谓其气概足以动流俗,乃始见高于当世,而载之传中以为异。后世欲有为之君,又设为科目,以进退天下之士。笼取识拔之术,无所不至,法益密而进者益靡靡。呜呼!士每贱矣。今之由四方举于礼部者几人?由礼部进于天子者几人?其取之不为不详矣,其得之不为不艰矣,然而士之所以自负者如何哉?上之人所以得人者如何哉?古之法至简,取人至寡,而贤者必进,不肖者必退;今之法至密,取人至多,而贤者不必得,不肖者不必黜。[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二九五二,第137册,100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古今对比,基本上全盘否定科举制度,方知前文的自我解慰言不由衷。前人厚古薄今,喜肯定古代而否定当下,如此论述在宋人文章中比比可见,却没有实质性的讨论或价值。

送落第者文章中,张方平《送柳澥序》内容比较特别,是为落第者考虑投奔处所的,云:

澥自魏随计来京师,不利于春官。将北辕以迈,郁郁访仆,谋曰:“澥即归,将卜所以为亲之羞,敢问予何往为可?”仆觞而告之曰:“尝闻河东先生昔守邢,今侍御高公以布衣谒见,先生优礼焉。先生以文章气义盖一时,仕不究其用,天下贤士大夫莫不惜之,矧自其门下出者耶!前此三年,侍御领琴台,不敏尝请见,实辱解榻以待,则是侍御之爱才,其与人博矣。况子河东之犹子,能以奇文懿行继其家声,而欲觏见贤公,动之以诚意者,适邢可哉!”勉旃会宗,酒行无辞,仆亦从此东矣。[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八○四,第38册,6、7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此文呈现宋代科举社会的一种风貌。落第者之离京,大多是归乡,以侍养父母为借口,所谓“歘起北堂之念,遽赋《南陔》之吟”。然而,也有部分考生,如柳澥一样,“为亲之羞”,不愿归乡的。他们离京后的去处就值得斟酌,必须对他们的再度考试有所裨益。张方平建议其投奔权知邢州高弁。[注]《高弁传》:“高弁字公仪,濮州雷泽人。弱冠,徒步从种放学于终南山,又学古文于柳开……举进士,累官侍御史……稍复知单州邢州、盐铁判官。” 参见脱脱等:《宋史》卷四三二,1283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5。高弁早年受知于柳开,柳澥乃柳开子侄,一定会受到很好的接待和照顾。唐人盛行游学与行卷之风,对宋人有持续性的影响,于此可见。

三、送人荣归或赴官

高中科名者,或荣归,或赴官,喜庆应酬,送行者大都敷衍诗篇。此类文章只有三篇留存,分别为北宋王禹偁《送张咏序》、司马光《送同年郎兄景微归会稽荣觐序》和南宋程珌《送王状元归天台序》。

王禹偁《送张咏序》是一篇抒情美文,送张咏一段文字,大抵以匀称的四字句组成:

宋天王嗣位之五载,亲选贡士,分甲乙科。中甲科者,通理郡事;乙科者,专任县政。尊以廷评之位,重以使者之车。县政有阙,得以擅革;县人有害,得以专易。既革且易,不康何待?诗所谓“能官人”者,岂独美于文王乎?清河张咏,字复之,本宅九河间。少有奇节,钓鱼侍膳外,读书无虚日。秉笔为文,落落有三代风。今春举进士,一上中选,将我王命,莅乎崇阳。分君之忧,使帝心休休乎;求民之瘼,使人心熙熙乎。江流之南,郡大惟鄂,鄂人得贤,亦孔之乐。波映鹦洲,烟藏鹤楼,白云芳草,思古悠悠。堂有鸣琴,足以振穆若之风;樽有醇醪,足以养浩然之气。维江汤汤,鉴其襟袖;维山峨峨,媚其户牖。鲙得鲂鲈,果多橘柚。吏隐于兹,足保无咎。且优且游,勿为江山羞。复之勉旃云尔。[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一五二,第7册,422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张咏登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年)进士第。张咏参加省试之前,已经声名鹊起。“太平兴国四年秋,与忠愍寇公同赴大名举,议将首荐公。公以同郡张覃素有文行,即率寇公上书,请以覃为冠。一府钦叹,遂如公言,士论多之。”[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八五九,第40册,122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在科举考试未实行弥封制的时代,张咏的登第和时论的称颂,都在意料之中,王禹偁之作即为时论的反映。文章先简述宋太宗当年的科举制度改革,史载“并分第甲乙,赐宴,始有直史馆陪座之制。进士第一等授将作监丞,通判藩郡;次授大理评事,知令、录事”[注]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 473页,北京,中华书局,2004。。朝廷重用科举出身者,提高其授官品级,畀予其地方行政专权。由此,中乙科者张咏授大理评事、知鄂州崇阳县事。张咏“专任县政”,王禹偁因此对其行政上的作为有特别的期待:“分君之忧”“求民之瘼”。作者以优美的文字渲染崇阳之山水、风土秀丽景色,勉励张咏“且优且游”之际,多有政绩。

诗歌篇幅无以容载,出之以文,必定有更加丰富的内容。王禹偁《送张咏序》开篇以“今之县尹,古之诸侯”定调,论述历代县政之弊病,根源在于县邑官员“秩卑禄微”“邑官益卑”,于是特别肯定宋太宗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地方长官、“专任县政”的变革。作者借送张咏的机会,大段发表行政见解,歌颂当代政治,这就不是简洁含蓄的诗体适宜表达的内容。王禹偁乃文坛名家,其文章极富审美韵味。“波映鹦洲,烟藏鹤楼,白云芳草,思古悠悠。”云水楼台辉映,芳草连绵,清淡秀丽,画面感很强。“维江汤汤,鉴其襟袖;维山峨峨,媚其户牖。”山水壮阔,胸襟豁然,古雅工致,寄意深远。王禹偁与张咏皆为一时名流,以名流送名流,更重抒情文采。

司马光则出于一个特殊的原因:“家君与尊谏议景德中同年登第,在朝廷最名相善,余又与景微以荫籍同官,偕举进士,送名于天府,复试于南庙,以至登第,未尝异处。”特意作《送同年郎兄景微归会稽荣觐序》[注]司马光撰,李文泽等校点:《司马光集》卷六四, 1323、1324页,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以赠之。父子两代皆为同年进士,在宋代比较罕见,故于其荣归故里之际,特作送行文。文章中盛赞郎景微:“其为人刚不可校,柔不可犯,和易以为乐,节正以为礼。由七品官举进士,一上中选,可谓美矣。然未尝有偃蹇之容,自满之意。或未识者卒然遇之,尚不知其为举人,又焉知其有科级邪?”司马光也是在表达自己中举后的态度,以新科进士送新科进士,强调中第后的胸襟与心态,其思维角度就比较独特。

宋理宗宝庆二年(1226年),程珌以礼部尚书知贡举,天台王会龙状元及第。十月,王会龙荣归故里,程珌作文以送之。这是主试官与状元的互动,文曰:

天台王君,宝庆丙戌进士第一人,佥书威武节度判官公事。其年十月十七日来访,谓期集已事,今将束书而归,念无以寓其卷卷也。于是,为之言曰:方岁孟春,天下之士云集京师,求试于春官者不啻万人,而君以宏才正学,裒然为举首。今归也,天台之山川草木,咸添秀色。而里中父兄子弟连车接袂,相与迎且贺于里门之外。且家诫其子若弟曰:“读书应举,不当若是邪!”嘻!亦荣矣。然尝考建隆迨今凡百一榜,举首百一人,其为台辅者六人、执政十二人,自余登法从者殆不胜算。先正有言:“士之膺是选者,知其身必达,故自爱重而不肯为非。天下公望,亦以鼎贵期之,故相与爱惜成就,以待其用,”至哉斯言!万世不易之论也。仆故取而书之,以当赠言。[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七八三,第297册,364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以知贡举送状元,两人身份特殊,所以此处没有对状元及第者的任何恭维之辞,只有对其谆谆教导。于万人之中“裒然为举首”,极其艰难,也极度殊荣。其归故里,当然是“父兄子弟连车接袂,相与迎且贺于里门之外”,也必然成为后来者的学习榜样。状元及第的身份,意味着将来仕途的腾达,故程珌以“自爱重而不肯为非”“爱惜成就”相嘱托。其中对宋代以来状元及第者的仕途荣达统计,又提供了一份难得的第一手科举文献。程珌《回丙戌前三名启》云:“读苏公之论,观仁祖之朝。四十二年,凡十三榜。登一二三之鼎甲,得三十九之伟人。不至三台,仅止五士。盖选拔悉孚于人望,故登用不专于科名。”[注]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六七八二,第297册,353页,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这是对宋仁宗年间科举前三名仕途荣达的统计,可见程珌在这方面特别留意。

宋代祝贺登第之作与登第者的答谢词,必须是四六骈文。喜庆相送之时,以应酬性为主,或诗歌,或骈文,故少相送登第者的散文。然而,上述三篇送别文,送者身份各异,论说重点亦不同,对照阅读,颇多启示。

科举生活是宋代大多数文人的重要生活组成部分,科举考试则必然与在路上这一话题紧密关联,送别文多方面展现了宋人特殊背景下即将启程之心态、情景、方式,以及他们对待科举考试的态度。依据文章之主旨,与游记类在路上散文比较,其议论性和叙事性增强,抒情性减弱,此类作品数量虽然有限,但同样是观察宋代科举社会的一个重要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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