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寒论集注》训诂特点研究*

2019-01-06 10:55孙震宇黄作阵
中医文献杂志 2019年4期
关键词:太阴张氏伤寒论

孙震宇 黄作阵

北京中医药大学(北京,100029)

《伤寒论集注》,张志聪注释,高士宗纂集。张志聪,字隐庵,号西陵隐庵道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生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卒年不详,据肖衍初考证,当逝世于康熙十九年与康熙二十二年之间(1680—1683年)[1],是明末清初著名医家。

张氏祖辈九代业医,自诩为仲景第四十三世裔孙。因髫年失怙,家道渐衰,遂弃儒习医,拜伤寒大家张遂辰(字卿子,1589—1668年)为师,后又受前辈著名医家卢之颐(字子繇,1599—1664年)思想影响,颇重视中医理论的研究,在侣山堂集同学及门弟数十人开堂讲学,共同探讨医理。《清史稿》谓:“明末杭州卢之颐、繇父子(按:此误,卢之颐,字子繇,其父卢复,字不远)著书,讲明医学,志聪继之,构侣山堂,招同学讲论其中,参考经论,辨其是非。”[2]侣山堂作为张氏行医讲学的主要场所,影响至大,“自顺治中至康熙之初,四十年间,谈轩岐之学者,咸归之”[2],“外郡人称武林为医薮”[3]1086,武林,旧时杭州之别称,因武林山而得名。

张氏在侣山堂讲学达30余年,著述颇丰,先后著有《黄帝内经素问集注》、《黄帝内经灵枢集注》、《伤寒论宗印》、《伤寒论纲目》、《伤寒论集注》、《金匮要略集注》、《本草崇原》、《侣山堂类辩》、《针灸秘传》诸书,其中除《针灸秘传》遗佚外,他书皆可反映其学术思想,尤其对《内经》和《伤寒论》的研究,更是有突出贡献。

张氏谓:“故医学入门,当从伤寒始,先难其所难,而后易其所易。”[3]1070为了便于学者们更好地了解张氏有关《伤寒论》的学术思想,今特就其《伤寒论集注》训诂作一研究,总结其训诂特点,俾今之学者“即知仲祖之孙之书,知仲祖之孙之有是书。”[4]

集思广益,阐发经旨

是书虽然名曰《集注》,但并非是汇集前人百家训释之作。正如张氏在本书《凡例》中所说:“是刻之所以名集注者,窃效朱子集注经书,可合正文而诵读之,并非汇集诸家也。”

张志聪研究《伤寒论》的方法,注重发挥集体的智慧,并不沿袭前人,他深感“宋元明诸名家,迭为论疏,莫不言人人殊,而经旨櫽括者,或以一端求之,经言缕析者,或以偏见解之。”[5]又见“近世以本经文意深微,佥执《陶氏六书》以为枕中秘宝。”[3]755遂大叹:“嗟夫!伤寒变证靡穷,本经立法甚活,岂《函歌括》所能悉精深哉?”[3]755

因此,他在侣山堂与同学门弟共同研究,开集体创作之先河,取其精华,扬弃糟粕,以阐发《伤寒》之理,集诸家一得之见。张氏谓:“其于仲祖《伤寒论》,虽未敢云深入阃奥,据余专致之劳,亦可云研几殚虑矣乎,而尤虑尚未有尽也,复聚诸同学而参正之,更集诸及门而讲求之,冀有疑义,与共析之,或有微悟,与共订之。”

昔儒有言:“易稿则技精,屡斫则艺进。”张氏之《伤寒论集注》经三集而始成。《清史稿》记载道:“又注《伤寒论》、《金匮要略》,于《伤寒论》致力尤深,历二十年,再易稿始成。”[2]再者,两也。再易稿则为三集之,而《集注》始成。本书《原序》曰:“迨庚子(1660年)而《伤寒初集》告成(按:《伤寒初集》即《伤寒论宗印》;又,庚子误,据张氏《宗印·自序》,当成书于康熙癸卯(1663年),言庚子,恐其误记)……稿几脱而《二集之书》复成(按:《二集之书》即《伤寒论纲目》)。”由于他能发挥集体智慧,又殚精竭虑20余年,因而注释水平很高,多能阐发经旨微义,陈修园称之为“汉后第一书”[6]817。

例如,《伤寒论》第29条中:“若胃气不和谵语者,少与调胃承气汤。”诸家注释语焉不详,成无己《注解伤寒论》惟曰“阴阳虽复,其有胃燥谵语,少与调胃承气汤”[7], 方有执《伤寒论条辨》仅言“胃不和而谵语者,亡津液而胃实也”[8]。二说之于“谵语”,皆未能详其故,只言胃燥,似乎有欠允当。张氏亦不然其说,他在本书《凡例》中明言:“凡谵语,乃心主神气内虚,言出于心,非关于胃……今人不明少阴谵语,凡解谵语定属阳明。”其门人曾氏亦曰:“《太阳篇》云:‘若胃气不和谵语者,少与调胃承气汤’(即本条),言胃络上通于心,君火亢极而然也。若汗多亡阳,则主四逆汤,少阴之为热为寒如此。”可见,张、曾师徒二人对于“谵语”的病机在心不在胃的认识是一致的,故而本条注曰:“若胃气不和谵语者,胃络上通于心,少阴君火亢极而胃气不和,神气烦乱而因发谵语,故少与调胃承气汤以和少阴君火之气,以安少阴心主之神。”

张氏之论,可谓详备矣。《素问·灵兰秘典论》明确指出:“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又《阴阳应象大论》曰:“心主舌……在窍为舌。”可见,“谵语”作为一种神志异常、胡言乱语的临床表现,张氏从心神释义,发前人所未发,实具手眼。

维护旧论,汇节分章

自明·方有执倡导错简重订以后,后世医家,如喻嘉言、程郊倩、章虚谷、黄元御等,皆附和之,指王叔和之非,议成无己之误。至明末清初,始有钱塘张卿子追本溯源,尊王(叔和)赞成(无己),提出“悉依旧本,不敢去取”的观点,史称“维护旧论派”。

张志聪师事张卿子,因而张卿子维护伤寒旧论的观点对其影响很大,不仅在其早年著作《伤寒论宗印》中持此看法,晚年再著《伤寒论集注》与《侣山堂类辩》时,仍反复强调这一点。

例如他在《侣山堂类辩》中谈道:“世传《伤寒论》乃断简残篇,借王叔和编次。聿稽仲景生于东汉,叔和西晋时人,相去止百余岁,不遭秦火之劫,奚为断残乎?”因此,他认为后世所流传的《伤寒论》文本,必是仲景原文无疑。如果详考其中文义、细玩其中章法,便可发现本论上下文之间联系紧密,前后逻辑贯通,实有次第。“若学者熟读全书,细心体会,其中义理如神龙出没,首尾相顾,一字一句,条分缕析,鳞甲森然。”[3]1052

鉴于此,他采用“汇节分章”的方法,将《伤寒论》按原文顺序划分为一百章,“或合数节为一章,或合十余节为一章”,每章起始条文下,必以数语概括这些条文的中心思想。例如“辨太阳病脉证篇第二”,将《伤寒论》第82~178条条文分为10章。在第82条条文下,首曰:“自此以下凡八节,皆言汗后变证,以示不可轻汗之意。”

《集注》通篇皆如此例,其目的便是为了“拈其总纲,明其大旨,所以分章也。章义既明,然后节解句释,阐幽发微,并无晦滞不明之弊”。如此,则知原文上下前后条绪井井,又可反证“非王叔和所能编次”。

重视运气,法参天地

《伤寒论》“辨三阴三阳脉证并治”各篇,并没有明确指出“三阴三阳”的概念。自宋·朱肱创立“六经辨证”,以足之六经释“三阴三阳”以来,后世医家大多奉为圭臬。张志聪以为不然,曰:“世医不明经气,言太阳便曰膀胱,言阳明便曰胃,言少阳便曰胆,迹其有形,亡乎无形,从其小者,失其大者,奚可哉?”

张氏以为,欲明《伤寒论》“三阴三阳”的辨证方法,当从仲景原文入手,他说:“注释本论,必明仲祖撰论之原,方为有本。其序曰‘撰用《素问》、《九卷》、《八十一难》、《阴阳大论》、《胎胪药录》’之说……《阴阳大论》者,《素问》中大论七篇,皆论五运六气、司天在泉、阴阳上下、寒热胜复之理。”又说:“仲祖著《伤寒》,原名《卒病论》,本于五运六气、阴阳大论,故释人之阴阳应天地之五运六气。”

所以,他认为本论的“三阴三阳”,便是指六气。“本论太阳、阳明、少阳,三阳也;太阴、少阴、厥阴,三阴也。三阳三阴谓之六气,天有此六气,人亦有此六气。无病则六气运行,上合于天;外感风寒,则以邪伤正,始则气与气相感,继则从气而入于经。”

正因为“天有此六气,人亦有此六气”,所以张氏在分析“三阴三阳”病证时,极为重视“人与天地相参,与日月相应”,所谓“人之阳气应天气之在外,五脏五行应五运之在中,升降出入,环转无端”。

例如,本论“辨可发汗病脉证并治篇”第1条:“大法,春夏宜发汗。”张氏注曰:“天有一岁之四时,人有一岁之四时;天有一日之四时,人有一日之四时。春夏宜发汗者,朝则为春,日中为夏,于寅卯之后、午未之前,人气生长之时而发汗,亦顺天时之大法也。”张氏将人身之阳气与天之阳气相比较,将一日之阳气与一岁之阳气相比较,则本条之微义,彰明较著矣。

以经解经,前后互参

以经解经、前后互参是张志聪训释《伤寒论》的一大特色,正如《宗印·凡例》中所说:“注释参讨本经文义,杂引《灵》、《素》诸经。”其主要方式有“以《内经》解《伤寒》”、“以《金匮》解《伤寒》”、“本论前后文互参”三种方式。

1.以《内经》解《伤寒》

张氏曰:“仲祖撰《伤寒》,本于《灵枢》、《素问》、《阴阳大论》,扩先圣之所未尽而补益之。”故本书训释,多处采用以《内经》解《伤寒》的方法。例如《伤寒论》第219条:“三阳合病,腹满身重,难以转侧,口不仁,面垢,谵语遗尿”,张氏注曰:“《经》云‘少阳是动病,不能转侧’,难以转侧者,病少阳之气也;《经》云‘浊气出于胃,走唇舌而为味’,‘阳明之脉,起于鼻,交頞中’,口不仁、面垢者,病阳明之气也。”张氏以《内经》原文准确地解释了何为“三阳合病”,使学者易于理解。

2.以《金匮》解《伤寒》

世以《伤寒》言外感,《金匮》论内伤,然外感内伤本自一理。张氏云:“是以能医内伤而不谙治伤寒者,未可医名也;能医伤寒而不谙治内伤者,未之有也。”[3]1070故而张氏在训释《伤寒》时,多参以《金匮》。如《伤寒论》第276条:“太阴病,脉浮者,可发汗,宜桂枝汤。”张氏注曰:“太阴在内主募原,太阴在外主肌腠……《金匮要略》云‘腠者,三焦通会元真之处;理者,皮肤脏腑之纹理’,盖皮肤有此纹理,而脏腑之募原亦有此纹理,外内相通,太阴主之。”张氏于此,以《金匮》之文释《伤寒》之义、辨内外之理,使学者对桂枝汤的运用,理解得更加透彻。

3.本论前后文互参

如前所述,张氏认为本论“其中义理,如神龙出没,首尾相顾”,故而他在注释《伤寒》时,除引他经训释外,多采用“上下文联系、前后文互参”的方法。如《伤寒论》第277条:“自利不渴者,属太阴,以其脏有寒故也,当温之,宜服四逆辈。”张氏在训释时,将之与上条(见上)对比,曰:“上节病太阴之在外,此节病太阴之在内,在外故宜桂枝汤,在内故宜四逆辈。”通过前后文的联系与比较,示人以治太阴病之法。

推究经义,开示后学

《伤寒论》是我国第一部理法方药比较完善,理论联系实际的古代重要医学著作,历代医家奉为“医门之规矩”、“治病之宗本”、“方书之祖”[9]。然其成书于东汉末年,距今已有一千八百年,其文辞古奥,经义渊微,鲜有通其义者。张氏谓本论“经语奥深,句字藏櫽”,故而他在训释本论时,常反复推究原文经义,多有发明;又常以经义指导实践,开示后学。

例如《伤寒论·辨霍乱病脉证并治》第390条:“吐已下断,汗出而厥,四肢拘急不解,脉微欲绝者,通脉四逆加猪胆汤主之。”张氏反复推究“吐已下断”四字,并与上两条“四逆汤方”相比较,注曰:“不曰‘吐利止’而曰‘吐已下断’者,谓津液内竭,吐无所吐,下无所下也。若吐已下断,如所谓汗出而厥、四肢拘急之证仍然不解,所谓脉微欲绝之脉依然如故。此为阴阳血气皆虚,更宜通脉四逆加猪胆汁汤主之。”

他在解释方义以后,复感慨世医每逢暑月霍乱,辄以藿香正气治之,杀人为多。于是更添按语曰:“风雨寒暑之邪,直入中焦,皆为霍乱。若吐利太过而生气内伤,手足厥冷,脉微欲绝,皆宜四逆汤主之,无分寒与暑也……愚每见暑月病霍乱,四肢逆冷,无脉而死。藿香正气不过宽胸解表之剂,恶能治之?况夏月元气发泄在外,中气大虚,外邪卒至,救正犹迟。夫邪正相搏,有风雨寒暑之分,正受邪伤,止论正气之虚实,入脏即为不治之死证,非风暑为阳而寒雨为阴也。此为霍乱之大纲,学者宜服膺而弗失。”张氏以其多年的临床经验,指陈世人观念上的错误,启发后学临证之际当“随其证之所在而治之”,不得拘泥也。

小 结

张志聪乃“维护旧论派”的代表人物,一生精勤不倦,致力于《内经》、《伤寒》等的研究。《清史稿》谓之“生平著书,必守经法”[2],其自序曰:“以经解经,罔敢杜撰。”又曰:“余于《内经》、仲祖诸书,童而习之,白首始获其要,故自甲午以后二十年来,每旦必焚香举笔,翻阅经义,详其句说,审其字意。”这种严谨、认真、务实的态度,可称今人楷模。

张氏“六经气化”的学术观点,颇受后世一些医家赞许。如陈修园评曰:“(张隐庵)阐发五运六气、阴阳交会之理,恰与仲景自序‘撰用《素问》、《九卷》、《阴阳大论》’之旨吻合,余最佩服。”[6]373惜乎,自志聪、士宗以后,世医多“畏其难而不敢言及”[6]817,以至于迄今为止,研究张氏《伤寒论集注》者寥寥可数。张氏之学,多有阐发前人所未发之处,实有益于中医临证,亟待今之学者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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