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超 黄玖立
(南开大学 经济学院,天津 300071)
随着单边主义、保护主义和反全球化趋势在世界范围内抬头以及中美贸易摩擦不断升级,“进口”成为了2018年来中国对外贸易的焦点和热点。在2018年4月举办的博鳌亚洲论坛年会上,习近平主席在主旨演讲中首次将主动扩大进口作为中国进一步扩大开放的重要举措之一。此后,中国政府在扩大进口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切实行动,先后对数千种商品实施了较大幅度的进口关税减让。最令世人瞩目的是,2018年11月5~10日,首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在上海举办,这是世界上第一个以“进口”为主题的国家级展会。在开幕式上,习近平主席再提激发进口潜力,并预计中国进口商品和服务在未来15年将分别超过30万亿美元和10万亿美元。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过去40年以出口为导向的对外开放进程中,进口从未受到如此关注。我们不禁要问,进口对中国经济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进口如何影响中国企业的绩效和民众的福利?扩大进口对新时代贸易强国建设有何重要意义?与此同时,正如进口与出口贸易在中国对外开放进程中受关注程度上的差别,有关进口的研究文献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深度上都远不及出口。那么,关于中国的进口贸易,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不知道什么?还想知道些什么呢?为了探寻上述问题的答案,本文回顾并梳理了近年来基于中国背景的以“进口”为研究主题的主要代表性文献,对已有文献的研究主题、思路、方法以及所得出的结论进行系统归纳;在此基础之上,本文总结了已有研究对于以进口促进新时代贸易强国建设所提供的主要启示以及存在的不足,并展望了未来值得进一步深入和拓展的研究方向,以期进一步激发学术界对进口与新时代贸易强国建设这一重大理论和现实问题展开更加深入的思考和研究。
从理论上说,进口通过两个方面对一国经济产生影响,一方面是购买最终品的消费者,另一方面是采购投入品并面临同类进口商品竞争的生产者,也就是企业。因此现有文献主要从消费者福利和企业绩效两个方面考察进口的影响。进口对消费者福利的增进是贸易利得的重要来源,这已经毫无争议地成为经济学的基本共识。贸易开放导致进口增加,使得消费者能够以更低的价格享受种类更加丰富、质量更好的产品,从而增加消费者剩余、增进消费者福利。因此,有关进口对消费者影响的研究相对较少,主要集中于对消费者福利影响大小的测算。相比之下,进口对企业绩效的影响就要复杂得多。实际上,进口也通过两种途径对企业绩效产生影响:第一种途径是企业作为“卖者”的情形,即同类产品进口的增加会加剧国内企业所面临的市场竞争,从而影响国内企业的绩效;第二种途径是企业作为“买者”的情形,即作为生产投入的中间品和资本品进口会对企业绩效产生影响。已有文献从这两个角度对进口如何影响中国企业绩效做了大量分析,关注的企业绩效主要包括企业的生产率、研发创新、成本加成以及出口行为等,其中尤以对企业生产率影响的研究最为密集。鉴于此,本文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首先回顾和梳理有关进口影响中国企业绩效的文献,其中第二部分聚焦于进口对生产率的影响,第三部分关注进口对企业研发创新、成本加成以及出口行为的影响;第四部分综述有关中国进口贸易的消费者福利效应测算的研究;第五部分是启示与展望,总结已有研究对进口与新时代贸易强国建设所提供的主要启示以及存在的不足,并展望未来值得进一步深入和拓展的研究方向。
进口与生产率的关系是国际贸易领域中的一个持续热点议题,最近几年来更是涌现了一批基于中国背景和数据的实证研究,成为探讨进口与中国企业绩效的焦点。有关进口与生产率关系的研究包含多个维度和层面:首先,进口品既包含作为企业生产投入的中间品和资本品,也包含影响国内市场竞争程度的最终品。因此,进口既影响着企业的生产投入,也影响着企业所面临的国内市场竞争环境。其次,现有文献对“进口”的刻画既包括进口规模、进口产品种类、进口来源地等与进口直接相关的指标,也包含关税、非关税壁垒等影响进口的间接因素。最后,已有研究对生产率的考察既包含行业层面也包含企业层面。当然,我们也注意到,一方面,中间品贸易占全球贸易的比重越来越高,在全球贸易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中国的情形也不例外,货物进口也以中间品为主;另一方面,越来越多高质量的企业层面微观数据可供研究使用,而企业又是贸易活动的最终决策者和执行者。因此,近年来,国际贸易领域对进口与生产率关系的探讨,大量聚焦于从微观层面来分析中间投入品进口与企业生产率的关系。所以,这一部分对进口与生产率关系的研究综述也以中间投入品进口对企业生产率影响的相关研究为主,同时兼顾资本品和最终品的进口、贸易自由化与进口竞争的影响。以下首先基于经典文献,提炼中间品进口影响企业生产率的基本机制,然后聚焦于近年来基于中国背景的热点研究。
已有文献对中间品进口与企业生产率之间关系的分析,普遍发现了两者之间存在较为显著的正向相关关系。与出口和企业生产率的关系相类似,已有研究对进口与企业生产率之间的正相关关系的解读无外乎两个大的方向:(1)企业进口是一种“自我选择”行为(self-selection),即并不是进口提高了企业生产率,而是高生产率企业主动选择进口,具有较强的进口倾向。(2)进口促进了企业生产率提高,即所谓进口的“学习效应”“干中学”效应(learning by doing),或“进口中学”效应(learning by importing)。这两方面观点都有较为丰富的证据。
一方面,一些研究认为进口中间品对企业生产率的影响不显著或作用不大,进口与企业生产率之间的正相关关系更可能是企业的“自我选择”效应。比如,Vogel等(2010)基于德国数据的研究发现,企业进口行为主要表现为“自我选择”效应,而不支持“进口中学”效应[1]。此外,Biesebroeck(2003)和Muendler (2004)分别以哥伦比亚和巴西企业为例的研究发现,进口原料、中间品以及资本品并未对企业生产率产生明显的提升作用[2][3]。另一方面,更多的研究验证了第二类观点,即中间品进口对企业生产率提升具有因果效应。比如,Amiti等(2007)以印度尼西亚企业为例的研究发现,投入品关税减让显著提高了企业生产率,进口可能通过技术溢出、产品种类多样化、提升产品质量等多种途径提高企业生产率[4]。Topalova等(2011)以印度为例的研究也验证了中间品进口对企业生产率的提升作用[5]。此外,Kasahara等(2008)以及Muuls等(2009)两项分别基于智利和比利时企业数据的研究,也都发现中间品进口对企业生产率具有显著的提升效应[6][7]。
在验证了“进口中学”效应的基础上,现有文献还详细剖析了中间品进口影响企业生产率的作用机制。具体而言,中间品进口对企业生产率的影响机制可以根据进口中间品与国内中间品之间的替代性,划分为两种情形:(1)当进口中间品与国内中间品的替代性较强时,中间品进口能够通过加剧国内中间品市场的竞争程度,降低中间品价格,从而降低企业的生产成本,提高生产率,即成本节约渠道。(2)当进口中间品与国内中间品的替代性较弱时,进口中间品可以通过生产互补、技术溢出和质量提升三种机制提高企业生产率。具体来说,第一种机制是生产互补渠道。当进口中间品与国内中间品之间的替代性较低时,进口中间品可以增加企业用于生产的投入品种类,提高生产要素组合的效率,进而提高企业的生产率[8][9][10]。第二种机制是技术溢出渠道。技术相对落后的国家可以通过进口中间品学习、吸收和模仿国外先进的生产技术,开展研发创新活动改进生产,从而提高企业的生产率水平[11][12][13]。第三种机制是质量提升渠道。高质量的中间品是企业生产出高质量产品的重要前提。企业通过进口国外高质量中间品可以显著提升产品质量,进而提高企业的定价能力。产品售价的提高又会提升企业的价值生产率[14][15]。
进口与企业生产率关系研究的一个潜在陷阱是,企业进口中间投入品的行为与其出口行为关系密切。因此,在实证分析中,如果忽略了出口对企业生产率的影响,则可能会由于遗漏变量偏差而得出进口能够提升企业生产率的错误结论[16]。此外,我们不难发现,已有关于进口与企业生产率关系的不同研究结论,更多是由于研究对象的不同,而非研究方法的不同。如张杰等(2015)所指出的,可能的情况是,不同经济发展水平国家的企业具有不同的生产能力和学习倾向,当企业的生产能力较低时,企业会倾向于通过进口来学习,从而提高自身的生产率水平,即表现为“进口中学”效应;而当企业的生产能力较高时,企业进口更多的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生产目标,从而表现为进口的“自我选择”效应[17]。
基于中国的现实制度背景,并运用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和海关进出口贸易数据系统考察进口对生产率的影响,是最近几年来国际贸易领域的一个研究热点。总体来说,已有研究基本验证了进口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提升作用。从进口品的类型来看,现有研究从中间品和资本品两个角度考察了进口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影响,并发现中间品和资本品进口均对中国企业生产率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17]。从行业的异质性来看,Yu和Li (2014)以及余淼杰和李晋(2015)将行业的差异化程度引入对进口生产率效应的考察,并同时考虑了中间品和最终品两种类型的进口,他们的研究发现,中间投入品和最终品进口均有助于企业提高生产率;进一步考虑行业的差异化程度,他们还发现进口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提升作用主要存在于同质性行业[18][19]。除了进口品的类型,进口来源地结构也是影响企业生产率的重要因素。魏浩等(2017)研究发现,中间品进口来源地数目增多、进口来源地集中度下降有助于提升企业全要素生产率;进口来源地结构主要通过进口种类多元化带来的生产互补机制提升企业生产率,而进口价格下降带来的成本节约机制没有显著影响[20]。
除了中间投入产品的进口,作为中间投入的生产性服务的进口也受到了研究者们的关注。比如,戴翔、金碚(2013)和陈启斐、刘志彪(2014)两项研究专门聚焦于生产性服务进口的影响。前者考察了服务贸易进口技术含量对中国工业经济发展方式转变的影响,其中工业经济发展方式以全要素生产率对工业总产值增长的贡献率作为衡量指标;后者则聚焦于生产性服务进口对中国制造业技术进步的影响,两项研究均证实了生产性服务进口的积极影响[21][22]。此外,与直接考察中间品进口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影响有所不同,有些文献考察了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即中间品进口关税下降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影响,从而间接验证了中间品进口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提升作用[23][24]。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大多数基于中国背景和数据的文献聚焦于中间品进口对企业生产率的提升作用,但是也有研究分别从“自我选择”和“进口中学”两个方向上识别中间品进口与企业生产率的互动关系。比如,Elliott等 (2016) 基于中国企业数据系统检验了“自我选择”和“进口中学”两种假说。他们的研究发现,对于中国企业来说,两个方向上的自选择效应和因果效应均显著存在,一方面,在进入国际市场之前,进口企业的确具有更高的生产率;另一方面,进口行为也的确能够显著提升企业的生产率[25]。这项研究为中国进口企业自我选择行为提供了证据,一定程度上填补了现有文献在这一方向上关注的不足。
已有文献除了关注作为生产投入的中间品和资本品进口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影响之外,还考察了进口影响企业生产率的另一种途径:贸易开放导致同类产品进口增加,使得国内企业所面临的市场竞争加剧,从而对企业生产率产生影响,即进口竞争效应。在理论上,关于进口竞争对本土企业生产率的影响存在两种假说。第一种假说认为,进口竞争压缩了本土企业的市场份额,不利于规模经济,从而对本土企业生产率的提升产生负面影响,即规模效应;第二种假说认为进口竞争的压力为本土企业提高生产率提供了激励,即激励效应[26]。简泽等(2014)研究认为,进口竞争对效率不同的企业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对于低效率企业,进口竞争负向的规模效应超过了正向的激励效应,因而进口竞争阻碍了他们的全要素生产率提高;相反,对于高效率企业,进口竞争正向的激励效应超过了负向的规模效应,因而进口竞争促进了他们的全要素生产率提高[26]。Ding等 (2016) 的两项研究则分别从产业升级和资源再配置的动态视角,考察了进口竞争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影响。一方面,进口竞争对企业生产率增长及研发投入的影响与企业及其所处行业相对世界生产前沿的技术距离密切相关,距离生产前沿越近,进口竞争的正向影响越显著[27];另一方面,从行业内资源再配置的角度来看,进口竞争的加剧迫使行业内低效率企业退出市场,从而降低了中国制造业行业生产率的离散程度,最终实现了行业内资源配置效率的优化[28]。此外,现有研究还比较了进口竞争和投入品进口两种渠道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影响。比如,Yu(2015)测算了企业层面的中间品和最终品进口关税,比较了最终品贸易自由化与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对中国企业生产率的影响,他的研究发现,两者均能促进企业生产率提升[29]。
与进口对企业生产率的影响相类似,进口也会从两个渠道影响企业的研发创新:一方面,同类产品进口的增加会加剧企业所面临的国内市场竞争,从而影响国内企业的研发创新行为;另一方面,企业进口的作为生产投入的中间品和资本品,也会对企业自身的研发创新活动产生影响。从理论分析来看,这两种渠道的影响都是不确定的。就进口竞争加剧的影响来说,一方面,企业有可能为了在市场竞争中立足而加强研发创新,提高自身的竞争力;另一方面,进口竞争加剧也有可能会降低企业的利润,导致企业用于研发创新的资金不足,从而抑制企业的研发创新活动。就投入品进口的影响来说,一方面,企业可以通过进口投入品来学习先进技术从而促进自身的研发创新[15][30][31];另一方面,贸易开放可以使得企业以更低的成本进口更多的、种类更丰富的、质量更高的中间投入品,进而提高产品质量和企业生产率,因而中间品和资本品的进口也有可能会导致企业的“进口依赖”,从而抑制企业创新。
现有实证研究对企业研发创新的度量主要包括两种思路:一种思路关注“投入”,即以企业在研发创新活动方面的物质投入来度量;另一种思路关注“产出”,通常以企业拥有的专利数量来度量。值得注意的是,在有关中间品进口影响中国企业研发创新的研究中,采用两类不同的度量方式得出了相反的结论。以“产出”即专利数量度量企业研发创新的研究通常认为,中间品进口对企业研发创新的负向效应占主导,即对企业的研发创新具有抑制作用[32][33]。相反,从对研发投入的影响来看,田巍和余淼杰(2014)、Tian和Yu(2015)以及Chen等(2017)三项研究均表明中间品贸易自由化或中间品进口增加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34][35][36]。原因何在?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只是增加了企业在研发创新方面的投入,而“投入”并未转化为“产出”(专利)?一种可能的情况是,中间品进口对企业创新活动的影响也是有条件的,可能与知识产权和专利保护制度的完善程度密切相关。比如,Chu 等(2018)认为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对使用国内中间品部门的创新具有正向影响,而对使用进口中间品部门的创新具有正、负两种影响,其中负向影响可能来自知识产权保护对进口知识溢出效应的抑制。该文利用中国的知识产权保护、专利、工业企业以及海关贸易数据对所构造的理论模型进行了实证检验[37]。当然,这篇文章尚不能为中间品进口影响中国企业创新的“投入—产出”谜题提供明确的答案,但是该文所关注的知识产权和专利保护制度可能为解决这一谜题提供了一个重要提示。后续研究可以尝试将知识产权和专利保护制度作为中间机制,更加细致地考察中间品进口影响企业研发创新在“投入”和“产出”上的异质性,以及知识产权与专利保护制度的完善程度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从而试图揭示中间品进口企业加大研发投入却未能在专利方面表现更好的原因。
企业的成本加成受企业的定价和成本两方面因素的影响。同类产品进口竞争和中间投入品进口两种情形能够分别对企业的定价和成本产生影响,进而影响企业的成本加成。第一种情形是企业作为“卖者”的情形,即同类产品进口竞争的影响。进口竞争通常会对价格形成向下的压力,从而通过影响价格对企业的成本加成产生负向影响。第二种情形是企业作为“买者”的情形,即投入品进口的影响。投入品市场的开放会使国内企业在生产投入上拥有更多选择,有助于企业提高生产投入的效率,从而通过降低企业的生产成本对成本加成产生正向影响。已有实证研究大多验证了进口竞争对企业成本加成具有负向影响,而中间品进口对企业的成本加成具有正向影响。比如,De Loecker等 (2016) 基于印度的数据,同时考察了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和最终品贸易自由化对企业成本加成率的影响。他们的研究发现,前者对企业的成本加成率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而后者降低了企业的成本加成率[38]。
基于中国数据的研究,以考察中间品进口或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对企业成本加成的影响居多,基本上得到了与国际研究基本一致的结论。比如,Fan等(2018)和毛其淋、许家云(2017)深入考察了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对中国企业成本加成率的影响,并细致检验了这种影响的异质性及其作用机制。他们的研究印证了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对中国企业成本加成率的正向影响,并发现其影响程度在时间趋势上呈现“倒U形”的动态变化特征[39][40]。与直接检验中间品进口对企业成本加成的影响不同,黄先海等(2016)基于2000~2006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和海关数据库的匹配数据研究发现,进口中间品企业的加成率低于非进口企业,即其所谓“中国中间品进口企业低加成率之谜”。在此基础上,该文进一步为这一谜题提供了解释:较低的全球价值链地位是造成中国中间品进口企业加成率过低的重要原因[41]。此外,钱学锋等(2016)的研究是为数不多的考察进口竞争对中国企业成本加成影响的文献,他们的研究发现与De Loecker等 (2016) 基本一致,即进口竞争对中国制造业企业的成本加成具有显著的负向影响,进口竞争越激烈,企业成本加成越低[38][42]。
中间品进口对企业出口行为的影响包括多个维度,既包括“量”的维度,比如出口规模、出口范围、出口强度等,也包括“质”的维度,比如出口产品质量、出口产品的技术复杂度等,基于中国背景和数据的研究在这些方面均有涉及。在“量”的维度上,无论从出口规模和出口范围扩张方面来看,还是从出口强度即出口占销售的比重提升方面来看,现有研究普遍发现中间品贸易自由化或中间品进口增加对中国企业的出口表现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并且发现中间品进口对企业出口表现的影响与企业的初始贸易状态、进口来源国、出口目的国、企业所有制以及行业的研发密集度密切相关[43][44]。张杰等(2014)探寻了中国企业由进口引致出口的内在逻辑,颇具中国特色。其文分析认为,使用中国本土企业提供的机器设备或关键零配件与原材料难以生产出符合国外消费者需求的高质量产品,因此国内的出口企业为生产出符合国际市场要求的产品,需要进口技术含量较高的机器设备或零配件等中间投入品,即所谓“为出口而进口”。在此基础上,该文将国内企业进口引致出口的机制归纳为:中间品和资本品进口使得企业拥有生产效率优势,从而更有可能“自我选择”成为出口企业,即进口中间品和资本品→生产率优势→自我选择→出口。利用中国工业企业和海关贸易数据库的合并数据,他们的研究验证了上述机制,发现中间品和资本品进口能够推动企业出口[45]。
除了“量”的维度,中间品进口对企业出口表现影响的另一个重要维度是“质”,即出口产品的质量。中间品进口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机制并不难理解,企业要想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自然需要高质量的中间投入品,而国内企业所提供的中间品未必能够满足生产要求。在这种情况下,进口中间品是获得高质量中间品进而生产高质量产品的重要途径[46]。此外,与中间品进口影响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渠道不同,进口也可以通过加剧国内市场竞争的方式影响国内企业的出口产品质量。比如,Amiti和Khandelwal(2013)利用美国的进口数据研究发现,关税下降引致的进口竞争会促进国内企业的产品质量升级[47]。
近年来,有多篇文献基于中国的数据验证了中间品进口对中国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正向影响。从研究思路来看,这些研究要么直接考察中间品进口的影响,要么从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入手,而对中间品贸易自由化的刻画,无非是以中间品进口关税度量或以中国加入WTO作为自然实验两种方式[48][49][50][51]。从研究结论来看,这些研究普遍发现,中间品关税减让或中间品进口增加能够导致出口企业进口的中间品种类增加、进口中间品质量提升进而使得出口产品质量得以提升[48][49][50][51]。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研究之间的差别主要表现为对异质性影响关注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比如Fan等(2015,2018)两篇文章就将研究重心放在了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对中国企业出口产品质量影响的异质性上。从行业异质性来看,中间品关税下降显著提升了差异化行业出口产品的质量和价格,但是对同质化产品的影响并不明确[49];从企业异质性来看,中间品关税下降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与出口企业的初始生产率水平密切相关。中间品关税下降后,初始生产率水平最低的那部分出口企业大幅度提升进口中间品和出口产品的质量,并且转向对高质量产品需求较强的出口市场,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低生产率的出口企业是中间品贸易自由化的最大受益者[50]。除了关注中间品进口对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有些文献还专门考察了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对进口中间品质量的影响,研究发现中间品关税下降显著提高了中国企业进口中间品的质量[52][53][54]。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出口企业产品质量的提升是通过进口高质量的中间投入品实现的,从而为我们理解中间品进口推动出口产品质量升级的中间机制提供了依据。此外,在“质”的维度上,盛斌和毛其淋(2017)还考察了最终品和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对中国制造业企业出口产品技术复杂度的影响。他们的研究发现,最终品和中间品关税减让均显著提升了中国制造业出口产品的技术复杂度;进口贸易自由化能够通过促进企业的研发创新来提高制造业出口技术复杂度,最终品与中间品贸易自由化分别通过“竞争效应”与“种类效应”提高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55]。
进口对消费者福利的增进是贸易利得的重要来源,这已经毫无争议地成为经济学的基本共识。贸易开放导致进口增加,使得消费者能够以更低的价格享受种类更加丰富、质量更高的产品,从而增加消费者剩余,增进消费者福利[56][57]。进口对消费者福利影响的逻辑不难理解,难点在于对福利效应大小的具体测算。Feenstra(1994)在不变替代弹性(CES)框架下构建了能纠正新出现和消失的进口产品种类的价格指数,首次提出了能够估算来自进口产品种类增长的贸易利得的方法[58]。在此基础上,Broda和Weinstein(2006)通过构建加总价格指数将Feenstra (1994) 的模型扩展到多产品框架,并据此估算了美国进口产品种类增长带来的贸易福利[58][59]。此后,在这两篇开创性文献的基础上,大量文献开始致力于估算进口种类增长的贸易福利。任志成等(2013)系统梳理了有关贸易利得测算的相关国际研究以及基于中国数据的早期研究[60],本文不再赘述。本文将目光转向有关中国进口贸易福利效应测算的新近研究。
在新近测算中国进口贸易的福利效应的研究中,尤以陈勇兵等(2011、2014)先后两项研究具有代表性[61][62]。两项研究具有较为密切的关联,前者较早使用中国进口数据在Broda和Weinstein(2006)的框架下估算了进口产品种类增长的贸易利得;后者则在前者的基础上,进一步纳入进口产品质量变化的因素,使用改进的测算方法重估了进口对中国消费者的福利效应,并与前者的测算结果进行了比较[59][61][62]。从前后两项研究中,我们可以大致体会有关进口对中国消费者福利效应研究的发展进路和不同视角。具体来说,陈勇兵等(2011)利用1995~2004年中国进口数据,构建了能够考虑进口种类变化的精确加总价格指数,从而估算了中国进口产品种类增长带来的贸易福利。他们的研究发现,中国消费者由于进口种类增长而获得的福利相当于中国2004年GDP 的0.84%[61]。陈勇兵等(2014)进一步指出,Broda和Weinstein (2006) 发展的考虑种类变化的精确进口价格指数,会因忽略进口质量变化而高估进口价格指数,从而导致一国的进口贸易福利被低估[62]。因此,该文基于Benkovskis和Woerz(2014)的理论框架,利用1995~2011年中国进口数据考察了进口质量变化对精确进口价格指数的影响,进而评估了不同时间段中国进口产品质量提高带来的贸易福利[62][63]。为了与陈勇兵等(2011)基于进口种类变化所测算的贸易福利相比较,该文还考察了相同时间段内产品质量变化导致的消费者福利水平的变化。他们的测算结果表明,忽略产品质量变化的确会低估进口的贸易福利,消费者因进口产品质量提高所获得的福利相当于中国2004年GDP的4.91%[61][62]。此外,Chen和Ma (2012)、魏浩和付天(2016)以及张永亮和邹宗森(2018)等的研究也对中国进口贸易的福利效应进行了系统测算[64][65][66],由于他们使用的数据、方法以及关注的因素均存在一定差异,不同研究的测算结果也不尽相同,所以对于测算结果本身及其相互之间差异的解读需要格外谨慎,准确性和精确性的问题自然也不能一概而论。目前,针对中国进口贸易福利效应测算的相关研究数量还相对较少,要想对中国进口贸易的福利效应有更加清晰、客观的认识,还有赖于更加丰富和完善的研究,从而为我们呈现出更加全面和真实的图景。
已有文献从企业绩效和消费者福利两个方面考察了进口的影响。有关进口对消费者影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消费者福利影响大小的测算。相比之下,进口对企业绩效的影响就要复杂得多,因此也是已有研究关注的重点。现有文献主要从加剧市场竞争和改善生产投入两个渠道,对进口如何影响中国企业生产率、研发创新、成本加成以及出口行为等做了大量细致、严谨的分析,并且已经形成了不少共识。总体来说,现有基于中国背景的研究基本上肯定了进口对增进消费者福利和改善企业经营绩效的积极影响。毫无疑问,这为以进口促进新时代贸易强国建设提供了重要启示。然而,已有研究仍然存在一些不足。本文从这些不足出发,提出未来值得进一步深入和拓展的研究方向。
第一,现有研究对影响中国企业进口因素的分析相对不足。已有文献主要分析了进口,尤其是中间品进口,对中国企业绩效的影响,并且发现进口对中国企业的经营绩效,如全要素生产率、出口产品质量等,普遍具有显著的正向影响,这毫无疑问肯定了进口对于企业成长与发展的重要性。通过进口推动中国企业做大做强既是贸易强国建设的目的所在,也是贸易强国的内涵所在。已有文献大多将进口作为分析的起点来探讨进口的影响,但是对于如何扩大进口即影响进口具体因素的分析相对较少。另一方面,已有文献在分析进口的影响时,通常聚焦于贸易自由化导致的关税减让,隐含地将关税减让视为进口扩大的主要动力。事实上,正如余淼杰(2010)所指出的,影响进口的因素既包括关税,也包括非关税壁垒等其他因素。简而言之,已有研究主要关注了关税对进口的影响,而对其他潜在影响进口的因素分析相对不足[67]。这一方面不利于我们对中国企业进口行为的深入理解,另一方面也导致我们难以提出并施行有针对性的、行之有效的扩大进口的措施。
事实上,有关企业贸易行为的影响因素一直以来都是国际贸易研究领域的重要议题。然而,现有研究大多聚焦于对企业出口行为影响因素的分析,而直接落脚于进口的研究相对较少。当然,诸如基础设施、融资约束等是影响企业跨境贸易成本的一般性因素,对企业在进口和出口两个方向上的影响具有一定的共通之处。从这个意义上说,有关企业出口行为的相关研究,亦能为我们理解影响企业进口行为的因素提供启示。然而,企业进口的动机和行为与出口并不是“对称”的,而是存在不少系统性差异,这就使得很多因素对企业进口和出口行为的影响具有异质性。因此,有针对性地挖掘、考察进口的影响因素(即便是一些传统因素的影响)从而获得更加直接的实证依据既有学术价值,也能够为扩大进口提供有针对性的政策启示。具体来说,本文提出两个潜在的研究方向:(1)除了进口关税之外,境内的商品物流是进口成本的重要构成,这一方面与国内的相关基础设施建设密切相关,另一方面又与境内商品物流服务业的发展密切相关,既涉及政府的因素也涉及市场的因素;(2)国内的知识产权和专利保护可能会影响企业对先进设备与关键零部件等高技术产品的进口,这一方面与长期的法治及制度建设密切相关,另一方面又与当下中国和主要发达经济体的贸易摩擦密切相关。就具体影响来说,知识产权和专利保护制度越完善,越能减少外国企业出口高技术产品的顾虑,越能减少发达国家政府对中国高技术产品进口的限制,但也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知识溢出,更确切的结论必须有更加深入和细致的研究。
第二,现有研究尚未关注进口对国内服务业发展的带动作用。现有关于消费品进口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对消费者福利效应大小的测算。毫无疑问,进口对消费者福利的增进是贸易利得的重要来源,通过扩大消费品的进口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也是新时代贸易强国建设的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消费品进口还有一个常常被忽视的“副效应”——对国内服务业发展的带动作用。实际上,每一件消费品的进口,都要经过国内的物流、批发和零售等环节,才能最终到达消费者的手中。国内的物流、批发和零售服务都是进口消费品价值的组成部分。因此,扩大消费品的进口在改善国内消费者生活品质的同时,也会推动国内服务业的发展。从价值链的角度来看,批发和零售服务位于价值链的高端位置。对于许多非技术产品而言,物流、批发和零售服务的附加值,明显超过了制造环节创造的附加值。因此,扩大消费品的进口有利于中国进口服务企业提高议价能力甚至获得国际定价权,获得进口产品的高附加值,进而促进中国产业结构的优化升级和全球价值链位置的整体提升。因此,消费品进口如何影响国内服务业发展也是未来值得深入研究的议题,既有理论价值,又对以进口促进新时代贸易强国建设具有现实意义。
第三,已有研究主要关注进口对企业绩效的直接影响,未来的研究还应关注进口对国内经济更加广泛和深层的影响。企业是进口活动的最终决策者和执行者,因此进口的影响首先作用于企业,并在企业的绩效上表现出来。因此,已有研究主要关注进口对企业绩效的直接影响。然而实际上,进口的影响不止于此,进口还会通过对企业的影响进一步传导,在更大的范围、更整体的层面上重塑经济社会的面貌。具体而言,本文认为未来的研究可以尝试从空间布局优化的视角进一步考察进口对中国经济更加深层和广泛的影响。从空间的视角来看,中国是一个地域辽阔的大国,国内各地区禀赋和技术水平各异。国内产业价值链也就是各地区之间的分工协作是中国所处的全球价值链的后向延伸和重要组成部分。进口扩大势必会对国内资源、产业的空间布局产生冲击和影响,对劳动力迁移、企业跨地区并购行为、产业集聚以及市场一体化等多个方面产生影响。然而,现有研究对此还尚未有所涉及。因此,未来的研究可以从空间布局优化的角度进一步考察进口对中国经济更加深层和广泛的影响,从现实意义来看,这也是以扩大进口推动贸易强国建设的深层内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