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严 楠 邹晓昭 杜丽雪 王 仲
叙事医学与循证医学是两个新的医学概念,也是两个实用的医疗工具。患者病痛体验与医生诊疗工作是医疗服务的两个相辅相成的方面。但二者的割裂引发了对疾病“主观”和“客观”的讨论和研究。医学的科学特性派生出循证医学,而医学的人文特性引出叙事医学。在现在医学体系中,二者的关系如何,如何衔接,在临床工作中的作用如何?本文就叙事医学与循证医学的提出以及应用,尚存在的问题进行阐述,提出叙事医学不仅仅服务于医学人文和改善医患关系,而是一个在临床实用的诊疗工具,可以帮助医生提高诊断准确性,提高治疗依从性,进而实现近代医学推崇的医患共同决策,提高医疗服务质量。
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医学被扩展出更多的内涵,也产生出更多的定义,如转化医学、整合医学、精准医学、循证医学,也包括叙事医学。
医学到底是什么?王一方教授论述了这个主题1:“人是动物,便有了生物科学的医学;人是机器,便有了理化科学的医学;人是社会性动物,便有了社会的医学;人是会思想的个体,便有了人文的医学”。
“循证医学”2,3和“叙事医学”4,5也是在这个阶段产生的两个医学概念。循证医学、叙事医学是什么关系6?如何用于临床?
医学的研究对象是健康与生命,医生的职责是“救死扶伤”,是保障人类的健康。自古以来,医疗工作者和科研人员就在这条路上不懈地努力着,大力推动了医学的进步和医疗水平的提高。但是,这种医疗水平的提高并没有得到社会的充分认同,甚至导致医患关系的不和谐。作为一名急诊科医生,工作经历让我认识到医疗服务的局限性,也认识到医患对于疾病认知和需求的不一致。我们每天服务于众多的病人,我们称之为“看病”。所谓“病”,“是发生在身体或心理上的不正常状态”。这些状态由医生定义,但却是病人感受的。医生依靠客观数据诊断、治疗“病”;病人则通过主观感受期望消除他们的“痛”,包括身体的痛和心里的痛。二者在目的上有着微细的差别。即使医生能够去除疾病,如果不能解除病人的病痛,病人也不会满意;反之即使疾病不能去除,但可以缓解病人的痛苦,也会得到病人的认可。
医患的矛盾也许就源于双方对医学的理解不同,对“看病”的目的不同7-9。今天的医学是科学的医学,循证医学、精准医学成为了我们的工作导向10。在这些“高精尖”的医疗口号的渲染下,抬高了病人的诉求,却使医疗越来越偏离医学最原始的目标11。打开医学史书,我们突然领悟到,种种矛盾的产生,并不是医生能力不足,也不是技术水平低下或者社会要求过高,而是我们设定了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治愈疾病,延年益寿。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任何人,包括医生本人也要遵从这样的规律。
那么,医学是如何产生的,医疗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什么?意大利医学史学家卡斯蒂寥尼这样表述12:“医学是一门源于人类痛苦以及为了减轻这种苦而产生的一门学问。”
“痛苦”的主体是人。痛苦可以表现在肉体上、心理上甚至灵魂上。痛苦难以客观展现出来,更多的是用表情或用语言表述出来,因此需要被倾听、关注和感受。
循证医学顾名思义就是“遵循证据的医学”。既然“痛苦”难以量化,自然就难以“循证”13-15。由此,叙事医学诞生了4,5,16。
“叙事医学(Narrative Medicine)”又被称为“基于叙事的医学(Narrative Based Medicine)”,是“从叙事能力出发,有助于帮助医生在医疗实践中提高对病人的共情能力、职业精神、可以信赖的程度和对自己的反思,推动具有叙事能力的医疗实践”4,5。很多专家把叙事医学作为提高医生人文精神的手段17-19,这毋庸置疑。但我认为叙事医学同时更应该是用叙事手段提高诊断准确性或疗效,促进医患共情的方法。
自2001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丽塔·卡伦提出来叙事医学观念以来4,5,叙事医学的观念在世界各地被广泛传播,叙事医学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但是,对于叙事医学的理解以及践行却有很大差异。本人在几年前通过拜读丽塔·卡伦的专著开始接触叙事医学,也接触了国内众多研究叙事医学的学者。尽管我也一直在书写急诊医学的故事,但并没有把这些故事与“叙事医学”联系起来,而且至今也没有联系起来。“叙事”并不仅仅是讲故事,它被定义为两个层次:故事和情感(或话语)。而叙事医学更不仅仅包括故事和情感,还应该涉及诊疗。
所谓“医学”应该定义在行医过程中,能够被采纳的观念、定义、行为,如循证医学,是通过系统的研究手段为临床诊疗提供相应的标准和共识,用以提高医疗依据的可信性。
叙事医学20被定义为“尊重疾病的故事”,从字面意义上理解就是让我们充分了解病人患病的全过程、病人的整体感受、病人及家人的体验历程,以及病人的担忧、压力、期望等等21。这让我们将叙事医学与医学人文,医学沟通自然地联系起来22。特别是在目前医患关系紧张的大背景下,其很自然地成为我们改善医患关系的一个抓手。但是,既然称为“医学”,就不仅仅是为了改善医患关系或宣导医学人文,而应该在诊疗过程中有其自身的地位,在于提高诊断准确率以及为间接或直接参与治疗23,24。今年的“中国医学人文大会·叙事医学论坛”,我们邀请了一位病人讲述他对自己疾病和医疗过程的感受。他曾经是我的病人……
当老刘坐在我面前时,我看到的是一个面带焦虑,无精打采的不算老的老人。当我用每个医生在门诊都常使用的语言开始我们的诊疗行为时,故事就开始了。
“您怎么不好?”我问。“王大夫,我三年中看过北京除了协和医院以外的几乎所有大医院,在你们医院我看了四个科,都没有说清楚我是什么病。我看你是协和来的,又是全科,所以我就找你来了。”我放下笔,开玩笑地说“你是找我看病,还是给我考试来了?说说吧,您什么问题?”
他的问题并不复杂,“眼睛肿、乏力,肢体发麻、每天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在各个医院就诊,都被给与了同样的一个结论:“不是我们的病”。在辗转于各个医院就诊过程中,他的病越来越“重”,压力越来越大,担心越来越多。
在看病的过程中,老刘的夫人、女儿站在旁边,偶尔插一句话,我能够感受到她们的焦虑和担心。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而且相信,一定是一个复杂的疾病。
因为还有其他病人,因为他的资料太多,我说“给我留一个微信吧,回去把你认为不肿时候的照片发给我看看。另外,把其他医院的化验单发给我”。
在随后的时间里,我对比了他认为“有病”前后的照片,查看了他的化验单,咨询了我们医院和协和医院的医生。
在第三次就诊时,我对他说“老刘,不要再看了,我觉得你没有病……”
直到现在,三年过去了,老刘也没有再被诊断什么其他的疾病,没有增加什么药物或治疗手段,只是一个比较严重的抑郁状态,定期需要我们进行交流。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我相信叙事医学的观念和方法在其中发挥着作用。在跟病人充分沟通的时候,当我能够把老刘发病的历程当成一个故事听的时候,脑海里出现一条线,那就是: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他自己及家人的感受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样的诱因,现在他们生活是什么样子,他的内心是焦虑、担心、放松。然后是他用的药是什么,按时用还是不按时用,症状有没有好转或恶化。
当这样一个故事展现在我们面前时,是否就算践行叙事医学,如何找到故事中的“叙事”元素?在这个故事中,病人奔波于不同的医院,其辛苦劳顿自然值得我们同情,其身心“病痛”也让我们关心。我们可能会“指责”曾经应诊的医生缺少同情心,可能感觉我们医疗体系不够完善。但这些不应该是“叙事医学”的重点,重点是:为什么每家医院都没有给出诊断,三年无法实施治疗?
“疾病的定义”被认为是检查出来客观的异常指标,这是“循证医学”的理论。但是,老刘的感觉是“眼睛肿”、肢体麻、乏力、没精神。这四个“异常”,至少有三个没有办法科学地量化。唯一的眼睛肿,也没有医生关注他“肿之前是什么样子”。正因为我关注了他“以前的照片”,我看到他说的肿,不过是眼袋增大。经过了解所有的细节,我得出结论:他的症状“重”,认为水肿是比较重的疾病(老百姓的话,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各个医院的检查都“没有发现明显异常”(说明医生并不认为他存在“自己学科”的客观疾病)。经过三年,在没有增加针对性治疗的情况下,他的健康情况并没有明显恶化(说明目前的情况对病人健康状况影响不大)。他唯一的变化是焦虑和抑郁程度加重(心理问题是他的主要问题)。
基于上述事实,我得出结论,老刘其实没有什么病,他的问题是在衰老过程中的异常感受。但是,经过三年的“诊疗”,他真的被我们引导到了心里性疾病——抑郁。我想,这就是叙事医学带给我的收获。
叙事医学要“讲故事”,但每个特定病例的故事到底是谁给谁讲,什么时间讲,怎么纳入医疗服务和诊疗过程,这些是我无时不在思考的。叙事医学不应该变成一个单纯的文学,他是临床医疗中的一部分,是与循证医学平行的一个医学元素。
叙事医学与循证医学共同构成医学的骨架。叙事医学还原疾病历程,循证医学定义每个时间点的健康(疾病)状况;叙事医学提供主观感受,循证医学寻找客观依据;叙事医学使医生体验病人,循证医学让医生科学思考。冠心病病人可以按照冠脉阻塞程度确定放置支架,呼吸衰竭的病人可以依据血气分析使用呼吸机,贫血的病人可以依靠血色素数值给与输血,这些都是通过循证医学得到的,也是对病人有益的。但这并不完全,一个有一定程度冠脉阻塞,完全没有症状,而对介入充满顾虑的人,上了支架可能引起更加严重的问题;一个设有生前预嘱不希望无为地延长生命的病人,可能由于我们的盲目治疗导致家属的心里不安;一个“耶和华验证会”的会员也许因为被输血,而灵魂无法进入天堂(耶和华验证会的会员不可以接受他人体液),如此等等。疾病的故事能够告诉你病人的疾病历程、病人的主观感受、各方对同一疾病的认知和看法,这些都可以成为你诊断和治疗的新依据,让你的诊疗更加符合病人、家属和社会的心理期待。
循证医学产生的初衷是打破经验医学的个人随意性,提出医疗决策要有“证据”,而这些临床证据要来自大样本的随机对照临床试验(RCT)和系统性评价或荟萃分析。因此,“循证医学”既有观念,也有落地的方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循证医学是“科学医学”的体现。叙事医学是为了修正过于“循证”而使医学变得冰冷,甚至脱离人性、造成误诊误治而产生的医学门类。医学并不是一个纯粹的科学,是科学与艺术的结合25,甚至还设计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文化、宗教,等等。只有循证医学与叙事医学结合,才能真正全方位地了解疾病,了解病人,了解病人的各种关系,才能做出有益于各方的医疗决策。
一个喘息的病人,有发作性喘憋、肺里面哮鸣音、肺功能阻塞性通气功能障碍、血气中氧分压降低而二氧化碳分压升高,这些客观指标可以告诉我们病人是支气管哮喘急性发作、二型呼吸衰竭。但是,这无法告诉你引起他哮喘发作的诱因和可能的过敏原。也许在你和病人密切沟通后,你才可以了解到“我们刚进一个新家,新刷的墙,只要我回家就喘。上班后就感觉好得多”,或者“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猫,那时候跟猫关系好,每天晚上跟它睡觉。后来猫丢了,我也不喘了”。这些信息是用在诊断和治疗中的叙事信息。
回到医学的角度,病人的信息包括主观信息和客观信息、个人信息和社会信息、疾病信息和文化宗教信息等等。我们得到的信息越充分,诊断就越接近正确;让病人了解我们越多的思考和建议依据,治疗的依从性就越强。在这样的理解下,叙事医学不再只是讲故事,而是追踪疾病的进程,了解病人的主观感受,了解曾经参与疾病过程(诊疗过程)各方的看法和建议。叙事医学研究者、积水潭医院急诊科赵斌主任讲过:“叙事医学首先能够让你收集,收集之后再产生整合,然后得出一个结论”。尽管叙事医学多数落在文学层面,但其实它不仅是文学与医学,还有哲学、社会学、伦理学等,这些都可能对叙事医学的诊疗过程产生影响。和循证医学的差别在于,目前叙事医学在临床尚缺乏一个明确的落地方法。虽然叙事医学也有不同的实施工具18,19,包括:以叙事能力进行的对话、半结构化的叙事访谈、平行病历、故事分享干预(SSI)、反思性的记录、牧师叙述者、视频访谈等。其中平行病历是最常使用的工具,但何时使用,如何使用,与现行医疗病历的关系也还没有被确定出来。在实践中,我们还无法找到一个能够用于常规临床实践的叙事医学工具,这也是经过近20年,叙事医学的发展主要在理论研究层面,而临床推动缓慢的原因之一。
我的老师,中国急诊医学的创始人曾经为我推荐一本书,书名是《没有实验室结果的床边诊断》。这是出版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一本德文书。从这个书的名字我们就可以看出,当时推崇的医疗行为是经验性医疗,提倡医生的思考和分析,提倡医生的临床经验。但今天,我们提倡的不仅仅包括循证医学,还有精准医学,这些都需要我们对任何一个诊断和治疗措施有明确的科学性。然而,无论是中国大陆还是其他发展中国家,都已经因为这种“科学性”造成了医患思维的割裂,导致医疗行为的去人性化。加强医患沟通,促进医学人文已经成为全球的共识和努力方向。叙事医学无疑是在破解医患不和谐的难题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但这不够,也不是真正的“医学”。叙事医学要与循证医学共同搭建医学的框架。我们通过叙事手段实现主观的分析判断,而通过循证手段验证我们的思维。换言之,叙事医学作为循证医学的补充,它不能替代常规的临床诊疗的进程,但是它可以让临床诊疗更贴近病人的感受,更人性化,收集的信息更加全面,以及能够避免我们出现临床判断和医学人文方面的错误。
叙事医学是一个概念,更是一个工具。医学必须要循证,没有心电图诊断就不能说病人是心梗;医学也必须要叙事,因为不了解疾病的进程和病人的感受,我们连做心电图的依据都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