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肠”病人

2019-01-04 18:51文/殳
中国医学人文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陆腹腔肠道

文/殳 儆

作者单位/嘉兴学院附属浙江新安国际医院

我是一个ICU医生。从急诊室跑回ICU的路上,迎面碰到老陆一路走来,胖胖的妻子在身后三步之遥看顾着他。

他扶着一个移动输液架,架子上固定着营养泵,大半瓶能全力正通过营养泵的精确设置灌入他腹部的空肠营养管里。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腹部很醒目地用腹带包裹着,消瘦的脸骨架毕现。这个样子,让老陆走在医院的长廊里异常醒目。

“罗医生好!”老陆的妻子和我打招呼。

“罗医生好!”老陆也看到了我,他极度消瘦的面容,和两个月前已经有了区别,虽然仍然没有什么脂肪,但面颊上已经有了神采,有了血色。

黄梅天的阳光十分宝贵地从玻璃长窗外射进来,蓊郁的树叶带着水汽盈盈闪烁着初夏的神采。老陆在长窗下站定,朝我笑一笑,说:“我每天在长廊里来回走三趟,体力已经好多了。”

我习惯性地看看营养泵设置的速度,60ml/h。老陆是个“短肠”病人,他体内可用的肠道只有不到1米。又习惯性地看看他的腿,小腿纤细,皮下脂肪消耗得厉害,仿佛要支撑不住体重。醒目的宽腹带裹着腹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遮盖的腹部,也遮盖着他的秘密:他的消化系统有一部分在腹腔以外运行着,手术疤痕刚刚完全愈合,空肠营养管从腹壁穿出,连着营养管路,结肠造瘘袋排出粪便。

他需要时刻推着营养泵,因为他的肠道太短,必须最大能力地使用肠道的吸收功能,时时刻刻滴入营养液,来维持生存所需要的热卡。

他此刻站着,在长窗射入的阳光下,在旁人眼里是一个明显有严重消耗性疾病的病人,但是我知道与几个月前,躺在ICU的床上,插满管子,引流、冲洗的样子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周围的光都有了暖色调。

我朝他笑一笑,很不习惯地看看他的身高。我和病人相处的每一天,他都是躺在床上的,床头按照院感防控的要求摇高30度角。我对病人,不太有身高的概念。

他俯视我,很有优越感地呵呵一笑:“罗医生,原来你个子这么小。”

几个月前,老陆进ICU病房的时候刚做完肠梗阻的手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肠梗阻手术,老陆的胃癌,在两年前已经进行了一次大手术。手术后消化不良加上化疗反应,让粗壮的中年人消瘦了很多很多。这一次的肠梗阻腹腔内粘连得厉害,肠道坏死,切掉了大段的小肠。上一次手术的吻合口疤痕开裂。无奈之下,做了胃造瘘,空肠造瘘,结肠造瘘。漏入腹腔的粪性液体可能会引起严重的感染,所以两侧和盆腔都放了引流管。粘连和炎症严重的腹腔渗血很厉害,手术没有办法进一步进行下去了。

手术结束,老陆被送进ICU监护。麻醉师,手术室,外科医生一轮和ICU医生交接班。交完班,交班医生意味深长地说:“唉!看你们了。”如果生命是一个有质量的固体,那么此时,老陆的生命只剩下了很小很小的一块了。感染性休克、大量失血、严重的营养不良、肺水肿、肝肾功能损害、这些急性问题累积在一个肿瘤病人头上,会有种惯性力量问你:“即使全部看好了,又能维持多久,又能是什么生活质量?”

老陆从全麻的状态下醒过来,深深凹陷的眼睛格外地惊醒而恐惧。我看到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是那种对生活没有放弃希望的肿瘤病人,那种恐惧十分复杂,怕痛、怕未来、怕自己的腹部不知道做了一个什么手术,怕“被放弃”。

“没事,手术已经做完了,现在肚子上都是管子,好可怕。”我顿一顿,接下去说:“但是会慢慢好起来的。”ICU医生做久了,我早已习惯一个人的“对话”。气管插管的病人不能说话,但是表情会和你交流。如果你说不中他的心思,病人会格外焦虑。

“手给你绑着,因为怕你睡着的时候不当心拔掉了重要的管子,老婆在门外,昨晚都在,我已经告诉她你醒了,过几个小时她会进来探视。”我看着他的表情,一路说下去。他表情似乎是点点头,头微微动了动。一个健康人不会知道,在病重的时候,人的躯体是这么的重,抬手,点头都非常费力。

“口干,肠子眼下不能正常运作,所以不能喝水。尿急,是导尿管的关系,小便正常出来。”我继续对他说。并不是我会读他的心思,这是长期做ICU医生的经验。病人对未知的东西非常担心,基本的不适感觉,就是口干,尿急和痛。

如果病人知道这是个必然过程,就挨得住时间。如果不知道,内心会抓狂,接着表现出无法合作的躁动和躁狂。

几句话说完,老陆点点头,表情放松,进入浅镇静状态。语言有时候比这些镇静镇痛的药物要有效。

“主任有催眠术。”床边的责任护士小燕讪笑一声。人脑的结构十分复杂,强烈的意念有时候像狂暴的野兽,用药物会突然收束不住。合理的解释,几句话就可以把这些意念调整好,和小剂量的药物一起,把镇静深度调整在有效的范围内。

“医生,我们要全力救他的,他会配合的。”老陆胖胖的妻子,表现出极其坚决的态度。“他才55岁,很乐观的,我觉得他一定可以过这一关。不用担心,他的医保报销比例不错,家里也有条件看病,如果需要用自费药,我们承担得起。”

家属的态度,家庭的经济条件,对这一类危重病人特别重要。肿瘤的病程已经超过2年多,老陆的妻子和医院打交道已经颇有经验。

几句话沟通下来,我已经明白,老陆的家庭是那种听得明白道理、接受现状、有经济能力,又有积极意愿的人。这实际上是最支持医生的助力。

那就好!有经济的保障,有家属的支持,有病人本身活下去的强烈愿望,医生就可以全副心思对付医疗上的技术难题。那是需要用尽全副心思和耐力去面对的困境。

好不容易挨过感染性休克的关口,肝功能损害每天加重,黄疸指标居高不下。老陆的面孔蜡黄,浑身都是蜡黄的颜色。好不容易用造影的方式分清楚可以使用的肠道,腹腔引流提示有了新的肠漏。

好不容易脱离的呼吸机,建立了少量的肠道营养,切口下的愈合不良和腹腔的感染连成一片。最最困难的是一米左右的肠道,还是屏障功能不全的状态,每天从空肠管理少量灌入的营养液,吸收不良,从结肠造瘘袋里留出的水样便有时候一天有1 000ml。

切口毫无悬念地全层都没有愈合,没有有效的营养摄入,机体长不出新肉来愈合那样大的伤口。

ICU医生面对的像盘丝洞一样的困境,不是绝大多数人能够明白的。

“你们为什么不给他多增加点营养?”——因为他的肝功能不能代谢,因为他的肠道只有1米。

“你们为什么不给他用好一点的抗生素?”——因为肠瘘只要引流不畅,抗生素用了也效果不大,多用还会损害肠道菌群。

很多家属都曾经用这样的问题来问过我,老陆的妻子不会,谈完病情的时候,她也哭泣、也顿足,但是反过头来,她会说的是:“我劝他好好配合医生,你们再尽一把力。”

那一个月,老陆瘦到了极限,在一个人人都有超重风险的物质丰裕的时代,你简直不能够相信一个壮年人可以瘦到那个程度。蜡黄深陷的面孔,好似骨架上面蒙了一层皮肤。满肚子的引流管。薄薄的腹壁,好像皮肤下面就是肠子。可以清晰地看到腹主动脉在搏动。

巩膜黄染的眼睛,每天都紧张而有点期待地等待着我们的查房。他会小心地听着治疗计划的设定,CT的结果,营养方案的调整,每天的化验趋势。会有情绪的起起伏伏。

我们床边查房,对他没有隐瞒和回避。在和老陆的一天天接触中,我知道他是个内心颇为坚强和接受现状的人。明白困难,明白计划,对这样的病人来说,有助于他做出自己的心理调整。

我不再问自己“做这一切有没有意义?”

老陆的眼睛里,有燃烧的生命力,只要活生生的生命力没有熄灭,我们要陪伴他继续面对各种现实问题。

走在感染、营养不良、愈合不良的、器官功能障碍的迷魂阵里,老陆的力气还是一点一点回来了。

纠结曲折的一个月过去了,最好的结果是:那1米的肠道被充分地使用起来了,每天滴入空肠管的营养液已经达到1 500Kcal。

不太好的结果是:切口仍然没有愈合,肠漏虽然局限了,腹腔冲洗和切口引流,每天仍旧要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来对付。

老陆还活着,而且可以离开ICU,到病房去了!

转科那天,老陆用骨骼粗大的手做了一个V字的形状。“等我可以下床了,我走回来看你们。”他看看自己肌肉消耗后,只剩粗大骨架的小腿对我说。没有离开过床的病人,估测身高其实不太准确。

“罗医生”老陆很有身高优越感地俯视我。重新站起来的老陆体重已经长回100斤了。“我很佩服你。”我摊一摊手:“I C U的治疗是好多医生的心血,还有外科医生,换药的其实真的换得很辛苦。”“但是你特别懂我的心思。”连续的步行后,面色有点红,略微有点气喘。和那时黄染深陷的面孔不可同日而语。

“你什么都不瞒着我,后来我也明白,路要靠我自己走,但是你会指引我,不会放弃我。”老陆的声音低沉,可能是气管插管留下的粘膜损伤。

站在日光斜射的长窗下,对着老陆夫妻离去的背影拍一张照片存在手机里。我用胸牌刷一下门禁,进入封闭状态的监护室里去继续一天繁忙的工作……

医生的学习是一辈子的事,学指南,学临床思维,探索新的技术。二十年过去,人到中年,我才慢慢领悟,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特的个体。没有任何既定的评判标准,让你来称量这一次的治疗有没有意义。

探索人性,探索生命的意义,或许是临床医生工作中分外精彩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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