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博返约 志在博通
——张舜徽治学路径与学术成就述论

2019-01-04 04:30杨绪敏
关键词:文献学华中师范大学学术

杨绪敏

曹聚仁先生在《中国学术史随笔》中曾说过:“有人问我:‘在新中国,研究国故、国学的,还有没有如钱宾四这样博通的人?’我听了,不觉大笑。且不说冯友兰、冯沅君、陆侃如、顾颉刚,他们都在北京、上海继续他们的研究,即如张须的通鉴学等,都有了新的境界,而张舜徽先生的经史研究,也在钱宾四之上。”[注]曹聚仁,章念弛.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287.刘梦溪先生则明确指出:“章太炎先生是天字第一号国学大师。章的弟子黄侃,也是当时后世向无异词的国学大师。章、黄以后,如果还有国学大师的话,钱宾四先生和张舜徽先生最当之无愧。”[注]刘梦溪.学兼四部的国学大师[N].光明日报,2011-06-20(15).蔡尚思先生也认为:所谓国学大师“是指旧时所谓经、子、史、集等部图书读得多,也研究得深,而且有自己见解的人,这同时也可以叫做‘通人’。”他认为解放后能称得上国学大师和“通人”的,“似乎只有柳诒徵、钱穆和张(舜徽)先生等少数人。”[注]蔡尚思.通人张舜徽先生[N].大公报,1994-02-18.以上三位著名学者对张舜徽先生的评价,足以说明其在当代国学研究史上的地位。

张舜徽(1911—1992),晚年自号顡翁、无逸老人,是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文献学家。他一生的学术研究可谓博大精深。他自称:“余之治学,始慕乾嘉诸儒之所为,潜研于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者有年。后乃进而治经,于郑氏一家之义,深入而不欲出。即以此小学、经学为基石,推而广之,以理群书。由是博治子、史,积二十载。中年以后,各有所述。”[注]张舜徽.八十自叙[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先生一生的研究涉及诸子学、小学、校勘学、目录学、史学理论、清代学术史、中国古代史等各领域,体现了他治学的博大气象和求实精神。

张舜徽先生于1911年8月24日出生于湖南沅江县杨阁老镇老屋村一个书香门第。祖父张闻锦为清代同治十三年(1874)进士,先后任刑部主事、山西司行走、福建司主事、安徽司员外郎等职。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时,张闻锦随刘坤一率军御敌于山海关,后病逝于榆关军营。其叔祖父张闻锐为光绪初年秀才,私塾先生。其父张淮玉从小厌恶八股文,终身未应科场考试,专心钻研朴学,尤长于天文历算。清末初办现代学校时,曾任湖南西路师范学堂算学教习。家中藏书丰厚,大多是其祖父在京任职时从琉璃厂购得的,后来其父又续有增加,“四部常见之籍略备”[注]张舜徽.八十自叙[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先生幼时读书家中,其父亲授经传及文字、训诂诸书。并告诫其说:“凡是用文字写成的书,没有看不懂的。我早年用功于天文历算,便是无师自通。”[注]张舜徽.自传[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41.先生受此影响,便决心走自学成才的道路。17岁时,父亲病逝,他无法深入进行自学,便“负笈出游,求师觅友”[注]张舜徽.八十自叙[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2.。先到长沙,投拜湘籍耆旧孙文昱、席鲁思、李白华、徐桢立、罗焌,等[注]案:孙文昱等人事迹可参阅李绍平《张舜徽先生与近代湘贤的交谊》,见《张舜徽百年诞辰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论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53-162页。,学习文字音韵、经史诸子以及宋明理学等专门知识。大约在1930年,他的四姑父、著名目录学家余嘉锡将其招往北京,并安排他住在家中继续深入自学。他白天到北海图书馆看书,晚上与姑父、表兄讨论学术,由此耳目一新,扩大了知识面。当时余嘉锡在辅仁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任教,名重一时。经其介绍,他认识了不少通人硕学,自称:“舜徽因先生之介,多识通人。其时以专门名家者,经学则有吴承仕,文字训诂则有沈兼士,音韵则有钱玄同,史学则有陈垣、邓之诚,诸子则有孙人和,金石则有马衡,文辞则有高步瀛:皆一时显学,有声黉序间。舜徽咸从奉手,有所受焉。而吾湘前辈杨树达、黎锦熙、骆鸿凯诸先生,咸任教各大学,舜徽以同乡后进,时往请教,往来尤密。左右采获,为益无方。一生读书进展最速,盖无逾于此时。”[注]张舜徽.忆往编[M]∥旧学辑存(下).济南:齐鲁书社,1988:1923-1924.1932年秋,他回到长沙,先后在文艺、兑泽、雅礼等中学担任高中部文史教师。此间,他埋头阅读了《史记》《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等史书,并立志在三十五岁之前读完“二十四史”。前后花了十年时间,“自唐以上诸史,遍施丹黄,悉加圈点。唐以下诸史,也仔细涉猎一过。”他认为“读书如克名城,攻克了一个阵地,和读完一部大书是同样值得高兴的事”[注]张舜徽.自传[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42.。他就是以这样坚韧不拔的毅力坚持自学,不断夯实学业基础,拓展学术视野的。

1942年9月,经湘贤骆鸿凯和马宗霍引荐,湖南蓝田国立师范学院聘请他为中文系讲师,从此开始在大学任教。先后任湖南国立师范学院讲师,北平民国大学(抗战时迁入湖南)、兰州大学、西北师范学院等校中文系教授,还担任过北平民国大学中文系主任和兰州大学中文系主任。抗战时期,他“流离转徙,生资荡然。从行惟骨肉数口,旧书一囊耳。身历百艰,仅得不死”[注]张舜徽.八十自叙[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新中国建立后,他进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一年。1951年起,先后任武汉中原大学教育学院历史系教授和华中师范大学教授,直到病逝。“文革”十年中,他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遭受批斗,全家被赶到又阴暗又潮湿的澡堂间。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他坚持伏案整理尚未发表的文稿。他后来回忆说:“天热,就在桌旁放一盆冷水,把湿毛巾垫在胳膊下;汗流入眼睛,就用毛巾擦一下再写。天冷,手冻僵了,就在暖水袋上焐一下,继续写下去。雨天房子漏水,就用面盆接住;水从室外灌进屋里,就整天穿上胶鞋写作。”[注]张舜徽.自强不息 壮心不已[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35.十年间,他撰写和整理出《说文解字约注》《中国古代劳动人民创物志》《清人笔记条辨》等十种著作,约370多万字。他于1979年发起和创建了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创办了《中国历史文献研究季刊》,并担任研究会会长十年。于1981年创办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研究所,并任所长十年。1981年国务院评定首批博士生导师时,他被评为历史文献学博士生导师,是首批获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之一。

先生治学强调从练基本功做起,打好做学问的基础。张之洞在《书目答问》中说过:“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注]张之洞.《书目答问》附2“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M]∥范希曾.书目答问补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344.先生受此启发,认为做学问是有次第步骤的。他认为“小学是研究本国文史之学的基础”[注]张舜徽.自强不息,壮心不已[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27.。其次要掌握写作的技能。他认为一个人虽有很高的学识,无由表达出来,是极其痛苦的事。他一生治学走博通之路,因此强调“要把做学问的范围推广,不可走太狭窄的路。”他强调:“特别在社会科学领域内,门类至繁,相互联系,所谓‘牵一发而全身动’,不是一开始便单科独进所能容易取得成绩的。”因此他主张做学术研究要“由博返约”[注]张舜徽.自强不息,壮心不已[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31.。他认为人的一生除书本外,还应多读“无字书”。所谓“无字书”,即“万事万物之理,以及自然界和社会上许多实际知识”。他提倡治学要“有所取必有所弃,不要因其他爱好分散治学精力”。主张治学要有“恒心、毅力、耐性、信念、傻气”,要把做学问视为“终身大事”[注]张舜徽.自强不息,壮心不已[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33.,做学问是没有止境的。他不仅是这样认识的,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先生特别欣赏荀子的一句话:“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先生曾将此语写成条幅馈赠于我,并在条幅上特意说明:“荀子论学既言学不可以已,又谓学至乎没而后止,盖视治学乃终身之事,未可一日或怠也。古人常云爱日以学,亦即此意。”他于古稀之年对自己一生治学进行了总结。他说:“我一生在治学的过程中,也就仰慕前贤的治学精神,常用荀子的话鞭策自己。一生自少至老,从来没有晏起过,日历上也从来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在学术研究工作上,没有放松过。经过长期奋斗,不独不感到疲倦,反而觉得精神愈用愈出,聪明愈用愈灵。到了晚年,总觉工作做不完,非努力前进不可。所以现在虽已七十,每晨还是四点钟起床、盥洗、叠被、整顿几案都毕,便开始工作。不自觉其疲困,感到乐在其中。这样的自强不息,自问还可以坚持下去。”[注]张舜徽.自强不息,壮心不已[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35-636.

好像有先知先觉,1992年11月26日,先生将其一生出版的全部著作、部分港台翻印本、30年代至80年代的重要手稿及批注的古籍,共计78种,亲手交给湖南省图书馆同志代为收藏。次日清晨便猝然辞世,终年82岁。

他一生笔耕不辍,著作等身。出版书籍二十四部(含五十多种著作),著述总字数超过一千万字。内容涉及小学(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经学、史学、哲学、文献学等方面,给后人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

先生认为做学问首先要从小学入手,打好扎实的基本功。在他六七岁的时候,其父便采用王筠《文字蒙求》来教他识字,并要求其依据《文字蒙求》分类法,备好四本白纸簿,按照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四类,各用一本,将《说文》所载文字,以类抄录。他说:“我一生对古文字学深感兴趣,便开始于此时。”[注]张舜徽.自传[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41.他十四岁时便开始阅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十五六岁时,便开始通读王筠《说文句读》《说文释例》、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郝懿行《尔雅义疏》,并作了札记。十七岁时写成《尔雅义疏跋》,指出《尔雅》《说文》的异同和郝氏《义疏》的不足之处。二十四岁时购得丁福保所编《说文解字诂林》,阅后大失所望,认为“这部资料汇编式的大书,收辑虽多,完全是由组织人力,用浆糊、剪子将几十部原著分字条剪下,按字集中在一个本子上,再影印出来,仅可供参考罢了。其书但有罗列而无论断,阅读的人,望洋兴叹,不知何所适从”。由此萌发撰写“一部简约易学的注本,将诸家研究成果,取其精义加以论定”[注]张舜徽.我是怎样研究整理〈说文解字〉的[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23-124.的打算。二十四岁时写成《说文声韵谱》,提出“由韵部以推字义,不如由声部以求字义之尤可依据。”[注]张舜徽.声论集要·前言[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30.同时写成《声论集要》一卷。抗战期间,他还分别撰写了《异语疏证》《说文谐声转钮谱》《急就篇疏记》《唐写本玉篇残卷校说文记》《小尔雅补释》《两戴礼记札疏》《字义反训集证》《尔雅释唐答问》等有关文字声韵研究的论文,今多收于《旧学辑存》(齐鲁书社1988年)中。

1972年,为了启发初学,他推广王筠《文字蒙求》的体例,撰写了《广文字蒙求》。该书分为上下两卷。卷上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总论,主要论述“劳动人民创造了文字”,“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古代文字”,“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古代字书”,“古代字书的源流和体例”,“如何理解古人所提出的所谓六书?”第二部分则借“六书”分类法,说明古代文字发生、发展、变化的情况。第三部分则介绍研究古代文字需要阅读哪些书籍。卷下主要通过古代文字探索劳动人民的历史,其中分析古代文字的构造,解释其含义,生动而有趣,非常有益于初学古文字者。

1961年,先生五十岁时开始进行《说文》的注解工作。他说:“五十后,始稍稍取金文、甲骨补正许书,仰屋以思,时有新悟。忽慨然动念,欲重理旧业,自造新注。因就前人疏释许书之说,博观约取,择善而执,汰其繁辞,存其精义;复出己意,为论定焉。”[注]张舜徽.说文解字约注·自序[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18.“文革”期间,先生白天忍辱接受批斗,晚上回家继续进行《说文》的注解。后全家被赶到破旧浴室中居住,上漏下湿,暑热冬寒,处境十分艰难。然而他持之以恒,坚持写作。“今夜考明一字,明日证说数文”[注]张舜徽.我是怎样研究整理〈说文解字〉的[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24.,日积月累,前后共花费十年光阴最终完成《说文解字约注》的撰写工作。全书共二百多万字,清稿就装订成十几册。由于其中古、籀、篆文以及繁体僻字太多,非手写不可,先生在整理、誊清时曾写秃了五十支小楷羊毫笔。该书名为“约注”有三层含义。“第一,约取过去学者们研究成果中比较精邃的见解,参以己意为之论定;第二,考释力求简约,避免繁琐;第三,阐明字义,约之以双声之理。”[注]张舜徽.我是怎样研究整理〈说文解字〉的[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26.许慎《说文》原著有九千多字,在许文之下,都加以按语,充分抒发自己的见解。先生训释古文字时,主张与古代声韵学联系起来。他认为:“无论是推究文字受义的根源,以及考明文字运用的通转,都必与声韵之理求之。”同时坚持“沿声以求义”的原则,认为文字“形虽万殊,语归一本,推究语原,必沿声以求义”[注]张舜徽.我是怎样研究整理〈说文解字〉的[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26.。该书撷采唐宋以来研究《说文》的著作,辨证优劣,订正了前人注释的错误,补充了旧注的缺漏。在注释上,不囿于前人故训,在说明本字本义的基础上,推求语源,说明引申义。该书是先生一生研治“小学”的心血结晶,被评为第三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他后来追忆写作过程时说:“今天回想起来,真是大不容易,是我一生值得纪念的大事。”[注]张舜徽.谈撰著〈说文解字约注〉的经过[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29.

先生认为:“清代二百六十余年的学术界,特别是乾嘉学者,都围绕了‘许郑之学’努力用功。凡是探讨文字的,便以许慎《说文解字》为依据;研究经学的,便奉郑玄的群经注说为宗主。”“有清一代的学术界,完全为许郑之学所笼罩了。”[注]张舜徽.郑学丛著·前言[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42.他年轻时治学的门径和方法受清代学者的影响很大,对郑玄《三礼注》《毛诗笺》尤其关注,在研读的过程中,写了许多笔记,辑录了一些精义;到了晚年以旧有笔记资料为基础,总结郑学的成就,写出了《郑学叙录》《郑氏校雠学发微》《郑氏经传释例》《郑学传述考》《郑雅》《演释名》,合刊为《郑学丛著》,凡三十万字。《郑学叙录》主要介绍郑玄出身背景、学术氛围、生平事迹、注述成就、源流得失。《郑氏校雠学发微》主要从郑玄注述中阐发其校雠学的微言要义,其中包括辨章六艺、注述旧典、条理礼书、叙次篇目、广罗异本、择善而从、博综众说等十五篇目。先生认为:“世人徒以康成注经,兼录异文,考订疑误,大有裨于遗经,而不知其不可泯没之功,固犹在考镜源流,厘订篇帙间也。”又称:“校雠之业,莫盛于郑氏。”[注]张舜徽.郑氏校雠学发微·自序[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44.《经传释例》总结郑氏注经义例,如订正衍误、诠次章句、旁稽博征等凡二十例。《传述考》综录自汉末郑氏弟子赵商等至魏晋以下传述郑学的学人及成就。《郑雅》依据《尔雅》十九类辑录郑氏群经注义中有关训诂名物的内容。又采用郑氏弟子刘煦《释名》之体,分天、地、山、水、人体、言语、行动、衣服、饮食等十五目,以弥补《释名》之未备。该书申明了郑玄开创的“循声求义”训诂的原则方法,申表其校雠业绩、爬梳其训诂义例,是一部郑学整理研究集大成之作,也可以说是研究许学的《说文解字约注》的姊妹篇。

先生在重视小学、关注经学的同时,还花费大量精力从事诸子的研究。他的代表作《周秦道论发微》是其研究诸子的心得结晶。先生从1944年至1945年间开始研究周秦诸子。他认为《管子》“心术”“白心”“内业”诸篇是阐发古代道家人君南面术的代表作,于是为各篇作疏证各一卷。又认为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是研究古代道家学说的一把钥匙,于是撰《太史公论六家要旨述义》一卷。在综合群书、融会钩稽的过程中,体会到《荀子·解蔽》篇所引《道经》“人心之危,道心之微”二语,和伪《古文尚书·大禹谟》所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都是为君道而发,却为后世理学家们穿凿附会之说所歪曲了”[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叙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2:1.。于是写成《危微论》一卷。又博考经、传、子、史,以及唐以前学者的论述,选择其中足以印证古代人君南面术的议论,写成《道论足征记》一卷。晚年又写成《老子疏证》二卷,并将《危微论》改为《道论通说》。先生指出:“吾尝博观周秦诸子,而深疑百家言主术,同归于执本秉要,清虚自守,莫不原于道德之意,万变而未离其宗。此黄老之术,所以独为高远也欤!”[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道论通说[M].北京:中华书局,1982:36.又说:“近人治哲学者,乃谓《老子》之言无为,实欲返诸太古之无事。使果如此,必耕稼陶渔、百工技艺,皆清净无所事事,则乾坤或几乎息矣,乌睹所谓后世之文明乎?故其说必不可通。”[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前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2:1.他指出:道家理论的具体内容,便是“人君南面之术”[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叙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2:2.。所以全书围绕着周秦诸子中所谈的南面术——帝王之术也即“君上无为,臣下有为”的统治术进行分析和阐发。他认为:“道德之旨,归于无为,无为之用,系于人主。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叙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2:32.何谓“无为”?他认为:“最高统治者遇事不要先动手,尽量分任臣下去做,等到臣下们做出了成绩,便成了自己的成绩,以成‘无为而无不为’之治。这自然是南面术的核心。也就是古代统治者临驭天下的最高原则。”[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叙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2:7.他十分赞同唐代孔颖达所云:“帝王内蕴神明,外须玄默,使深不可知。……若其位居尊极,炫耀聪明,以才陵人,饰非拒谏。则上下情隔,君臣乖道。自古灭亡,莫不由此也”,称“此可谓明论嘉谟,足以匡弼君后”[注]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道论足征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92.。这种对“无为而治”全新的阐述,确实给人以耳目一新的启迪。

先生一生对史学也充满浓厚兴趣。他自称:“我之所以努力读书,遍及四部,穷老尽气,不愿走太窄的路,是有我的志愿和目的的。”[注]张舜徽.自传[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42.他的志愿和目的是什么呢?那就是以司马迁、郑樵为榜样,学习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整齐百家殊语”,用汉代语言文字,写成一百三十篇大书,将汉武帝以前的自然变化和社会变化全都总结出来。学习郑樵“集天下之书为一书”的宏愿。他自称:“我从很早的时候起,便怀有编述通史的志愿。”[注]张舜徽.自传[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43.直到1954年他撰述《中国历史要籍介绍》时,便将“百科全书式的通史”别立专章,对通史所肩负的任务和体例,以及司马迁、郑樵的伟大成就,谈得很详尽。他归结称:“我们祖先早在二千年前,为通史的写作开辟了道路,创造了条例,现在仍有待于学问渊博、识断精审的学者们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努力去做,以期能有合乎理想的通史出现。”[注]张舜徽.自传[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43.怎样才是合乎其理想的通史呢?他认为,“从宋明以来,学者们所编纂通贯古今的历史读物,都不足以当‘通史’之目。”[注]张舜徽.编述中华人民通史的初步设想[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408.他十分赞同梁启超所谓“盖从来作史者,皆为朝廷上之君若臣而作,曾无一书为国民而作者也”[注]梁启超.新史学[M]∥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32:34.的观点,也颇为赞同梁氏曾经拟定的《中国通史目录》的分部类编纂的方法,决定编纂《中华人民通史》。之所以加上“人民”二字,是为了改变历代旧史以帝王将相为中心的现象,“意味着这部书的内容,是以叙述劳动人民为中心,要恢复劳动人民在历史上应有的地位”[注]张舜徽.编述中华人民通史的初步设想[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413.。先生从70岁后,在整理旧作之余,准备撰写该书,但由于“精力已衰,日常工作仍繁,虽提纲早已拟就,终迟迟不曾动笔。自叹日暮途远,恐无力完成这一工作,弥伤老大,俯仰生悲”[注]张舜徽.中华人民通史·自序[M]∥张舜徽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430.。73岁时才下定决心,开始撰述,三年后完成初稿。

该书分为六个部分:一是地理。介绍自然环境、生活条件、古代的伟大工程、各民族的分布、历代建都之地、历代行政区域沿革、历代户口的升降等。二是社会。介绍从原始社会到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以至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演变过程、历代改朝换代的局面、统治阶级对劳动人民的剥削和压迫以及被压迫阶级的反抗和起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该部分中专设“痛苦的妇女”一节,详细叙述封建时代妇女所受的束缚与摧残。三是创物。介绍生产工具和方式方法的创造、对自然规律的认识、手工业生产的成就、衣食住行、保健、治病的方法、工程方面的创造、科学技术的发明等。既强调历史上著名人物如李冰、赵过、李春等的成就,也充分肯定劳动人民集体创造的成就。四是制度。记述土地、赋税、商务、财用、职官、教育、铨选、军事、刑法等各方面的制度,力求阐述各种制度发展的完整过程。五是学艺。记述文字的发明,书籍的产生,文学、美术、音乐、礼俗、宗教、学术思想、书籍的演变与发展等。六是人物。介绍历代的农民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外交家、教育家、思想家、科学家、工技家、医学家、语言文字学家、文学家、历史学家、文献学家、地理学家、绘画家、戏剧音乐家、书法家、宗教家、货殖家等。该书“既打破了纪传体以帝王为中心的体系,又消除了章节体通史以理论肢解史实的弊端,把古代的各种史书体例和章节体的优点和精华都融会贯通在这部巨著之中”[注]谢贵安.张舜徽《中华人民通史》新探[M]∥华中学术:第二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72.。纪事起自远古,止于辛亥革命,凡百万字。

先生原本是要写一部以人民为中心、“通古今之变”的通史作为一生学术的总结。但终因年老体衰,不得不撰成一部“叙事浅明,通俗易懂”[注]张舜徽.中华人民通史·自序[M]∥张舜徽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5:430.的通史著作。他反复申明:“以衰老之身,竭一人之力,不避艰巨,负此重任,既孤陋,又疲倦;脑力退化易忘,史实记忆多误。虽勉力写完此书,缺点、遗漏、舛误,一定是很多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令人遗憾的事。

先生还著有《史学三书平议》。他认为研读史书,“必娴于前人评史之言,而后能考镜源流,审辨高下。循序渐进,庶有以窥见治史门径。”[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引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3:1.于是他把平日阅读《史通》《通志总序》《文史通义》三书时所加的评判语和笺记整理加工成书。他对《史通》情有独钟,自称:“余耽悦是书,治之三反。偶有所悟,辄录于书之上下皆满。尝据唐以上旧史,以补苴其罅漏,亦间自抒己见,以论列其是非。苟遇刘氏起例发凡,实于后世史学有启牖之功者,则亦表而出之。”[注]张舜徽.史通平议·序[M]∥史学三书平议.北京:中华书局,1983:1.比如针对刘知几在《史通·书志》中主张在修史时应当删汰《天文》《五行》《艺文》三志,他指出:“平情论之,惟《五行》在可去之列。《天文》则代有发明,《艺文》则世有增减,皆足以明学术之升降,见著述之盛衰,何可不详述本末,以供后人稽览。而知几所蔽,尤在《艺文》。不悟人才升降,取镜学术;学术考校,全资《艺文》。”[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史通平议:卷二·书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38.因此他主张可以删削《五行志》,但要保留《艺文志》。再比如针对刘知几在《史通·品藻》中认为班固在《汉书·古今人表》中将历代人物“分之以三科,定之以九等”,后世误以为其是魏晋九品官人法的滥觞,他指出:“《史记·李将军传》云:‘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此即以九品论列人才,见诸载籍之始。可知西汉初年,已有斯目,本不起于《汉书·人表》也。”[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史通平议:卷四·品藻[M].北京:中华书局,1983:77.

他特别推崇司马迁和郑樵,称:“二千年间,论史才之雄伟,继司马迁而起者,则有郑樵。”“郑氏论史要义,多在《通志总序》。读其文,可以想见其为人,固卓荦不群,千古真奇士也。虽持论不免失之偏颇,然其志量弘远也。”[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通志总序平议·小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3:144.他对《通志总序》的平议,颇能驳正其偏颇和失误。比如针对郑樵对《史记》的评论:“当迁之时,挟书之律初除,得书之路未广,亘三千年之史籍,而跔蹐于七八种书,所可为迁恨者,博不足也。”[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通志总序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47.他批驳称:“刘歆《让太常博士书》,已谓文帝时‘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广立学官,为置博士。’而《七略》亦称:‘武帝敕丞相公孙弘广开献书之路,百年之间,书积如山。’可知汉初崇文,图书大备。史迁著书之时,所可凭依者为不少矣。迁也自谓:‘天下遗闻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又谓‘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可知其见书之广,搜采之勤,又非常人比矣。”他认为郑樵之论“乃轻率之辞,非其实也”[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通志总序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47.。又如针对郑樵称“班固者,浮华之士也,全无学术,专事剽窃”,他指出:“班固家世渊源,学有根柢。《后汉书》本传称其‘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而承制作《白虎通义》,撰集众师经说,是岂浮华无学之士所能为?”[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通志总序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49.

在《文史通义平议》中,他也秉持“议论之精者,表而出之;其或疏舛,辄加考明”[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引言[M].北京:中华书局,1983:1.的原则,对章氏的观点进行考镜源流、阐发要义、驳正谬误的工作。比如针对章学诚提出的“六经皆史”说,先生指出:“王守仁《传习录》,已倡言《五经》皆史。其后王世贞尝言:‘天地间无非史而已。六经,史之言理者也……’。李贽亦曰:‘《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曰六经皆史可也。’可知六经皆史之说,早已发于明人,不自章氏始也。”[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文史通义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79.在此将“六经皆史”说的源流做了明确的考证。再如针对章氏在《书教下》中所云“袁枢《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因事命篇,不为常格。……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他认为:“宋贤史学,大抵步趋汉儒。司马《通鉴》,衍荀悦之例者也;郑樵《通志》,衍太史公之例者也。若纪事本末之书,则实古无是体,而宋人创之。礼以义起,为用尤弘。何必远攀三古,谓为《尚书》之遗教乎!”[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文史通义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81.批评了章氏将纪事本末体的产生牵强附会地说成是受《尚书》体例的影响。又如章氏在《言公》篇中所云:“世之讥史迁者,责其裁裂《尚书》《左氏》《国语》《国策》之文,以谓割裂而无当。世之讥班固者,责其孝武以前之袭迁书,以为盗袭而无耻。此则全不通乎文理之论也。”先生在此基础上阐发说:“史部群书,职在记事,与夫以立言为宗之群经诸子有所不同,此编述之业所以不同于著作也。记事必前有所承,苟义例精审,原不嫌于因袭。前乎司马氏者,若吕不韦辑智略士,纂八览、六论、十二纪,自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然校其所录,举凡道、墨、兵、农诸家之言,与夫七十子后学者所记,甄采甚广,而不言出自前人。与太史公之取《尚书》以撰《五帝》《三王本纪》,取《左传》以撰列国《世家》,而不明标出处者,为例正同。盖编述之业,实寓有笔削之意,既删群籍之要以成吾书。则原书皆可土苴视之。又吾所裁取者,悉天下之所共有,世人之所公知,不烦称举而自明,又何庸一一条列以为之注。推求作者之用心,亦必如此。以其综辑排比,整炼而有剪裁,故能自成一家之书。论者徒病《史记》《汉书》抄袭陈篇甚多,而不知《春秋》《尚书》,亦皆前有所承,悉本旧文。唐以来设馆修史,无不根据《实录》,整齐排比而后成书,亦犹之钞辑也。下观宋世史学,则非特《文献通考》为钞,即《通志》亦钞,《通鉴》亦钞。然则总史部之书,钞辑者居其太半矣。以其为编述之业,与立言之书本自不同耳。”[注]张舜徽.史学三书平议·文史通义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83:197-198.在此阐明了史学编述之作与群经诸子立言之作的差异,说明史学编述之作前有所承,自古而然。

总之,先生一生治学是沿着由小学入经学兼及诸子,由经学入史学的路径前行的。他曾指出:“如果对中国历史、文学、哲学,没有做过融会贯通的工夫,没有比较全面、系统、深入地了解,没有弄清楚事物发生、发展、变化的总过程,即使进行某一段的专门研究,自难免片面、割裂之病。”[注]张舜徽.自强不息 壮心未已[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631.他一生治学一直在恪守“由博返约”的路径,他的研究领域十分广阔。

先生一生还曾耗费较多精力从事清代文献的研究,他说:“我在年轻时代,志气甚壮,读大书不畏难,做工夫不怕苦。校读《二十四史》既毕,复通览《清史稿》一过,浩然有改修《清史》的想法,欲以一人之力,负此重任,因搜求碑传及文集、笔记遍读之。摘取其要,以备采用。……五十后所刊《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诸书,就是从早年为改修《清史》时读书所得的笔记中整理而成。”[注]张舜徽.清儒学记自序[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

先生认为研究清代学术必须重视从清人文集、笔记中搜集资料,他非常赞同张之洞在《车酋轩语·语学篇》所云“读国朝人文集有实用,胜于古集”的说法,他认为阅读清人文集、笔记不仅可以从中考当代掌故、前哲事实、学术流别、群籍义例等,而且阅读乾嘉朴学家的著述,可以了解其中诂经、证史、议礼、明制、考文、审音等内容,“为用尤弘,又不啻为经、史、小学、群书之羽翼矣”[注]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自序[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31.。

《清人文集别录》一书是先生在阅读清人文集的过程中,仿照刘向《别录》的体例撰写的一部关于清人文集的目录学著作。先生自称:“清人文集夥矣。以舜徽之陋,所得寓目者,才一千一百余家。其间有博大精深、常加籀绎者;有胜义缤纷、尝再三诵习者;有瑕瑜互见、仅涉猎一周者;有辞义庸浅、览之不欲终卷者。……顾每集读毕,辄好考作者行事,记书中要旨,究其论证之得失,核其学识之深浅。各为叙录一篇,妄欲附于校雠流别之义,以推见一代学术兴替。”[注]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自序[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29.

在该书自序中,先生说明了编纂的几个特点:一是在每部文集提要中“首必致详于作者行事”,其目的在于“既以远绍前规,亦欲以为知人论世之助耳”。二是“记书中要旨,究其论证之得失,核其学识之深浅”。三是“今于辨章学术之际,凡诸家考证之语,论断审密,信有发前人所未发者,亦特为拈出,以与学者详之”[注]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自序[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530-531.。

先生在介绍“作者行事”和记述“书中要旨”时,并不只是简单介绍作者事迹及其作品内容,其中多有反映先生独到见解的评论。比如在卷一“《牧斋初学集》《有学集》”条中,他评价钱谦益说:“谦益节概行事,多可訾议,宜儒林所不齿。然昔贤常称不以人废言,况谦益有大名于当时,固未可存而不论也。谦益富于藏书,构绛云楼以贮之。涉览极广,所学遂浩博无涯涘。当时阎若璩以学问雄海内,而生平最钦服者三人,自顾炎武、黄宗羲外,则谦益也(见阎氏所撰《黄南雷哀词》)。又曾列谦益之名冠十四圣人之首(见《潜丘札记·与戴唐器书》),其推崇谦益至矣。余细读《初学集》《有学集》,始知谦益湛深经史,学有本原,故论议通达,多可取者。”先生同时指出:“后世薄其为人,遽轻其书,过矣。”[注]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一.牧斋初学集“有学集”条[M]∥北京:中华书局,1963:1.

再如在卷六中评价全祖望《鲒埼亭集》说:“集中所载《明季诸公碑表》,详尽核实,足补史传之缺。其次于清初儒学,若顾炎武、黄宗羲、李颙……诸人行事,皆详加稽访,分撰碑、表、传、志以张之。考论三百年来学术流别者,又不可不探究于此也。……大抵祖望之学,长于征文考献。于南宋残明遗事,尤极贯串,有阐幽表微之功。尝博采群书,补辑《宋元学案》。又七校《水经注》,三笺《困学纪闻》,皆足见其汲古之深。”在肯定其学术成就的同时,也对其为人进行了评价:“吾观祖望一生,非第睥睨当世,且好讥弹前人,论黄宗羲,则曰:‘党人之习气未尽,文人之习气未除。’(见《外编》卷四十四《答诸生问南雷学术帖子》)讥阎若璩为学究陋儒(见《外编》卷二十七《题古文尚书疏证》),薄邵廷寀读书太少(见《外编》卷四十七《答诸生问思复堂集帖》)。其实祖望记丑而博,不名一家,专精固不逮若璩,醇实亦未必过廷寀。若欲上驾宗羲,多见其不知量也。”[注]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六.鲒埼亭集,外编[M].北京:中华书局,1963:159-160.

又如他评价毛奇龄说:“奇龄博学雄辩,固是不废大家,然语多过激,流于肆诞,而不自觉,此其所短也。……昔阮元尝以乾嘉学术开山之功,推诸奇龄。于所撰《西河集后序》中畅言之。余则以为学者用力之端,自广衢趋于狭径,弃磊落而注虫鱼,奇龄也不能辞其咎。观集中文字,隽辨不穷,纵横浩博,足以发人神智者虽多,然其沾沾自喜,好肆讥诃,不可为训之处,亦复不少。后人无其才识,而徒效其疏狂,则又启学者轻薄之渐矣。奇龄考古之功,未能邃密。援引既广,而多失于持择,又不覆检原书,故不免舛误错出。”[注]张舜徽.清人文集别录:卷二.西河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3:45.诸如此类的评价,不因人而废言,客观而公正,反映了先生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

在出版《清人文集别录》十年后,先生又从三百余家清人笔记中筛选出百家,作《清人笔记条辨》。这遴选出的百家清人笔记,其中“有辨章学术者,有考证经籍者,有证说名物制度者,有订正文字音义者,有品定文艺高下者,有阐述养生方术者,得失互见,多可商榷”。先生自称:“窃不自量,从而平亭是非。凡遇精义美言,则为之引申发明;或值谬说曲解,则为之考定驳正。”[注]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自序[M].北京:中华书局,1986.可见该书撰写的特点主要有二:一是引申发明笔记中的“精义美言”,二是考定驳正笔记中的“谬说曲解”。比如在卷一中对顾炎武的许多“精义美言”进行了引申发明。如对顾氏所言“天下无无书不读之人,而有不必读之书”,先生认为:“亭林此言,真不刊之弘教也。盖人生不过数十寒暑,而书籍浩如烟海,何由遍索而尽读之?昔人每言‘善取不如善弃’,意在斯矣。大抵从事学问,必有宗旨、有别择,始可语乎精深博大。否则泛滥而无归宿,凌乱而乏统纪,只得谓之杂,不得谓之博,博杂之辨,尤不可不审。”[注]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卷一[M].北京:中华书局,1986:5.先生所言,不仅是对顾氏所言的引申,而且也是他一生治学经验的总结,无疑可以启迪和嘉惠后学,使之少走弯路。再如对顾氏所言“与君辈相处之日短,与后世人相处之日长”,“立千秋以上之人于前,而与之对谈;立千载以下之人于旁,而防其纠擿”,先生阐发说:“详绎此数语,可悟士夫如欲借立言以图不朽,不可不慎之重之。亭林为《日知录》,一岁之中仅得数条或数十条,可谓慎重矣,而犹不免有人纠擿于其后,甚矣著述之难言也。”[注]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卷一.日知录、日知余录、菰中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6:5.在此说明“立言”必须慎重,著述更待后人纠擿和评说,不可草率为之。先生还针对顾氏所谓“古人好以己之著书假作他人,今人好以他人之书假作自己”,指出:“此语道破数千年间著述之弊,甚中肯綮。大抵古人志在传其道艺,恐己名不足取重,故必嫁名他人。后人志在弋名邀誉,以为干禄射利之阶,故不惜掠他人之书以为己有。今则托古固可不必,而剿袭允宜深戒也。”[注]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卷一.日知录、日知余录、菰中随笔[M].北京:中华书局,1986:5-6.在此先生把古人著述“嫁名他人”与今人著述掠他人成果为己有作了比较,既批评了今人中有人著述动机的不纯,同时又告诫了著述者“剿袭允宜深戒”,这无疑具有明显的针砭时弊的意义。

先生同时对清人笔记中“谬说曲解”进行了考定驳正。如针对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七“王安石狂妄”条所云“安石在相位,行新法,举朝交争。安石有诗云:‘众人纷纷何足競,是非吾喜非吾病。颂声交作莽岂贤,四国流言旦犹圣。惟圣人能轻重人,不能铢两为千钧。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是亦以圣人自许也。……古来迷国罔上之臣,先后一辙。安石非独得罪于宋朝,实得罪于名教。岂可以其小有才而末减其狂惑丧心之大恶哉”,先生指出:“按竹汀此论,过矣。如所举介甫之诗,实所以自明心迹。不计一时之毁誉,但问异日之利病,是何等阔大之胸怀!商君所云:‘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大抵古今有志变法图强之士,莫不具此高识,而后能毅然行之不疑。至于毁誉是非,固非其所计也。介甫行新政时,攻诋之者视同仇雠。介甫自励则云:‘乃知轻重不在彼,要之美恶由吾身。’但求诸己,自责已甚,何尝有予圣之意乎!今检苏、程、司马诸家诗文,诋斥介甫之作为不少矣。而《临川集》百卷之内,未见有反唇相讥之辞,其气度为何如。”[注]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卷三.十驾斋养新录、余录、竹汀日记钞[M].北京:中华书局,1986:87.

再如针对王鸣盛《蛾术编》卷二“谶纬”条所云“纬书者经之纬也,亦称谶”,又云“谶纬在汉,通儒无不习之”,先生指出:“按此皆大有语病。明胡应麟已云:‘世率以谶纬并论,二书虽相表里而实不同。’(《四部正讹》上)《四库提要》亦云:‘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四库总目》卷六《易类》六《跋》)可知谶纬二者不可混为一谈,前人久论定矣。即以郑玄注《礼》笺《诗》而言,所引虽不乏纬书说,而未尝称述图谶。郑君《戒子书》所云:‘时睹秘书纬术之奥’,谓纬学耳。盖纬可以羽翼经典,而谶则托符命以说休咎,二者本源实异,后乃误合为一,不谓西庄亦复乱之。”[注]张舜徽.清人笔记条辨:卷三.蛾术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97-98.

以上两书出版后,顾颉刚先生给予高度评价,他来信称:“先生所示诸书,示学者以途径,启牖之功,实在张香涛(之洞)《车酋轩语》《书目答问》之上。然彼二书,对我辈之效用已极巨。先生别白是非,指明优劣。上绍向、歆之业,下则藐视纪昀之书,其发生影响之大,固不待言也。”[注]周国林.张舜徽学术文化随笔[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370.

《清儒学记》是先生研究清代学术史的一部总结性的力作。早在1957年先生出版了《顾亭林学记》(湖北人民出版社),1962年又出版了《清代扬州学记》(上海人民出版社)。在此基础上,他大约于1988年前后最后撰成《清儒学记》(齐鲁书社1991年出版)。

他主张:“总结一代学术,必须有重点地加以介绍,而不是所有学者都要胪列无遗。”而黄宗羲首创的“学案体”,“重在阐述各学派的统系和师说渊源”,“既名学案,便必求全,深恐偶有遗漏,见訾于人,所以叙录之际,宁滥毋缺。这种体例,早已成为过去”[注]张舜徽.清儒学记自序[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他认为:“清代学者,有些人有师承,有传授;而更多的人,全由自学成才,无师自通,谈不上有什么渊源。这是和宋明学术界特别是理学诸儒的学风截然不同的地方。”因此《清儒学记》一书采用比较灵活的体例,一是对于“同在一个地区,彼此影响,自然形成一种学术风尚的”,如浙东、湖南、扬州、常州,“自有综合叙述的必要”,于是分别设立《浙东学记》《湖南学记》《扬州学记》《常州学记》。二是对于像顾炎武、张履祥、颜元、李塨、戴震、钱大昕等,因其“或开宗立派,自创新说;或沉潜朴学,多所发明;都是特立拔起的人物”,于是“各述学记,用以统括一代学术之全”。三是“在叙述的过程中,根据实际情况,有时可以进退”[注]张舜徽.清儒学记自序[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如在常州诸儒后附列龚自珍、康有为二人。在浙东诸儒中,因孙诒让“在近代学术史上实有承前启后、开创风气的功绩而成就特大,所以他的家乡虽属浙东,今不附载其学术、行事于《浙东学记》,而专为一记以表彰之”[注]张舜徽.孙诒让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68.。

先生还认为撰写“学记”,不必沿袭晚清戴望《颜氏学记》那种“但事钞录,全无论断的体例”,“而应将每一位学者治学的方法、态度和精神,以及他的学术渊源、为学次第,作出全面而概括的说明;并且运用新的观点,针对其缺点错误,进行分析批判;这才体现出与旧的‘学案’不同之处。”[注]张舜徽.清儒学记自序[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显然先生在撰写《清儒学记》的过程中,对旧的“学案体”和“学记体”进行了必要的改造和创新,赋予旧的文体以新的内容。

《清儒学记》在总结清代学者学术成就的过程中,除条理史实外,还特别注意给读史者提供其“观摩借鉴的一面”。先生在写作时特别注意体认和总结“他们的为人处世之道,进德修业之方”,将“他们的言行中可为后世师模的,都举列出来了”。特别注意总结清代朴学家们的治学之道,希望读史者在“博观约取”的过程中,能“择其有裨实用的东西,加以消化灌注到读书实践中去”[注]张舜徽.清儒学记自序[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

比如在《顾亭林学记》中,先生在充分肯定了顾氏刻苦钻研、努力不懈的治学精神的基础上认为:“大凡一个有大成就的学者,必然经过长期刻苦钻研的过程,抱着朴素而老实的学习态度,不取巧,不偷懒,脚踏实地,从低处下手,行之以渐,持之以恒,才能积微末以至高大。至于在长期刻苦钻研的过程中,能否坚持到底,不致一曝十寒,这便取决于每个人是否真正有坚定不移的治学精神。有的人取得成功,有的人半途而废,关键便在这里。”[注]张舜徽.顾亭林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3-4.这不仅是对顾炎武一生治学精神的总结,同时也是先生一生治学所信奉的准则。在当下学风浮躁的情况下,这段话仍然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

先生还十分赞扬顾炎武“忠实而又谦谨”的治学态度,他认为看一个人是否做到“忠实而又谦谨”,“首先体现在对前人的劳动成果,必须十分尊重,不可湮没它。甚至自己在某些问题上虽有发明或发现,一旦发觉古人在若干年前已经说过,便须放弃自己的见解,标举古人的见解。这是一个做学问的人起码应有的态度”[注]张舜徽.顾亭林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7.。顾炎武曾对著作做过这样的界定:“必古人所未及就,后世之所必不可无者,而后为之。”[注]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九.著书之难[M].长沙:岳麓书社,1994:677.先生评价说:“这又是怎样用最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有了这种态度和志气,自然对世俗一般进行剽窃者之所为,深恶痛绝,引为厉禁。”[注]张舜徽.顾亭林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7.在《日知录》卷十八“窃书”条中,顾炎武称:“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者,无非窃盗而已。”又说:“今代之人,但有薄行而无俊才,不能通作者之意,其盗窃所成之书,必不如元本,名为钝贼何辞!”[注]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窃书[M].长沙:岳麓书社,1994:670.先生认为:“这种言论,对当时学术界投下了有效的针砭,对后来著述家们提出了有力的警告。”[注]张舜徽.顾亭林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1-13.

先生还十分注意总结清儒的治学方法,以为后人提供借鉴。比如在《顾炎武学记》中,他总结了顾氏之学的四个特点:一是重视实地调查和考察的工作。他认为:“一个人只关在房子内读死书,足迹不越家门一步,很难有所成就。”二是重视当代掌故和时事的学习。他引清初学者刘廷献的话说:“今之学者,率知古而不知今,纵使博极群书,亦只算得半个学者。”三是善于运用归纳的方法研究问题。他认为:“清代学者们治学方法的最大特色,便在于对每一个事物的考明,先进行归纳的研究,然后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四是善于用联系的观点分析事物。他认为顾氏治学的过程中“从来不孤立地根据个别现象或材料,马上作出轻率的结论。相反,他经常联系到各方面去研究它、分析它。联系的内容,又往往包括书本的记载和实地考察所得的知识”。他把顾氏联系看问题的方法归结为“一种是纵的联系——即时间的联系,把问题摆在不同时代中去考察;又一种是横的联系——即地域的联系,把问题摆在不同地区里去考察。有时二者又交错起来,大加论证一番”[注]张舜徽.顾亭林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3.。

再如在《钱大昕学记》中,他将钱氏史学考证的方法归结为三点:“一是取证、汇集大量的资料,主要是当时的廿二史,再辅之以稗史杂记、方志家谱作为参考,还运用一些金石文字记载以为佐证,使所考必有确切的依据。二是比较,从很多的资料中,考证一些历史事实,先排比其现象,再勘对其异同,继观察其联系,以推求历史的真实,然后断定史籍记载的真伪与是非。三是专题探索,找出历史中的一些具体问题,进行某人、某事、某制度、某地名、某文物、某建制的专题研究。将资料整理出头绪来,弄清所考的问题,写成考、辨、释、论一类的专篇。”他认为:“这种实事求是的治史方法,一直影响到近几十年史学界的考证学,还有不少的人,在许多方面,仍然沿着钱氏治史的道路与方法向前发展。”[注]张舜徽.钱大昕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39.先生总结清儒的治学方法,具有明显的启迪后学的作用。

先生在论述清代学术时特别注意“考镜源流”,比如他在论及乾嘉考据学时指出:“乾嘉考证之学,都由宋代学者开辟途径、启示方法、为之先导的。……就小学(即语言文字之学)论,校定《说文》,自徐铉始;为《说文》作传,自徐锴始;创右文之说,自王圣美始;考论古韵,自吴棫始;为《尔雅》作疏,自邢昺始;就经学论,攻伪《古文尚书》,自吴棫、朱熹始;斥河图洛书之妄,自欧阳修始;为《礼经》作图,自聂崇义始;尊信《诗序》,自吕祖谦始;辑汉人旧注,自王应麟始。至于从事金石考证,由欧阳修、赵明诚开其端;编造私家书目解题,自晁公武、陈振孙振其绪。可知清代乾嘉学者们在朴学方面所做的各项工作,都是沿着宋代学者已开辟的途径向前发展推进的。”[注]张舜徽.清代学术的流派和趋向[M]∥讱庵学术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73.

先生在论述问题时,往往不苟同前人,而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比如针对顾炎武所云“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先生特别指出:“古人所谓理学,是从经学里面提炼出来的。非长期钻研经学,自然够不上谈理学。而绝不是直截用经学代替理学,语意十分明显。后来全祖望所撰《亭林先生神道表》,称引其语,直作‘经学即理学’,和顾氏原意,大有距离。这是由于误解了顾氏的话,好像顾氏平日只强调讲经学而不必讲理学似的。此后乾嘉学者们,便有所借口,更不得不标举汉学旗帜,来敌视理学。风气所趋,大有‘使有宋不得为代,朱子不得为人’的模样。他们虽众口同声,奉顾氏为开山祖师,但和顾氏论学宗旨,远不相合。因为顾氏平生所反对的理学,仅限于掺杂了禅学成分的理学,从来没有反对过从五经、四书中提炼出来的理学。也没有反对过其他理学家。所以他一生对宋代程颐、朱熹,是十分推重的;对其他理学家的言论,是普遍引用的。这和后来的乾嘉学者们所采取的态度,迥然不同。我们今天必须弄清楚这一点,才能找到顾氏论学的本旨。”[注]张舜徽.顾亭林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5-16.

先生对于清代学术的总结,往往有许多发前人未发的结论。如评价扬州学派学术特征时说:“余尝考论清代学术,以为吴学为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然吴学专宗汉学遗说,摒弃其他不足数,其失也固。徽学实事求是,视夫固泥者有间矣,而致详于名物度数,不及称举大义,其失也偏。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注]张舜徽.扬州学记[M]∥张舜徽集.清儒学记.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55.这确为真知灼见,说明扬州学派在继承吴、皖两派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向前发展,由专精进而发展为会通,克服了吴、皖两派的固守和偏颇,达到创新和通大。

总而言之,先生在研究清代文献的过程中, 十分重视史料的分析和考证,更注重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之言。从《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到《清儒学记》《文史通义平议》等,无不反映了先生扎实的考据功底和善于融会贯通、自成一家的治学风范。戴建业教授曾把先生《清人文集别录》《清人笔记条辨》和梁启超、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著作进行比较,称:如果说梁、钱二人的学术史只是清代少数著名学者的“特写镜头”,那么张氏二书便是清代学者的“集体合影”;如果说梁、钱二人只是描绘了十几株或几十株清代学术史上的“参天大树”,那么张氏二书给读者眼前呈现的便是清代学术史茂密的“原始森林”。熊铁基教授认为:“这个形象生动的描述,发人深省,虽然二者各有千秋,但是如果后人重新研究清代学术史,张先生的著作应该更有参考价值。”[注]熊铁基.向张舜徽先生学习什么[C]∥张舜徽百年诞辰纪念国际学术研讨会论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1.

在先生长达六十多年的学术生涯中,文献学是其贯穿始终的一个研究领域。早在1943年他便开始《广校雠略》的撰写。该书是推广郑樵《通志》“校雠略”的体例而写作的,从“校雠”的名义谈起,继而论及校雠学的研究范围,强调“目录版本校勘皆校雠之事”,然后论及古代著述体例、标题、作者姓字标题、补题作者姓字、援引古书标题、序书体例等古书情况。接着论述书籍必须校勘、校书非易事、校书方法、清代校勘家的得失。再继之以审定伪书、搜辑佚书之考论,最后以汉、唐、宋、清学术论结尾。该书为其文献学的发凡起例之作。他自称该书与其他相关著述为文献学的研究起到“导乎先路”[注]张舜徽.八十自叙[M]∥张舜徽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2.的作用。1946年秋,先生在兰州大学撰写《汉书艺文志释例》为讲义,直到1988年最后写定成书,命名为《汉书艺文志通释》。该书采用通释的方法,“凡前人之说有可取者,悉甄采之。句读之有误者正之,史证之偶疏者补之,亦间附论说以评断之”[注]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自序[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1955年,为开设“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课程,他编写了《中国历史要籍介绍》讲稿。该书首先从宏观上介绍历史书籍的范围、研究中国古代史的基本书籍。然后分别介绍通史、断代史、政事史、典章制度史、方志、地理与地图、史评类著作。最后介绍研究中国史的重要书籍简目。1961年,为指导学生校读古籍,他又从《广校雠略》中选择“一些更为切实的材料,经过进一步地补充和分析,写入了《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注]张舜徽.三十五年来我是怎样把教学和科研结合在一起的[M]∥讠刃庵学术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689.。《校读法》先是通论校读古籍的基本条件,然后分论书籍为什么必须校勘、校书的依据、怎样进行校书等,再叙述关于读书的相关问题,如了解古人写作中的一般现象、认识古人著述的体要、怎样阅读全史、整理史料的一般方法。最后附论辨伪和辑佚。以上各书的撰写,为《中国文献学》的撰写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最早提出“文献学”概念的是梁启超,他在1920年撰写的《清代学术概论》中称全祖望“亦私淑(黄)宗羲,言‘文献学’者宗焉”[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8.。后又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再次提及:“明清之交各大师,大率都重视史学——或广义的史学,即文献学。”[注]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6:105.自上世纪20年代后,陈垣先生在目录学、校勘学、避讳学、史源学等方面做了十分深入的研究,为文献学学科的建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顾颉刚先生在古书、古史的考辨方面、陈寅恪先生在中外历史文献的结合利用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讨,推动了文献学学科的建设。

1928年,郑鹤声、郑鹤春兄弟合著《中国文献学概要》,1930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该书首次以“文献学”的名称来概括一门学问,并初步确定了“文献学”的研究范围,即对中国古代文献的研究、整理以及开发、传播、利用。作者从“结集”(目录学分类及典籍的损失)、“审订”(古代文献典校整理概况)、“讲习”(古代对文献的传播、利用情况)、“翻译”(佛典和科学文献的翻译)、“编纂”(我国古典文献编纂学的成就)、“刻印”(刻印源流和版本学)六个方面概括了古典文献学的基本内容。但此书论之过略,还缺乏学理的研究和构建。上世纪60年代王欣夫先生撰写《文献学讲义》,将目录、版本、校雠作为文献学的主要内容。

20世纪80年代初,先生依据早年编著的《广校雠略》《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等著述,撰写了《中国文献学》(中州书画社1982年)。他曾指出:“我国古代,无所谓文献学,而有从事于研究、整理历史文献的学者,在过去称之为校雠学家。所以校雠学无异成了文献学的别名。”[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4.该书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和特点值得关注:

(一) 明确了“文献”的含义,确定了文献学研究的基本要求和任务。该书开篇就对“文献”一词的提出作了论述,并对“文献学”的范围、任务做了界定。他指出,“文献”二字联成一词,始于《论语·八佾》记载孔子的话。汉宋学者把“文”解释为典籍,“献”解释为贤人。古代学者强调“征文考献”,就是“一方面取证于书本记载,一方面探索于耆旧言论。言论的内容,自然包括世代相承的许多传说和文人学士的一些评议在内”[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1.。同时针对《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对“文献”下的定义“原指典籍与宿贤”,“今专指具有历史价值的图书文物资料”而指出:“文献既是一个旧名词,自有它原来的含义和范围。今天既要借用这个名词,便不应抛弃它的含义而填入别的内容。近人却把具有历史价值的古迹、古物、模型、绘画概称为历史文献,这就推广了它的含义和范围,和文献二字的原意,是不相符合的。当然古代宝物上载有文字的,如甲骨、金石上面的刻词,竹简、缯帛上面的文字,便是古代的书籍,是研究、整理历史文献的重要内容,必须加以重视。”[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3.在此把文物上有无文字记载作为判定其是否为历史文献的重要标志,廓清了对“文献”概念的曲解。同时明确了文献学的基本要求和任务:“我们今天,自然要很好地继承过去校雠家们的方法和经验,对那些保存下来的和已经发现了的图书、资料(包括甲骨、金石、竹简、帛书),进行整理、编纂、注释工作。使杂乱的资料条理化、系统化;古奥的文字通俗化、明朗化。并且进一步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条别源流,甄论得失,替研究工作者们提供方便,节省时间,在研究、整理历史文献方面,作出有益的贡献。”[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4.

(二) 叙述了文献的载体、分类及文献的散佚。在该书第一编第二章、第三章中,介绍了记录古代文献的载体(甲骨、金石、竹木、缣帛和纸)和记录古代文献的书籍。对于文献的分类,他从两个不同的角度作了这样的划分。从内容性质上分为:抒情的作品,即文学;纪实的作品,即史学;说理的作品,即哲学。他说:“文史哲三者,几乎概括了社会科学领域的全部。”[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17.从写作的内容来源上分为:著作、编述、钞纂。这种分类法显然受王充《论衡·对作篇》关于群书区分观点的影响。他认为“所谓著作,在古代要求很高,是专就创造性的写作说的。……它们都要有一个条件,便是这些内容,都是前人没有说过或记载过的,第一次在这部书内出现,这才算得上著作。”“所谓编述,是在许多可以凭藉的资料基础上,加以提炼制作的功夫,用新的义例,改编为另一种形式的书籍出现。”“至于钞纂,则是凭藉已有的资料,分门别类钞下来,纂辑成一部有条理有系统的写作。”[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17.这种分类可谓别有新意。

第四章则介绍了历代文献散亡的情况。隋朝秘书监牛弘曾总结出从秦始皇焚书到南朝梁元帝自焚藏书的“五厄”,明朝胡应麟又总结出从隋末大乱图书被焚到南宋末蒙古人攻入临安,劫走图书礼器“五厄”,共为“十厄”。先生认为“古代文献的散亡,绝不是历代兵燹和焚禁这一类‘有形的摧毁’所能绝灭的”,而“‘无形的摧毁’所造成的损失为最大”。“无形的摧毁”则包括:“第一,由于重德轻艺的思想,笼罩着整个封建社会,凡是涉及技艺方面的书籍,人们总是不加重视,由此导致了书籍的易于散亡。”比如秦焚书令明确规定“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但到后来却不见一本存在。而明令禁毁的《诗》《书》之类的经典,到汉初便次第出现了。“第二,在古代传播文字的工具没有完备时,所有书籍,全靠手写。假若某类之中,有一部删繁存简足以概括多种内容的书籍出现,便大家都传钞此书,而抛弃其他各家了。”比如郑玄融汇古今文经学的不同说法,遍注群经,写成简要的注本,学者们都传钞他的注本,原来立于学官的今文经学家的著述,便无人问津。“第三,由于封建社会的士大夫,重视文辞,鄙弃朴学,对于词藻华艳的作品,极感兴趣;对于朴实说理的书籍,反为人所疏忽。”比如《庄子》,文词很美,注家很多,流传甚广。而《墨子》说理最朴实,为一般知识分子所厌看,传到后世,错字脱简也最多。“第四,由于事物不断向前发展,某些编录名物的书籍,各为它的时代所局限,后人凭借它原有的材料,加以重修,从重修的书盛行,而原书便废。”如班固根据刘歆《七略》修《汉书·艺文志》,后《七略》原本便无人问津。“第五,由于著书的人犯了罪,伏了法,或者身败名裂,为社会所不齿,因之对他的著述,也就由疏远而遗弃,至于散亡。”如范晔撰《后汉书》,原有“十志”书稿,交托给好友谢俨整理,后范氏因事伏诛,谢俨灭迹避嫌,毁掉“十志”书稿。“第六,由于在封建社会里,书籍集中在少数人之手,深闭固拒,不肯借人阅读,把它看成奇货和古董。特别是海内的孤本,收藏家更是讳莫如深,不轻易给人知道,这自然替书籍带来了灾害。”如山阴王树实家曾收藏谢承《后汉书》,收藏十代,秘不示人。章学诚曾致书请浙江学政阮元访求此书,但未见结果[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26-29.。以上六个方面的归纳总结,发前人之所未发,从新的角度论述了封建社会书籍散亡的原因。

(三) 论述版本、校勘、目录三大科目对文献学的支撑作用。在《广校雠略》中,先生认为:“目录、版本、校勘,皆校雠家事。但举校雠,自足该之。语其大用,固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注]张舜徽.广校雠略[M].北京:中华书局,1963:3.在第三编中分别介绍了版本的形成、雕版印书的起源、雕版印书之前的古写本、刻本书的源流、宋金元明刻本的不可尽据、精校本和精刊本的可贵。他认为:“重视版本和讲究版本的风气开始于南宋,而大盛于清乾嘉时。”[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56.好的版本可以为校勘提供依据。但“宋金元明刻本”也“不可尽据”。“因为宋代刻书,除了有错字、有脱句,也有经当时刻书之人任意增损的地方。如果认为旧本书一无讹谬,那就必然会犯严重的错误。”[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74.第四编主要介绍校勘的起源和任务,书籍校勘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校书的条件、依据、态度,清人的校书工作。关于校书的依据,他认为:“过去学者们进行校书工作,大半是采用许多较早、较好的本子来供校勘。特别是从有刻本以后,大家便根据宋元旧椠为底本,像清代校勘家们,便在这里面做了不少功夫,取得了不小成绩。但在今天,便不应停留在这一境地;所根据的底本,也不应局限于宋元旧椠了。就实物言,有龟甲和金石刻辞;就书卷言,有汉初帛书、六朝唐人写卷;都可以拿来校订古书。”[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106.这就把传统校书取材的范围扩大了。关于校书的态度,他主张不可妄逞臆见,轻于改字,也不可随意弥补阙文。他特别推崇清代王念孙、王引之校勘群经诸子,钱大昕校勘史传异同所取得的成绩。第五编主要介绍目录的形成、书目的部类、流别等。他认为从刘向《别录》、刘歆《七略》之后,主要形成了三类不同体例的目录书:一是如《文献通考·经籍考》《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每部类有小序,书名下有解题的”,旨在“论其指归,辨其讹谬”。二是如《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有小序而没有解题的”旨在“穷源至委,究其流别”。三是如《通志·经籍志》及其他私家书目之类,“没有小序和解题,只登记书名的”,旨在“类别分明,使百家九流各有条理”。先生讲求目录,不是要人们死记每书的篇目和版本的行款,主要着眼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他说这三类目录书“体例虽异,宗旨则同,同归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131.。

(四) 论述文献学的基本技能与方法。在第六编、第七编中,主要论述前人在文献整理过程中所做的具体工作:钞写、注解、翻译、考证、辨伪、辑佚,以及修通史、纂方志、绘地图、制图表、编字典、辑佚书所取得的成就。在论及前人整理文献所做的具体工作时,均能做到追本溯源。如论及“辑佚”,他依据章学诚和叶德辉说认为辑佚“这一工作是从宋代学者开始动手的”。关于辑佚的理论,他认为郑樵《通志校雠略》中所谓“书有名亡实不亡论”,“在八百年前的南宋初年学术界,诚然是一种创见!无异于替当时学者指出了一条辑佚的路”[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194.。再如论及“辨伪”,首先追溯到春秋、战国疑古思想的产生,继而论及刘向《别录》、刘歆《七略》和班固《汉书·艺文志》对古书的疑辨,并将其考辨伪书的原则归结为“六例”。在考辨古书单篇真伪时,他例举东汉经学家马融否定《尚书·泰誓》的论述。他认为到了宋代辨伪风气更加盛行,欧阳修、吴棫、程大昌、王应麟以及程颐、朱熹都取得了很多成绩。在辨伪理论上,明代胡应麟总结的“辨伪八法”和梁启超提出的辨伪“十二条公例”都是指导后世考辨伪书的重要依据。虽然其中论之过略,尚不系统,但具有启迪后学的作用。我最初有意撰写《中国辨伪学史》便首先受此启迪。

(五) 总结历代学者整理文献的业绩。在第八编中重点介绍刘向刘歆父子,郑玄、陆德明、郑樵、章学诚、纪昀在目录学、校雠学方面取得的成绩。比如关于陆德明的学术成就,过去人们往往只关注其《经典释文》在保存汉魏六朝音训方面的作用,而先生则不落窠臼,他指出:“陆氏上承刘歆《七略》、班固《汉志》体例,对所收十四种书,有条不紊地加以介绍。使经传起源、传授本末、注家姓名、音义述造,一一详叙,有裨于后学尤大。所以《经典释文》的‘序录’部分,乃是全书的纲领,寓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微意。”[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250.再如论及纪昀纂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他认为虽有戴震、姚鼐、邵晋涵、周永年分担了任务,但“《总目》的分类、类序的撰述,以及斟酌损益、轻重先后之间,都由纪氏一手裁定”。全书的“别择去取、删节润色之功,仍是纪氏一人总其成”。并认为“全部《提要》中,贯注了提倡朴学的精神。所以在谈到经学时,竭力推尊汉注唐疏,而轻蔑宋元经义。对于河图洛书以及荒诞虚妄之说,尤摒弃不遗余力”[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274.。充分肯定纪昀在目录学方面的贡献。在第九编中,重点介绍清代考据学家在整理语言文字、经传、史书、周秦诸子等方面的成绩。他认为:“清代朴学大兴,以考据名家的学者,风起云涌,研究经、史、诸子,各号专门。有的人穷毕生精力以治一书,从校勘文字,以至疏解全书,投下了不少劳动,这对整理文献来说,是有很大贡献的。”[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281.

第十编则分别论述了近代学者张元济和罗振玉整理文献的贡献。他给刘梦溪先生的信中作过这样的表述:“鄙意近世对中国文化贡献较大者,尚有二人不可遗。一为张元济,一为罗振玉。张之学行俱高,早为儒林所推重,实清末民初,大开风气之重要人物,解放前一直为中央研究院院士。其著作多种,商务印书馆陆续出版整理。罗于古文字、古器物之学,探究广博,其传布、搜集、刊印文献资料之功特伟,而著作亦伟博精深,为王国维所钦服。王之成就,实赖罗之启迪、资助以玉成之。”[注]刘梦溪.学兼四部的国学大师[N].光明日报,2011-06-20(15).该书充分肯定张元济在影印《涵芬楼秘笈》《元明善本丛书》《四库全书珍本初集》、百衲本二十四史,辑印《四部丛刊》《续编》《三编》《续古逸丛书》《道藏》《道藏举要》《学津讨原》《丛书集成初编》等方面做出的贡献,并总结出张氏在校勘史书时订正讹误的六种方法:一、根据文字结构,以明讹体由形似而误。二、参证本书多篇,以明讹体由音近而误。三、按之情理,订正字形之误。四、稽之雅诂,订正字形之误。五、验以时制,而知形近之讹。六、核以经训,而知形近之讹。他评价张元济说:“张氏的一生,是为文化事业奋斗的一生,是勤勤恳恳尽忠于整理文献、至老忘疲的一生。过去从乾嘉以来的清代学者们想做而没有做、并且不可能做到的工作,他都做到了。在他坚持工作五六十年的漫长岁月里,无论是访书、校书、印书的工作,都作出了卓越的成绩。对于发扬我国文化, 开展研究风气,贡献至为巨大,影响至为深远。”[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319.同时充分肯定了罗振玉在殷墟甲骨文字,金石刻辞,熹平石经和汉晋木简,敦煌石室佚书和西陲石刻,内阁大库档案整理、保存方面做出的贡献。他指出:“世人徒以罗振玉晚年依附‘满洲国’,身任伪职,都很鄙弃他。相率有意地把他在学术上的地位,抑压下来。”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他认为:“罗氏除传古之功以外,还具有考古之识,不愧为近代学问博通、卓然有成的学者。”[注]张舜徽.中国文献学[M].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355.他以较大篇幅介绍前人业绩,意在展示文献整理和研究的范围,并将前人有关文献整理和研究的方法加以总结,以启示后学。

与此同时,先生还选录有关文献学的专著、论文、笔记、书札,编辑成《文献学论著辑要》,实为研究历史文献学的史料集。其中有《通志校雠略》《诸子辨》《考信录释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叙》等共一百二十目。他认为“整理文献,必先于群经传注之得失,诸史记载之异同,子集之支分派别,辨其源流,明其体统,然后能识古书之真伪,审版本之先后;旁及校勘、目录、辑佚、避讳诸端,皆当洞达其理,庶几有着力处”,从而解决古籍整理“何从下手”的问题[注]张舜徽.文献学论著辑要.序[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5:1.。

总之,先生在整理研究历史文献的过程中,能够对前人取得的成就和经验做到兼收并蓄,并有所取舍,并结合自己独特的文献学观构建了文献学的完整体系,他不愧是中国现代文献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

先生对自己一生曾作过这样的总结:“余一生以中才而有志于学,尝欲刻苦以自振拔。一生以愚拙自处,志在困学以跻于高明。”[注]张舜徽.又次草堂论[M]∥訒庵学术讲论集.长沙:岳麓书社,1992:907.可见其为人志向高远但谦虚低调。他没有读过大学,只有一张初中文凭,他的学问主要靠孜孜不倦的自学而获得。他具有坚韧不拔的毅力和“学至乎没而后止”、锲而不舍的精神。他做学问,不局限于狭窄的领域,而具有恢宏博大的气象。刘梦溪先生指出:“古人论学,标举才学识三目,又以义理、考据、辞章分解之。义理可知识见深浅,考据可明积学厚薄,辞章可观才性高下。学者为学,三者能得其二,士林皆可称雅,兼具则难矣。”他称张舜徽先生“学兼四部”,“而识见是第一流的,每为一学,均有创辟胜解”,“他的学主要表现在对中国固有典籍烂熟于胸,随手牵引,无不贯通”,“如果以考索之功例之,则张氏之学,重在典籍之文本的考据比堪”[注]刘梦溪.学兼四部的国学大师[N].光明日报,2011-06-20(15).。这个评价无疑是客观公正的。先生的治学方法和治学态度将继续激励后学潜心学习,勇于探索。

附记:1983年夏,受教育部的委托,华中师范学院历史文献学研究所举办了为期一年的中国历史文献研究班,学员是来自全国各高校的中青年教师,共29名。我忝列其中。1980年我在北京大学进修期间,常往燕东园28号著名清史专家商鸿逵先生家听清史选修课,当商先生得知我返校后要讲授“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与选读”课时,他让我有机会去武汉聆听张舜徽先生的课。没想到这个机会很快到来。张先生对开办这个班十分重视,他不仅亲自主讲“中国文献学”,还邀请了30多位专家学者为我们授课。其中有来新夏、刘乃和、阴法鲁、周大璞、章开沅、赵俪生、冯天瑜、仓修良、施丁、熊铁基、肖箑夫等。事后张先生还指示将这些名家名师的讲稿编印成《文献学研究班讲演集》(李国祥、庞子朝编),并为这部讲演集题辞。张先生不仅从学业上,还从生活上给予我们无微不至的关心。天冷了,他唯恐我们下课后吃不上热饭,专门找校领导给我们特批了一个煤气灶,还经常到我们宿舍问寒问暖。三十五年过去了,先生的音容笑貌、我们在华中师院学习生活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为了弘扬张先生的治学精神,总结其一生取得的学术成就,故草撰此文。该文参考了周国林、董恩林、王余光、谢贵安、周少川、舒大刚、钟雅琼、顾志华等先生的文章,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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