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恋与侵凌性视角解读茨威格小说《个女人沦殁的故事》

2019-01-03 06:56王粟玉
牡丹 2019年36期
关键词:德普拉康虚幻

王粟玉

自恋与侵凌性概念附属于拉康镜像理论,是镜像理论的延伸。拉康镜像理论的关键概念是人的自我认同幻象,人从婴儿时期起进入镜像阶段,第一次从镜子中见到自己镜像,开始把镜中这个虚幻的整体影像当作“我”,从而把零碎、混沌、尚不能分辨和感知到的自我瞬间整合为一个理想整体。由此,虚幻的自我认同旅程在漫漫人生中开始了。人过于恋慕这种虚幻的自我镜像,由此与镜像产生情欲的认同和占有欲两种关系(自恋),而侵凌性就来源于占有欲望。因此,可以说侵凌性来源于对幻像的过度认同和恋慕。对镜中幻象的自恋使人从出生起步入了一条异化的不归路,当自恋异化形象挤压了真实自我,异化形象就成为凛然不可侵犯的整体。侵凌本性从占据镜中的理想幻象开始,发展为与他人及真实自我的侵凌冲突。

在《一个女人沦殁的故事》这部小说中,从自恋与侵凌性视角解读德普丽夫人形象能够激发出诸多思考,本文拟从三个角度来解读故事中这种侵凌驱力的产生、发泄途径和目的,以此进一步探究人物行为的内在动因。

一、虚幻的镜像——以生命献祭

拉康发现:“人具有一种普遍的本性,一种无法逃避的宿命,即总是向外在的心像去寻求自己统一的整体形象和人格,并把它误认为自我,从而疯狂地争夺它的主人性。”自我的形成必然來源于对异己的虚幻形象的误认。

德普丽夫人从巴黎凡尔赛宫被贬黜到诺曼底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库贝庞,身份从宫廷女官被降为平民,她的自我是被无数代表权利的名称簇拥着的,宫廷女官、王后密友、巴黎显贵……在权利和名誉的层层诱惑和包裹下,她日渐形成国王幕僚的自我认同感,认为自己可以参与分享统治权,然而对权利的过于专断和自信很快使她不得不面对翻天覆地的改变,贬黜带来了无尽的自责、冷寂、沉沦。

文本中,曾两次出现“镜子”这一象征物。第一次出现在被侮辱的年轻人以拳头回应德普丽的折磨后,面对身后如同“通往无尽头的路”的镜子,她突然感到悚然,“仿佛她的命运就站在里面向她回视”。镜子中的面容苍老可怖,失去了人群的赞美、簇拥,甚至被地位比自己卑贱的人践踏,权利带来的骄傲与自信崩塌了,虚幻自我认同变成了破碎的魂魄,“伸出手向她抓来”。第二次“镜子”则出现在吞下毒药后,她一下子感到世间的死生如此可笑,“好像面对着一面镜子,等待着死亡。”镜子是德普丽虚幻的自我认同镜像在两极之间跳跃的见证物,因为德普丽“属于那种并不少见的女人,完全生活在其他人的情绪之中,有人爱慕时,她很美,和聪明人在一起,她充满智慧”。然而,在孤独中,无人看她,无人听她说话,也无人要求她时,她就变得“丑陋、愚蠢、无奈和不幸。”在镜像的分离、合并中,在异化的两极中,德普丽唯一一次接近自我,却是在她刚流放的时候,库贝庞的新鲜环境使她“神奇地忘掉了一切”,回到了还是小姑娘的童年时。德普丽短暂的一生中,镜子若隐若现的存在预示着始终无法找寻到的真实自我,这是她走向不断异化的宿命。

毁灭所有精神支撑后,在恐惧的压抑下她确信自我了结能够保存声名。这种死不足惜的毁灭自己的方式被当作一种向死而生的虚幻精神自救。侵凌转向毁灭自我,在屈辱和死亡的抉择中,她希望通过自杀为生命划上完美句点。“在空旷的房子里来回走动的孤独、无聊、受到屈辱的女人,已不是德普丽夫人,而是一个正在衰老的、不幸福的、丑陋的生灵,她必须杀死它。”然而,“死亡是不让人欺骗的,它摧毁了欢笑”,她的尸体面目狰狞,呈现出极度的痛苦和扭曲,与此相衬,她所幻想的永恒的美丽、传奇和伟大的死,则无一不是镜花水月。这场以生命为代价而指向空幻目的的献祭是一场无意义的死亡表演,作者以触目惊心的笔触揭开了生命的苍凉本色。

二、年轻人——另一个自我

当德普丽得知神父刚好为侄子的前途担忧时,她适时地出现在了这个年轻人身边,她以权利的允诺诱骗年轻人委身于她,她给情人买各等饰品,鼓励他仿效巴黎的大臣,拥有自己的情人。她享受着欺骗的乐趣。年轻人的低贱地位使处于流放、被漠视的飘零处境中的德普丽再次确证了自己的优越地位,她可以操纵他、随意欺骗他,不必选择自己的交往方式。在盛大筵宴之后,德普丽再次欺骗了他,她许诺推荐年轻人在虚构的贝灵顿公爵处担任秘书,希望以此召唤年轻人并挽留在身边。她绝不会在孤寂、颓唐中自我了结,他是她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令德普丽失望至极的是,年轻人眼中唯有对名利的渴念,而并不眷恋留在她的身边,她虽然抓住了他,却无法留住他。

拉康说:“侵凌性首先出现在自我与他的相似者遭遇之际,这时他的心中会产生一种对他人欲望对象的欲望。”年轻人恰恰是德普丽的另一个自我,他们共享一个桎梏的锁链——权利。巴黎对德普丽的诱惑,在年轻人身上则是官位对他的诱惑。年轻人依靠德普丽正如德普丽依靠凡尔赛宫,凡尔赛宫可以随时贬黜她,正如她可以随时支配年轻人的去留。通过折磨行为的发泄,人们能够看出德普丽无意识中把自我投射在了年轻人身上,年轻人尝到甜头后逐渐习惯并忽视了自己的地位,将一切所得视为理所当然,而这也正是德普丽遭到流放的原因。她同样利用职务操控财权,将自己视为可与国王分享统治权的最高阶级。年轻人的平视引起了德普丽的愤怒,而统治阶层的怒火同样送她离开了财权的渊薮。最后,失手打伤德普丽的年轻人在栅栏外贪婪地遥望夫人盛大的晚会,所感到的自责、悔恨也存在于德普丽内心。她在收到巴黎的回信后,迫不及待地写信申辩,沉沦在寂寞、痛悔和恐惧中,以至于最后决定以肉体的毁灭实现不朽,这种包含着对自己委身的阶层既渴望复仇又渴望靠拢的行为也同样受到了悔恨情感的驱使。因此可以说,年轻人的种种感触,他所遭受的欺骗、折磨,所得到的施舍无一不是巴黎所带给德普丽的。

年轻人带着德普丽的信奔向那个并不存在的贝灵顿公爵处去求得一份允诺的体面工作,隐喻着德普丽的最终结局,即奔向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镜像。两个人物虽然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都属于无法操纵自己命运的小人物,在权利的压迫下无处安身,无法反抗和自制。

三、乌合之众——狂欢的葬仪

年轻人走后,遭到暴打的德普丽从镜中看到自己破碎的可怖镜像,她确信自我毁灭可以成为永恒的传奇,“她想死得伟大,死得传奇,就像古代的王后一样”,库贝庞按照德普丽的安排进入为期三天的狂欢聚会,“她要用一场死亡的喜剧蒙骗所有的人”,“欢舞着走向深渊”。她邀请他们共享盛宴,营造出辉煌的假象,目的在于狂欢之后生命的戛然而止,体面从容的死亡所成就的不朽传奇,而“租来的”人群和年轻人一样,将成为传奇的见证者、传颂者。她渴望从人群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完美的“王后镜像”,相信人们将永远铭记她慷慨的邀请,而她所经历的痛苦将成为尘封的秘密,她甚至谱写了一出“伟大的女王戏剧”,并亲自演绎这出悲剧。“女王戏剧”的确招来了人群的赞赏,女王最后的自尽更得到人群的欢呼,而德普丽则陶醉在欺骗的胜利中,重复诉说著自己“死神附体”而命不久矣,人们越是不解和嘲笑,她就越期待她死后人群臣服于她,惊讶并传颂着她神谕般的死亡。

拉康认为,人类文化对人所固有的侵凌性的忽视,不是源于无知,而表现为文化对侵凌性的过分褒扬。“侵凌性被正确地理解为表达了自我的发展需求,它的应用被看作是在社会上不可或缺的,是广泛地被接受为一种道德行为的”。人类文化赞赏着自我牺牲,为侵凌行为涂抹壮烈神圣的光环,如同耶稣的自我牺牲救赎了背负罪孽的以色列子民,“世界最美自杀照”的背后则是整个文化对生存的漠视,对死亡本能和侵凌本性的崇拜。为了追求永恒完美的虚幻的镜像,在自我异化的道路愈走愈远。德普丽享受着欺骗年轻人和盛大的人群,而结局却是她没有欺骗别人,而恰恰是欺骗了自己。献祭终结后,人们像读早间新闻一样读到了她的死,又像遗忘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一样遗忘了她,所谓的悲壮背后不过是荒芜的墓碑。

四、结语

拉康说:“人类本性中的固有的侵凌性的种子,它们的存在使主体超越了生的本能,这些种子在空间范畴中对应的是扩张和战争,在时间范畴中对应的是各种各样的焦虑。”侵略战争对于作为整体的人类来说,是一场巨大的且“不需要悲怨情感”的侵凌行为。唯有宣示一方代表绝对的正义方能号令行动,而处于战争环境压迫下的个人甚少有反思的空间,他扛起凛然的“替天行道”的旗帜,几乎不自主地实施着狂热的“犯罪行为”。作为足以永载人类史册的大事件,一场世界战争能够催动起被压抑在枯燥平庸日常生活中的激越群情,一种革命浪漫主义和崇高的牺牲精神号召普通人成为“英雄”,人们感到一种“远在生活之上的更为崇高的目的和意义”,而真实自我却被极度压缩。同时,一切均可被极端化的道德标准衡量,一方是异化后被竖立起的伟大神像,一方是苟且卑琐,在主流声音中失去话语权,被涂抹成“花脸”的叛徒逃兵。

对茨威格来说,有切身体验的战争环境下,他感到“一个人必须始终服从国家的要求”,被“驱赶、追逐”,成为政治牺牲品,而集体性的战后反思往往是迟来的,这种“背叛”中的清醒使他陷入了完全被孤立的境地。对精神分析抱有毕生热爱的茨威格在两战之间的十余年以作家身份对战争、历史和人类进行了集中反思,但反思却没能重组永远失落的精神家园,他遗憾的写到:“人类对太平世界的深刻信念中,包含着一种‘危险的自负。”自恋与侵凌理论暴露了人性的弱点,无论侵凌的力量转化为个体死亡本能还是指向他人,侵凌带来的崇高的自我牺牲感和奉献精神都是值得怀疑的。

荣格说:“认识你的界限,对你是至关重要的。若你不认识它,你就是在你想象里的人为障碍和其他人的期望之中漫步,但你的生命不能承受被人为的障碍所限。生命想要跳过这些障碍,你会为了它们与自己分离。”固守镜像无法平衡存在和理想的矛盾,作为人需要低点,认识到“平凡生命中的自己”,平凡不是为了终有一天成为高尚,亦不是刻意为之的姿态,而是平视镜子,承认生命的自由和珍重。

(哈尔滨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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