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毓强 姬德强
讨论人:
张毓强 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任孟山 中国传媒大学传播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涂凌波 中国传媒大学电视学院副教授
姬德强 中国传媒大学国家传播创新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策划人:
吴奇志 《对外传播》主任编辑
近期,英国埃塞克斯集装箱事件引起世界各国媒体和专业同行的深切关注。某些西方媒体随意采用警方提供的案件信息,未经核实就将此事件与中国联系在一起,妄加评论,引发误导性传播效应。比如,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able News Network,CNN)在案件的相关报道中,将警方声明中的猜测语气“believed to be”解读成确定语气“were”,指出警方声称集装箱中的死者为中国人。美联社以《中国的不平等促使许多人到国外寻求更好的生活》为题,发表了与CNN观点类似的文章。围绕这一案件,西方媒体基于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和主观成见所做的倾向性报道,诱发了国际舆论的连锁反应,导致真相失色、传播失序,值得国内外新闻机构和新闻从业者反思。
那么,在国际传播中,报道偏好与倾向性是一个永恒的存在吗?它的成因如何?在后真相时代,在国际新闻报道中如何重新建构并强化新闻真实性?当国际舆论斗争的因素与这种偏好杂糅交织后,民族国家与新闻从业者如何面对?中国传媒大学国际传播战略与发展研究中心联合中国外文局当代中国与世界研究院组织专家,就这些问题展开了讨论。
先天偏见与报道倾向
任孟山:国际新闻报道中的倾向性,其实是一种偏见(bias),但是,需要申明的是,偏见在传播学意义上不应该被完全理解为贬义,而应该被视为一种中性词。别人看我们有偏见,我们看别人也有偏见。新闻是由具体的人(记者/编辑/总编辑等)来完成的,这些人受制于自己的知识结构、成长经验、人生阅历、社会阶层、世界观、价值观等,最终生产出来的新闻不可避免地带有倾向性,这一点在国际新闻报道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张毓强:从认知心理视角来看,人类的每一个个体以及由这些个体组成的群体观察世界上每一个个体想象时,本身都存在着一种基于其成长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的看法,我们可以把它称为“意识形态框架”。这种框架在一定程度上限定了其认知框架和认知模式,并最终影响着其作为一个新闻从业者和国际传播实践者的行为结果。然而,新闻传播业本身的专业性训练,其重要目的之一就是尽可能减少这种认知框架所带来的影响,从而使人类的沟通和交流走向理性和建设性。
姬德强:“倾向性”是一个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词,因为它带有很强的主观意味。也就是说,那些和我们既有的判断和价值相异乃至相左的信息或观点都是有倾向性的。在这个意义上,倾向性报道或者倾向性内容是一直存在的,因为每个个体或机构大都从自我出发去理解和解释外部世界,与此同时,自我的中立化或客观化又让我们坚持认为,其他视角都是有问题的。这也是对国际传播或者跨文化传播而言,主体间性或者他者视角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任孟山:从这次英国埃塞克斯集装箱事件的表现来看,CNN的新闻生产过程明显背离了他们所倡导的新闻专业主义精神,将倾向性注入到了新闻生产过程之中,没能遵循事实核查后再行报道的专业流程,将“可能是”换成了“确定是”,确实是很不应该的。从国际新闻生产的专业程序来讲,报道过程中出现比较低级的错误;从国际新闻生产的宏观结构来讲,结合CNN记者对中国外交部发言人的提问观之,确实存在明显偏见,这种先入为主影响了新闻生产的专业性,无法保证新闻的客观性,最终造成了傾向性报道的笑话。
除此之外,互联网时代带来的时效性压力也是一个原因,为抢时效而没能认真核查事实的报道历来都有,但在互联网时代特别是社交媒体的兴起,使得这个问题更为突出。因为,来自社交媒体的信息更为庞杂,也更为不确定,社交媒体的信息提供者没有核查事实的意识和能力,而这些繁多且实时更新的信息造成了专业新闻生产者更为强烈的时效困境,特别是新闻生产者被社交媒体短时聚集的情绪所裹挟时,就会犯将“李鬼”当“李逵”的错误。
张毓强:单从CNN来看,有很多此类案例可以观察其存在的问题。如前不久,CNN报道称“警方用汽油弹对抗香港示威者”。同时,网上也出现了一段宣称是警方在向“示威者”投掷汽油弹的视频。香港警察公共关系科高级警司江永祥拿出的视频证据显示,这段看似是警方在向“抗议者”投掷汽油弹的视频,其实是经过“示威者”一方的人恶意篡改和剪辑的,实际情况是“示威者”在向警方投掷汽油弹。《环球时报》在场拍摄下的视频同样证实了警方的说法。在视频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是“示威者”在向警方投掷汽油弹后,CNN向香港警方发来了道歉信,称他们为犯下这个错误表示歉意,并会调查这个错误发生的原因。类似情况在科索沃战争、伊拉克战争、“3·14”事件等频频发生。
姬德强:英国埃塞克斯集装箱事件的传播凸显出这一倾向性的谱系。在真相不能完全展开或者采集尽可能多的信息面临技术困难的前提下,为了满足突发事件的国际信息需求,西方媒体率先“炮制”了中国人身份的故事,并借助其在国际信息流动中的优势地位,率先设置了议程,并引发了针对有关中国社会的一系列问题的讨论。一些中国媒体不明就里,也在简单舆论战的思维模式下,加入争论。一波后真相的言论和视角交锋由此展开。可以说,这一现象恰恰凸显了持有不同观点和视角的媒体希望把自身议程写入这一事件的动机。也是由于媒体间不均衡的议程设置能力,CNN的报道瞬间占据众多国际媒体和社交媒体的头条,起到了重要的带流量和设议程角色。
那么,这种报道倾向性的根源在哪里?我认为,第一,技术或者伦理层面,抓头条、带流量、标题党的操作模式使得将新闻故事简化易读成为操作的第一原则,在简化内容的同时也聚焦了报道方向;第二,西方媒体对中国问题的高度敏感使得任何与中国有关的事情都可能被扯上关系,并加以放大;第三,在中美贸易战和美国国内政治气候变迁的背景下,美国媒体反复关注中国的国内或国际问题,本身就是一种在国际社会或国内选民面前合法化自身立场的工具之一,这已经形成一种习惯。随着更多的真实信息被披露,这一合法性会大打折扣,但我们也要密切关注后真相时代国际社会的遗忘速度。卷土重来的假新闻会不断地冲击真与假的既有边界。
涂凌波:我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看待这一问题:一是意识形态偏见、刻板印象;二是为抢时效不顾事实的准确性;三是不确定的媒介环境与社交媒体时代真相的匮乏。
从某些西方媒体关于英国埃塞克斯集装箱事件的报道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社交媒体时代令人焦虑的新闻真实问题,以及西方媒体报道中长久存在的倾向性报道和偏见(bias)问题。
从倾向性报道的表现来看,大致有三种方式:第一,对该事件的核心事实采用确信式、肯定式陈述。尽管一开始警方并未公布准确的调查结果,但是一些西方媒体却宣称死者为中国人。比如,2019年10月25日CNN的报道《警方确认货车中39位死者为中国国籍》(“Police identify 39 people found dead in truck as Chinese nationals”),核心事实明显有误,警方只是猜测所有死者为中国人(“all are believed to be Chinese nationals”),而非确证。第二,将一个未经证实的事件冠以宏大主题,与中国的发展、国庆阅兵、移民等问题联系起来,观点和立场先行。比如,美联社2019年10月25日的报道标题为《中国的不平等促使许多人到国外寻求更好的生活》(“Inequalities in China drive many to seek better life abroad”),已经对事件主观定性,严重缺乏依据。第三,嫁接与该事件完全无关的新闻背景,“巧妙”地组合在一起,营造了新闻报道的语境(context),对受众造成误导。比如,美联社10月25日的报道引语中,在叙述完警方对死者国籍的猜测后,就直接陈述中国的国庆庆祝活动:北京此前举行盛大的国庆庆典,以庆祝其从亚洲贫穷大国崛起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Beijing was holding lavish National Day celebrations congratulating itself on its rise from an impoverished Asian giant to the worlds second largest economy),这一新闻背景与该事件完全无关,但是“制造”了冲突效应,影响了受众的框架。
分析这些倾向性報道产生的原因:从客观上看,社交媒体时代新闻的时效性被大大压缩,当推特、脸书等社交媒体与传统媒体同步关注重大突发事件时,连续性的、过程性的新闻报道遭遇很大挑战,新闻事实缺乏核实,断言式报道盛行,新闻缺乏完整性和连续性。这就构成了一个信息不确定的传播环境,流言、谣言的传播值得警惕。从主观上看,西方传媒及其新闻工作者,在报道与中国相关的问题时,普遍对中国有着认知偏见或误解,而且往往将这一刻板成见直接或间接地融入到新闻报道中。造成的后果就是:推断性事实比证实了的事实更常见诸报道;简单的新闻事实常常被复杂化、政治化、意识形态化;平衡报道常常让位于单方面声音的传播。
专业性重构与新闻真相追寻
任孟山:所谓后真相时代,一方面提示专业新闻生产者不要被情绪所裹挟,另一方面表明了新闻事实在社会层面上的重要性。在社交媒体的时代背景下,事实稀缺和意见过剩成为了基本特征。相对而言,作为事实性信息的新闻求证和生产,非常昂贵;作为主观性信息的意见的生产和传播,较为廉价。正因如此,作为专业新闻生产机构,更应该注意事实性新闻的生产,不能让政治倾向和偏好影响专业生产,从而保证自身存在的价值与合法性,否则,就会犯CNN这样的错误。专业新闻机构通过日常生产具有公信力的事实性信息,是在突发事件中保证自身权威的最大资本。
姬德强:与其说是重建真实性,不如说是重新定义一种真实性。因为所谓“真实”的生产机制恰恰是专业主义话语内新闻媒体制度的核心。然而,随着专业主义自身的商业模式危机和外在的社交媒体等平台化力量的冲击,“生产真相”的机制逐渐式微。人们更愿意从最便捷的渠道获取信息并发表观点,在碎片化、瞬时性的信息消费中积累着激进式乃至极端化的表达力量。因此,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后真相时代,我们要重建怎样的“真实观”,以及如何在加速的信息产销中保持一种恒定的立场和谨慎的态度。因为,当人们从极速漂流的狂欢后意识到还需要堤岸的时候,哪里是方向、哪里是陆地,才会成为新的关注点。
因此,突发事件的权威阐释者需要做到两个第一:第一时间给出最全面的信息,包括信息和观点的来源,占据信息提供的先机,而不是做旁观者;第一时间展示不同立场的交锋,而不是跟着一个或两个议程走,或者进行争辩。在当下的国际舆论环境中,权威的阐释者需要精确把握多种媒体的报道口径,展示媒体景观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这种做法超越了简单的媒体间议程设置,是通过立场后移,帮助受众更好地理解倾向性的光谱。
涂凌波:把真实的报道放在政治倾向之上、弄清消息来源,承认消息存在不足、非虚构写作是重构专业性的三个重要方面。
2018年《科学》杂志的一篇论文《网络真假新闻的传播》(The spread of true and false news online),通过研究2006年至2017年的12.6万条推特数据发现,在用户人群、传播深度、传播广度、传播层级等方面,假新闻都比真新闻“跑得快”。反观英国埃塞克斯集装箱事件的报道,我们应该如何重建新闻真实,做好突发事件的权威阐释者?
第一,要回到“再现真实”的基本要求。也就是说,事实的准确是第一位的,尤其是核心新闻必须反复核实、进行第三方验证,避免猜测性事实、断言式事实,在报道未证实的事实时必须进行平衡报道与处理。
第二,要引用权威新闻源和多方新闻源,避免单一信源造成的误导。社交媒体时代的假新闻,往往信源单一,而且未经核实就在此基础上“讲故事”,以吸引网络用户的点击和转发。当新闻业越来越多地要求多媒体叙事(Multimedia Storytelling)技巧时,其更需要回到新闻业最基本的专业标准和要求。如果是单一信源时要特别谨慎,为后续的报道留下足够的空间,并承认报道的局限性。
第三,如果首发新闻出现事实偏误,后续报道应及时更正,并作出道歉。在英国埃塞克斯集装箱事件的报道中,我们可以发现,当死难者身份得以证实后,西方媒体几乎没有更正之前的报道,更没有公开道歉。然而这些不准确的、歪曲的报道,已经引起国际舆论的巨大反响。
张毓强:如果我们认可全球媒体有较为统一的专业性规范,并有着为人类沟通与交流提供更为专业性推动力的观点,就需要进一步强化媒介间的交流,以更为专业的眼光与态度,消弥文化间差异,强化文化间的沟通。面对新兴信息传播技术带来的新闻业普遍存在非专业化信息供给危机,我们也应该有着同样的态度,强化内容生产的专业性和权威性。同样,我们应该承认,当前国家、民族之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差异,承认全球存在着文明、文化与产业的竞争,本着求同存异的态度,本着竞争有底线的价值遵循,寻求人类的真实的生存面向。我想,不片面、不造假,应该是一个起码的底线。
信息竞争与策略选择
张毓强:近代以来的中国与西方、中国与世界的互动关系一直处于变动之中。这种变动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我们的自我主体性认知,也影响着全球信息传播领域对中国的认知。在这种复杂的互动关系中,我们必须承认,民族国家作为国际关系主要行为体的时代并没有过去。全球化的推演并未在根本上改变人类不同群体间的信息竞争关系,甚至随着交流的深度和广度的变化,在特定领域出现强化的趋势。在这一背景下,中国的诉求是“全面、客观、立体”地报道中国。这一意愿并未一味强调中国模式的成功与中国社会的发展,而是希望国际媒体看到中国发展的主流。但是,在信息竞争的背景下,这一看似并不高的要求,似乎也在信息的高速流动中被忽略,在信息的竞争中被忘记。强调以开放性的心态,面对这种信息竞争的现实,做好自我,正面批评,高度自信,在努力的沟通中尽力去解决偏见和差异带来的问题,也许是我们争取的选择。
姬德强:不可否认,在复杂的国际局势下,舆论战仍然是一个常态。一些政治势力试图通过媒体改变国际舆论走向,通过污名化其他国家或者带来舆论震荡实现自身的政治目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媒体首先要做到知己知彼,培养自身的洞察力和识别力,而不是跟在国际舆论后面充当救火员;其次,要做到能够有效甄别斗争性信息,中国媒体急需联合各类智库或者专家,借助媒体之外的政治经济分析,发掘媒体背后的故事和推手,换句话说,媒体自身之力往往难以有效应对舆论斗争的多层面向,尤其是深刻把握背后的政治经济土壤;再次,中国媒体需要拥有自信,这种自信不是自大和自说自话,而是在了解對方基础上自信地、从容地而不是同样过激地应对舆论斗争;最后,中国媒体应当更多联合国际上拥有相似发展经历和政治立场的媒体机构,形成合力,共同影响国际舆论的走向。
涂凌波:当前国际舆论斗争中,有两点值得中国媒体特别注意:
一是要关注西方媒体特别是美国媒体阵营的变化。美国马上迎来选举年,中美贸易冲突等问题与美国国内政治传播关系密切,一些带有倾向性的报道实际上与美国政治派别的国内政治诉求有关。面对这些报道,应该全面分析美国国内政治观点,策略性地、有针对性地回应。
二是要注意国际舆论中的“算法操纵”问题。推特、脸书等社交媒体平台,当涉及中国议题时,背后的算法黑箱带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倾向,大量不实的、虚假的、倾向性的政治信息被广泛传播,而中国媒体或个人在该平台上的评论则被过滤,无法到达其他用户,因而造成了西方媒体单向声音的传播。如何更加有效地利用社交媒体,在国际舆论场中发出自己的声音,是中国媒体应该进一步思考的问题。
任孟山:迄今为止,我们还是将和平与发展作为描述世界现状与趋势的主题,我们对外开放、拥抱全球化的步伐从未停止,而且还将会继续。从这个意义上讲,对于外部的世界,我们不能将斗争作为基本姿态,因为他们都是我们的合作者,国际社会的共建者。但是,面对国际舆论场中与中国相关的不客观、不准确的新闻报道,我们要及时开展有事实、有数据、有逻辑、有技巧的国际传播,在国际舆论场中打造“中国版中国故事”,与“西方版中国故事”展开有力竞争,从而说服那些一叶障目的意见偏狭者、带着意识形态有色眼镜者、没有知识更新而对中国形象停留在很久以前的懒惰者。从信息传播的角度来说,国际传播不是输与赢的问题,而是要让世界知道一个全面、真实、立体的中国,这是中国媒体在国际舆论场中应该做出的贡献,也是义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问题与本土化理论创新研究”和中国传媒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新时代中国国际传播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分别为:19AXW005和2018CUCTJ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