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颜维琦
不是杰出者才善梦,而是善梦者才杰出。
——钟扬
如果不是2017年9月25日清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人们也许不会知道,钟扬53岁的人生已经有如此的厚度:
他16年坚持学术援藏,不畏艰险盘点世界屋脊的植物家底,寻找生物进化的真实轨迹。从藏北高原到喜马拉雅山区,从阿里无人区到波涛汹涌的雅鲁藏布江江畔,到处都留下了他忙碌的身影。他收集上千种植物的4000多万粒种子,填补了世界种质资源库没有西藏种子的空白;
他是中组部第六、七、八批援藏干部,将高原生态学的人才梯队真正地带了起来,也将学科建设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他在复旦大学任教17年,他善于发现每个学生的兴趣点,用心培养了107位研究生和博士后;
他是最会讲“段子”的科普达人,最受青少年欢迎的明星专家。他参与了上海科技馆、自然博物馆的筹建,并承担了上海自然博物馆近500块中英文展板的编写工作;
他是15岁就考入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大学生,33岁就已经是副局级,却毅然放弃所有的职级待遇,做一名普通的大学教授。他始终认为,干事比名分重要。
他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
钟扬(左)在野外考察
他说:“人这一辈子,不在乎发了多少篇论文,拿了多少奖项,留下来的是故事。”
他说:“人活在世上就要做事,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为社会做事,为时代做事,就是最大的意义。”
他还说:“人生没有绝对,不必等到临终才来回首自己的人生,只要把每个年龄段该干的事都干了,就不负你的人生。”
他的一生是追梦的一生、拼搏的一生、奉献的一生。他用生命,在祖国的广袤大地上写就最质朴、最绚烂的时代故事。
在离北极1000公里左右的永久冰川冻土层里,有世界上目前最引人注目的种子库——挪威斯瓦尔巴特种子库。人们称其为“种子方舟”,建立10年间已收集超过100万种种子。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有一座美丽的千年种子库,在那里,植物种子的保存条件是零下20℃,保存时间标准为80年至120年。在中国云南,从2004年开始,由中国科学院主导建立的中国西南野生生物种质资源库迅速壮大,成为亚洲最大的种子库,跻身世界三大种子库之列。
全世界都在关注种子,种质资源,事关国家生态安全,事关人类未来。作为物种遗传信息的一种载体,种质资源几乎是所有重大研究成果的基础,也是未来科技较量的必争之地。
青藏高原,这片国际生物多样性的热点地区,拥有我国最大的生物基因库。已有数据显示,这里有近6000个高等植物物种,占全国高等植物的18%,更为重要的是,其中1000多种是西藏特有的植物。这些珍稀植物资源对于国家发展、人类命运都意义非凡,但由于高寒艰险、环境恶劣,植物学家很少涉足,物种数量被严重低估。即使在全世界最大的种质资源库中,也没有中国西藏地区植物的影子。
2001年,当钟扬第一次走进青藏高原时,他被这片土地的壮美与丰饶深深折服了:青藏高原有独特的地理条件,那些忍受极大温差的植物,很可能包含着某些特殊的基因。收集、研究清楚了,也许会带来更多、更好的新品种。应对全世界气候变化,植物研究的版图不能少了这一块,作为一名生物学家,他感到迫切,他决定行动起来。
在世界屋脊采集种子的艰苦,非亲历难以想象。每一种植物的样本数量要达到5000粒,濒危物种样本一般需要500粒。为了保证植物遗传信息独立,每个样本之间的距离不能少于50公里,同时在整个西藏境内,任何一个物种的样本不能超过5个群体……于是,在广袤的高原上,有时一天奔波800公里,他的足迹遍布西藏最偏远、最艰苦、最荒芜的地区。峭壁上蜿蜒的盘山路,曾有巨石滚落砸中他所乘的车;没有水,就不洗脸;没有旅店,就裹着大衣睡在车上……早上五六点出发,晚上八九点钟到达宿营点,之后还需要连续几个小时整理标本,一天睡3个小时是常态。
藏族同事给他起了个别名——钟大胆,因为不管山多高、水多凉,不管多么危险、多么困难,只要对研究有帮助,他就一往无前。他说:“有些事情是难,但再难,总要有人去做。只要国家需要、人类需要,再艰苦的科研也要去做。”
十多年来,他在雪域高原跋涉50多万公里,收集1000余个物种的4000多万粒种子,占西藏物种的1/5;在雅鲁藏布江边,他和学生历时3年,将全世界仅存的3万多棵西藏巨柏全部登记在册;不懈追踪十余载,他的团队在海拔4150米的山上寻获“植物界小白鼠”——拟南芥;在海拔6100米以上的珠峰北坡,他带着学生采集到了珍贵的鼠麴雪兔子样本,这是迄今为止中国植物学家采样攀登到的最高点……
他兴奋地向人们讲述在西藏收集种子的“浪漫”故事。他说:“在未来的10年,可能再完成1/5。如果能多培养一些人,大家协同攻关,20年就有可能把西藏的种子库收集到3/4,也许再用30年就能够全部收集完。”
如果说走进西藏,最初是出于生物学家的使命感,被这片土地的生物多样性资源吸引,那么钟扬一次次决定留下来,扎根高原,播种未来,则是听从于这片土地的深情召唤。
“在漫长的科考途中,我深深地觉得,这片神奇的土地,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位生物学家,更需要一位教育工作者。”从此,帮助西藏大学建好生态学科,留下一支优秀科研团队,让西藏的生态研究走得更远,成为钟扬的新梦想、新目标。
西藏大学研究生院院长单增罗布记得,钟扬刚到西藏大学那年,整个藏大理学院没有一个硕士点,植物学专业没有教授,没一位老师有博士学位,开始老师们并不相信钟扬的到来能带来什么改变。当钟扬提出“以项目来带学科带队伍”时,很多人都不相信能做成,但他毫不计较这些,一心就想把事情做好。
2004年,钟扬帮助西藏大学的琼次仁老师申报国家自然科学基金。此前一年,琼次仁申报的项目没能通过,一度想放弃。“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那段时间,钟扬常常一边插着氧气管,一边连夜修改申请报告。最终,这个项目成为西藏大学拿到的第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极大增强了藏大老师们的科研信心,也加深了藏大老师与钟扬之间的友谊。
2010年,钟扬成为中组部选派的第六批援藏干部,担任西藏大学理学院副院长。他曾在全校大会上放下豪言:“如果西藏大学拿不到博士学位点,我决不离开。”那时,西藏大学在理工医学科连一个硕士点都没有。
西藏大学植物学一级学科硕士学位授予点获批;钟扬领衔的教育部“长江学者创新团队”答辩通过;带出了西藏第一支生物学教育部创新团队……一个又一个零的突破实现了。2013年,他立下的“誓言”实现了!西藏大学生态学博士点获得批准,填补了西藏高等教育没有博士点的空白,圆了几代藏大人的梦。2017年,西藏大学生态学科入选国家“双一流”学科建设名单。得知消息,电话那头的钟扬激动地连说3个“太好了”。而今,这支“地方队”的研究力量已经开始参与国际竞争,在进化生物学的一些研究方面,形成了日本、欧美和中国鼎立的格局。
作为援藏干部,一般一轮是3年。但每一轮援藏快结束时,他都有无可辩驳的理由继续——第一次是要盘点青藏高原的植物家底;第二次是要把西藏当地的人才培养起来;第三次是要把学科带到一个新的高度。
2015年,51岁生日那天,钟扬突发脑溢血,死里逃生。抢救后的第3天,还没有度过危险期。他在重症病房里口述记录了一封给党组织的信,经过多年在西藏的工作,他更加意识到建立高端人才队伍的极端重要性,他说:“我有一种紧迫感,希望老天再给我10年,把人才梯队真正带起来。”
出院时,医生再三叮嘱:一不能再喝酒,二要按时吃药,三不能再去高原了。对两瓶白酒下肚面不改色的他来说有些痛苦,但他真的滴酒不沾了,包里多了个小药盒,每天三顿,特别认真地数药、放药、吃药。可第三条,他实在做不到,他戒得了酒,却戒不了西藏!几个月后,他又踏上了去西藏的路。身边的人劝他把节奏放慢些,他却总说:“没事、没事,我很好,我还要在西藏再干10年呢。”
正如中国工程院院士陈香美所理解的钟扬:“他是真正爱国的,爱她的每一寸土地,正是这种至诚热爱,让他不畏艰险。”
钟扬(左一)在可可西里采集植物
如今已是西藏大学理学院教授、钟扬的学生拉琼发现,病后稍有恢复的钟老师开始变本加厉地工作,一天排满了各种事。他的衣袋里总是装着很多小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各种待办事项,每做完一项就用笔划掉。
他常常感到时间不够,但再忙,他也坚持腾出大量时间倾听学生的想法,和学生深入讨论。野外采集了标本回来,他会在实验室振臂一呼,学生们就会赶来一起制作标本,大家围坐在一个大教室里,面前放上胶水、针、线,一边做事,一边听他讲故事。
学生们说:“他就像一棵大树、一座大山,做他的学生是幸福的。”
教师是他最在意的身份。他曾和同事半开玩笑说:“在商场,顾客是上帝,在老师心里,就要把学生当上帝。”他善于发现学生的兴趣点,并根据每个学生的特点因材施教,在他的实验室里,每个学生做的都是最适合自己的研究。
在钟扬排得密密麻麻的时间表里,学生的事总是优先的。他还是很多中小学生喜爱的明星专家、“科学队长”,心甘情愿将大量宝贵的时间分给科普。他说:“小时候家中那套残缺不全的《十万个为什么》让我相信,科学能深入儿童心灵。”
在上海自然博物馆,近500块中英文展板上的文字都经过他的反复斟酌。上海自然博物馆图文项目负责人鲍其泂说:“当初找到钟扬,没敢奢望他会接下这个要求高但回报少、时间紧却周期长的‘烫手山芋’,没想到他二话不说就揽下了。”每条不到200字的文稿,涉及天文、地质、生物、人文等学科,文字要求兼顾准确性、前沿性和可读性,钟扬常和他们一字一句斟酌,他的50岁生日就是在自然博物馆的讨论会中度过的。
他撰写和翻译科普著作——《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就出自他的手笔,DNA结构发现者詹姆斯·沃森的传记《基因女郎伽莫夫——发现双螺旋之后》和访谈录《DNA博士》等书也是他和团队翻译完成的。博闻强识,幽默风趣,“钟氏”译笔有一种独特的魅力。
他对生物学的态度,在科学以外,透着对人类命运、生命价值的深深思考与关怀。他说:“科普是一种令人愉悦但费时费力的工作,对科学家本身其实也是一种挑战,绝非‘没有时间’‘不感兴趣’那么简单。”在他眼里,科学研究是一项艰苦的事业,而科学家的特质就是从中提取欢乐,然后把科学和欢乐一起带给大家。
2017年9月25日凌晨5点多,鄂尔多斯鄂托克前旗,他乘坐的小面包车和停在路边的大型施工装载机相撞。没想到,去内蒙古城川民族干部学院,给那里的民族干部做“干部创新能力与思维的培养”报告,竟成了他和这个世界的道别。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从内蒙古出差回来,钟扬会抽点时间指导一下孩子的科创作业。“科创的事我回来跟你谈,周末愉快!”这是他留给小儿子的最后一句话。
2017年9月9日,他刚陪两个孩子过完他们15岁的生日。关于孩子的培养,他和妻子有个约定:孩子12岁以前,你多管一点;12岁以后交给我来管。后来,这个时间又延到了15岁。只是这一次,“不靠谱”的爸爸又要爽约了!
他用53岁的人生做了太多太多的事,而这只能基于他对自己和家庭时间的一再挤压。家里那张全家福已经是12年前的了。一年前,在儿子的多次恳求下,钟扬终于答应挤出时间陪全家一起去旅游,多拍点全家福,可到了出发前,他又因为工作安排缺席了。
“父亲,你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愿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好好休息,别把自己累坏了。”孩子们默默写下。
2018年1月,复旦大学钟扬教授基金成立。这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基金,是他的家人共同决定的,捐出的交通事故赔偿金用以鼓励更多热爱科研事业、热爱公益事业、热爱教育事业并具有奉献精神的师生。
3月12日,很多人来到复旦大学,在生命科学学院楼旁为他种下一棵棵树。复旦大学和西藏大学的深厚情缘,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停步,一系列学科建设和教学科研的深入合作正在继续。
几年前,他在上海的海边种下了红树,他的愿望是,50年甚至100年以后,上海的海滩也能长满繁盛的红树——这是献给未来上海的礼物。这些红树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他已采集了5000份西藏酸奶菌种的实物样本,希望从中分离出有经济价值的菌种,做出中国人自己的酸奶菌种。现在,他的学生在继续着这项工作。
他钟爱给中小学生讲科普,他的学生如今也已站上讲台……
那颗名叫“钟扬”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
拉萨河边,他最爱的那顶藏式毡帽挂在宿舍的衣架上,似乎等待着他的主人随时归来,等待着又一个采种子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