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代“新英雄”叙事文本的建构与模式

2019-01-03 12:37焦中栋
关键词:工农兵解放日报艾青

焦中栋

(山西广播电视台, 山西 太原 030001)

1 从“韩荆州”到“吴满有”:“新英雄”叙事的时代语境

1941年初, 诗人艾青在周恩来帮助下来到延安。 1942年3月11日, 《解放日报》纪念“文艺”开栏的“百期特刊”上, 发表了艾青的文章《了解作家, 尊重作家》。 艾青在文中叙述了自己在延安的苦恼, 他说作家不是百灵鸟, 也不是歌妓, 不是娱乐别人的工具, 希望在延安会有像唐代韩朝宗那样的“伯乐”能赏识作家, 让作家实现自己的价值。 “让我们从最高的情操上学习古代人爱作家的精神吧——‘生不用封万户侯, 但愿一识韩荆州’。”[1]艾青“韩荆州”问题的提出, 是当时延安文艺界特别是从国统区过来的人“为谁服务”整体困惑的一个反映。 这个问题和当时中共最高领导人关心的问题一致, 但双方得出来的结论却大相径庭。

1942年春, 毛泽东开始就文艺问题进行认真思考和调研。 他在同艾青的一次谈话中提到:“为了胜利, 为了前进, 我们要整理一下内部的思想。”[2]5月2日, 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 毛泽东开宗明义地提出了关于文学艺术的五大问题, 即立场问题、 态度问题、 工作对象问题、 熟悉问题和学习问题, 要大家讨论。 5月23日下午, 座谈会即将落下帷幕, 朱德发言。 他直接回答了艾青们的问题, 认为现在的“韩荆州”, 就是工农兵。 毛泽东作总结发言时认为, 文艺的基本问题, 就是“为群众”的问题和“如何为群众”的问题。 按照毛泽东的观点, 文艺工作者要实现自我价值, 必须为工农兵群众服务, 换言之, 工农兵群众才是文艺工作者真正的“韩荆州”。

在延安的文艺工作者于1942年5月激烈讨论“谁是韩荆州”问题之前, 延安新闻工作者已经先行一步, 找到了他们的“韩荆州”。 第一位通过新闻宣传而“天下有名”的“工农兵群众”, 是农民吴满有。

1928年, 吴满有带着全家逃荒来到延安, 后来在延安郊外的吴家枣园安了家。 极度贫困中, 吴满有的妻子饿死, 两个女儿也被迫送人。 延安土地革命之后, 吴满有分到了100多亩的荒山, 这让他对共产党十分感恩。 吴满有是种田能手, 又极为勤劳吃苦, 还善于动脑筋。 经过多年经营, 他的粮食产量越来越高。 温饱解决之后, 吴满有并没有忘本。 他主动上缴公粮公草, 购买公债, 积极支持边区建设。 以1941年为例, 他把自己34石粮食收入中的四成多上缴了公粮, 同时还上缴了不少公草, 买了许多公债和代金券。

1942年4月30日, 刚刚改版过后一个月的《解放日报》在头版头条刊发了记者莫艾采访“模范农村劳动英雄吴满有”的报道《连年开荒收粮特多、 影响群众积极春耕》, 同时在第二条刊发《不但是种庄稼的模范, 还是一个模范的公民》, 并配发社论《边区农民向吴满有看齐》, 全面介绍和评价了吴满有的事迹。 在这三篇文章中, “英雄”一词总共出现了八次。 其中一篇文章的结尾这样说:

吴家枣园, 一共有十四户农家, 讲到吴满有是不是够得起一位模范的劳动英雄的时候, 大家一致都翘起了大拇指:“老吴哥, 还有啥话说的, 受苦第一, 他不当英雄谁配当英雄。”[3]

社论《边区农民向吴满有看齐》号召:“抓紧时机, 努力开荒, 努力生产, 向吴满有看齐!”“我们期望在今年春耕运动中有成百成千的吴满有涌现出来!”[4]1942年5月1日, 在陕甘宁边区群众大会上, 吴满有成为“模范劳动英雄”“模范抗属”“模范公民”。 以此为起点, 边区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吴满有运动”。 1942年5月6日, 《解放日报》头版又发表社论《吴满有——模范公民》, 号召整个解放区向吴满有学习。 继吴满有之后, 报纸又相继树立起了众多劳动英雄形象, 除了农民劳动英雄外, 最有影响的, 还有工业战线上的赵占魁。

毛泽东曾多次高度评价吴满有和吴满有运动。 1942年12月, 毛泽东在西北局高干会上作《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的报告, 高度评价吴满有的政治作用。 1944年3月, 毛泽东在宣传工作会议上再次说:“搞清楚了一个吴满有, 才晓得边区能增加多少万石, 用什么办法增加。”[5]106-122可以说, 吴满有为当时还不熟悉经济工作的中共高层提供了“大生产”运动的基本模式和参照指标, 他也成了延安中共高层的座上宾, 与毛泽东等人过从甚密, 私交甚好。 在大生产运动中, 吴满有为毛泽东“代耕”, 毛泽东亲自书写“天下有名”四字送给吴满有, 还让从苏联回国的毛岸英跟着吴满有上“劳动大学”, 学习农业生产技术。

在1945年4月24日召开的中共七大上, 毛泽东更为直截了当地说, 那时延安有很多人想找“韩荆州”, 但是找错了方向, 找了一个打胭脂水粉的“韩荆州”, 一个小资产阶级的“韩荆州”, 最终找的是《前线》里的“客里空”, 其实到处都有韩荆州, 那就是工农兵!他说:“工人的韩荆州是赵占魁, 农人的韩荆州是吴满有, 军人的韩荆州是张治国。”[6]303-355

2 “新英雄”叙事的基本模式

“韩荆州”吴满有是如何被“发现”的呢?在1942年延安的春耕联席会上, 柳林区区长给大家讲了吴满有如何积极上缴公粮等事情, 引起了现场正在努力寻找先进典型的《解放日报》记者莫艾的注意, 他立即到“离延安县政府所在地约六十里路”的吴家枣园采访。 在署名莫艾的《模范英雄吴满有是怎样发现的》中, 作者清楚地说明了“发现”吴满有的过程——这里的“发现”, 不仅仅是吴满有故事素材的发现, 更高层次而言, 是宣传价值和政治价值的“发现”:

他之所以不怕劳苦, 辛勤耕种, 就是有这个挚爱在他心的深处, 发热发光, “兄弟用血保卫边区, 我用汗保卫边区”, 在这个热和光的激励中, 粮食比别个农民多打六分之一, 对于公家负担, 更比别个农民多出先出, 总是站在群众的前面, 起着模范的作用。[7]

在记者看来, 吴满有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我想当初, 再想想现在, 我怎能忘记革命的好处, 忘记边区的好处呢?”赤贫农民吴满有从土地改革中得到经济翻身和政治解放, 拥护党的领导和边区政府的政治觉悟也不断提高。 更为重要的是, 他还能把日渐提高的政治觉悟用生动通俗的语言表达出来, 不但和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意识形态领域的话语表达完全合拍, 而且还可以带动更多基层群众在政治上拥护党的领导、 在经济上推动“大生产”运动。 吴满有具备了成为“时代英雄”的全部条件。

新的时代英雄, 不同于旧时代的帝王将相和草泽英豪, 他们不是靠王霸雄图成就英名, 而是靠辛勤劳动和忘我工作获得革命声誉。 1942年《解放日报》发表王子野《谈新英雄主义》, 对“新英雄”和“旧英雄”进行了明确的区分:

新英雄主义与旧英雄主义的区别本质地就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对立。 在集体主义者看来, 一切个人的智慧和能力终是有限制的, 只有群众才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8]

和边区大生产运动“吴满有方向”、 《解放日报》改版、 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相伴随, 1940年代中国共产党新闻宣传体系也建立起了一个“新方向”——“吴满有方向”, 笔者称之为“新英雄叙事”。 在这种叙事模式中, “叙述者”通过对“素材”的组合串联, 将“普通工农兵群众”演绎为“故事”中的“英雄”。 “叙述者”进入“英雄”的生活, “英雄”与“叙述者”共同完成“故事”和“文本”的创作。 不同符号建构的故事文本相互映照, “英雄”固化为某种特定价值表达的“隐喻”。 这种“塑造英雄”的宏大叙事, 也成为以后宣传文化领域进行典型宣传的一种基本模式。

3 “叙述者”和“行动者”的双向进入

在“新英雄”叙事文本中, 不管是文艺作品还是新闻作品, 叙述者不仅是英雄故事的讲述者, 而且直接进入叙事素材, 成为一个人物。 同时, 在叙述故事的时候, 又兼有评论者的身份。 更为独特的是, 所谓素材中的“行动者”(英雄模范)不仅仅是在故事中推动事件“从一种状况到另一种状况的转变”, 而且还会参与创作, 与叙述者一起推动叙述本身, 最终形成一种“叙述者”和“行动者”“双向进入”的独特模式。 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 毛泽东曾强调:“文艺家要向工农兵取材, 要和工农兵做朋友, 像亲兄弟姐妹一样。”[9]424-433经过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探讨“韩荆州”问题的洗礼, 艾青努力朝着创作的“新方向”改进, 力求在创作中做到通俗化、 大众化, 为工农兵所喜闻乐见, 而且在实际生活中和工农兵亲如一家、 融为一体。 1943年2月, 艾青创作了长诗《吴满有》, 特地去吴家枣园念给吴满有听, 让他提出修改意见:

我把我写的“吴满有”拿出来念给他听——这是我找他的目的。 我坐在他身边, 慢慢的, 一句一句, 向着他的耳朵念下去, 一边从他的表情来观察他接受的程度, 以便随时记下来加以修改……直到我问他“还有没有意见?”他说:“没有意见了。 几十年的事, 被你一下写光了。”我的朗诵才算结束。[10]

“双向进入”是新英雄叙事的一个显著特征。 第一个维度: 作家进入基层社会生产生活, 为工农兵大众创作, 工农兵群众进入作家的作品成为主人公; 第二个维度: 故事中的“人物”参与文本创作, 与作家共同完成文本叙事。 不仅仅是艾青, 莫艾的新闻报道也具有同样的特征。 他在讲发现吴满有过程中说:

“那么, 照诸位老乡们说起来, 老吴哥在你们村子里起着模范作用, 可称做模范的农村劳动英雄了?”我同样兴奋的扯进他们的话圈中去。

“那当然, 他不称英雄谁配称英雄?”

“老吴哥受苦第一, 不要说咱们全县找不出第二个, 恐怕全边区也找不出来。”[7]

之后, 在更多的“典型报道”中, 这种叙事者和行动者、 作者和故事主人公“双向进入”成为一种标准叙事模式。 例如, 当时的《大众日报》提出了“群众写、 写群众”的口号, 要求每个记者都要联系一个区或村作为自己的基点, 蹲点驻守, 在当地吃住工作一体化。 这种叙述者和行动者的“双向进入”模式, 后来在穆青的通讯中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篇幅所限, 此不赘述。

4 “新英雄叙事”的多文本互文

1943 年3 月9 日《解放日报》第四版用整版刊载了艾青的长诗《吴满有》, 并配有艾青写的《附记》, 详细介绍了他和吴满有斟酌作品的全过程。 7月18日, 《解放日报》在头条位置刊发《吴满有决定捐献一切保卫家乡》的消息, 并配有吴满有的木版头像。 9月14日, 《解放日报》开始连载吴满有的故事。 故事用陕北信天游的艺术手法, 通过今昔对比, 生动描写了吴满有过去生活的凄惨, “前沟里糜子后沟里谷, 想起哪搭在哪搭哭”, 来对照翻身后生活的幸福。 同年10 月29 日《解放日报》又在第二版刊发了《今年丰收, 吴满有特别好》的文章。 1944 年1~3月, 《解放日报》连续刊发了《吴满有和吴家枣园》《杨朝臣向吴有满挑战》等多篇文章。

除《解放日报》大规模报道吴满有事迹外, 各根据地报纸也掀起了报道吴满有的高潮, 晋察冀的《晋察冀日报》、 山东的《大众日报》、 晋冀鲁豫的《人民日报》、 晋绥的《抗战日报》(后改名《晋绥日报》)都用大规模的报道篇幅配合《解放日报》的宣传, 不仅出现了大量的吴满有报道, 而且还在“吴满有运动”指引下, 纷纷推出了自己的劳动英雄人物, 例如太行地区的李顺达、 山东的郑信、 晋绥的张初元等。

除报刊文章外, 吴满有故事的不同叙事文本也不断涌现。 电影《吴满有》1946 年9 月开拍, 西北局还专门拨款一亿边币, 作为摄制经费。 虽然最后因为战争原因没有拍摄完毕, 但却将吴满有的宣传推向了一个高点。 此外, 版画家古元专门创作了版画作品《向吴满有看齐》; 晋察冀解放区的“新中国卷烟厂”还生产过一种“吴满有”牌香烟。 可以这样说, 在各根据地和解放区, 吴满有近乎尽人皆知。

从符号学的视角来解读, “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转化”[11]947, “吴满有”文本体系充满了“互文性”。 从领袖讲话的政治文本, 到新闻宣传的报刊文本, 再到长诗、 歌曲、 鼓词、 秧歌剧、 电影、 版画甚至纸烟, 其核心故事是一样的, 不外乎解放翻身、 劳动致富、 拥护边区政府、 热爱党和领袖等内容, 但不同的叙事文本逐渐将故事内容丰满化、 细节化, 同时也逐渐将叙事概念化、 政治化, 形成了“种田能手—生产模范—模范公民—英雄人物—大众偶像”的叙事承接, 也完成了主人公形象“轮廓—细节—固化”的塑造过程。

例如, 新华社记者缪海稜1947年的报道《劳动英雄慰问战斗英雄》(作者署名为“海稜”), 信息含量很大, 包含了很多与其他文本互文性的内容。 如“吴满有仍戴着王震送给他的毡帽”, 不但暗示了吴满有和中共高级将领的不凡关系, 吴满有的形象也和古元版画完全一致; 周希汉送给吴满有斯登式枪, 让“他的儿子保卫边区用”, 和1947年2、 3月间《人民日报》刊发的《吴满有教子》《吴满有乡八好汉参军记》等文本密切关联, 对照阅读, 理解会更为全面。 在表达对吴满有的钦佩之情时, 海稜笔下的景物甚至也和五年前莫艾的文本有“呼应”:

银白的月光下, 我面向着这位热爱边区的模范农村劳动英雄, 不禁肃然起敬。[7]

(1942年)

直到缺月衔山、 星光似水时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走出后, 我问一个战士有何感想, 他顺口而答:“能得到吴满有来慰问真是光荣!”[12]

(1947年)

这种或有意或无意的“集体叙事”, 使不同的“新英雄”文本之间相互关联, 相互配合, 相互吸收转化, 在历时性上形成一个相互参照和解释的“上下文”语境, 在共时性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文本网络, 共同构成了“正面宣传”的持续推进和巨大声势。

5 “新英雄叙事”的镜像叙事

1948年9月13日, 中共中央代机关报《人民日报》第一版《新富农雇用长工不算封建剥削》再次出现“吴满有”这个名字。 随后, 这个标志性的符号便在党报系统中彻底消失。

1948年4月, 西北野战军组织西府战役攻打宝鸡, 54岁参军的吴满有被国民党军队俘虏。 此后不久, 国民党的宣传机器开始了对吴满有大规模集中“报道”。 1948 年7 月, 由胡宗南组织的“爱国青年训练总队”主办的《爱国青年》杂志第17期刊发了“吴满有专号”, 刊载了《吴满有等脱党宣言》等文章, 除了在中心城市西安散发外, 还专门用飞机在解放区大量散发。 由共产党宣传话语中的“劳动英雄”“优秀公民”, 转而登上国民党宣传系统的《爱国青年》杂志, 历史显示了它吊诡的一面。

国民党报刊对“吴满有”的“宣传”非常有针对性, 不管是叙事模式还是话语体系, 很多是模仿当年《解放日报》的口吻, 并反其意而用之。 1948 年9月26日, 南京《中央日报》在第三版刊发了《吴满有的新生》, 全文分“吴满有的辛酸史”“英雄梦醒”“吴满有的新生”三个部分。 其中, “吴满有的辛酸史”主要介绍吴满有“苦难的家”“劳苦一生”, 以及如何获得“英雄头衔”、 怎样被“共匪玩弄”等内容; “吴满有的新生”部分主要介绍吴满有如何“被迫参军”“兵溃被俘”, 如何又“巧遇故知”和“享受待遇”等。 不仅仅是南京的报纸, 短短几天内, 国民党掌握的各宣传机器一起开动, 报道吴满有“被俘归正”和他的“悔罪讲话”。 这些报道颇有和当年《解放日报》吴满有报道针锋相对的意味。 它们对吴满有早期经历重新梳理, 对当年的“正面报道”进行“反向宣传”, 甚至还出现了吴满有“希望分一块地为政府生产军粮”“报恩”等说法, 在细节上努力和共产党宣传形成“镜像”。

语言学中, 莱柯夫和约翰逊的“映射理论”把“隐喻”理解为, 将源领域的经验“映射”到目标领域, 从而达到重新认识目标领域特征的目的。 他们认为, “隐喻的实质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体验某一事物”[13]。 可以说, 国民党《中央日报》等媒体在讲述吴满有故事时, 使用的“素材”与《解放日报》非常相似, 但其“隐喻”却完全不同: 在此是为革命而生产的“英雄”, 在彼却是被迫劳动的“奴隶”。 国民党报刊对吴满有的“镜像叙事”, 是特殊时期“舆论战”的产物, 未必符合事实, 但也为人们研究“新英雄叙事”和“典型宣传”提供了颇有意味的对照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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