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一个被雷劈得见不着踪影的人突然在他乡的都市里活蹦乱跳地出现了,你说恐怖不恐怖?早先,这个人在村里还是个人物。消失与突现包裹着一个谜团,让你欲罢不能地想要打开一窥究竟。
在我们村里有两种人物才叫人物。
一种是被人尊敬的,看得起的,害怕的。譬如:村领导,富得冒油的,能打打杀杀的。一种是被人家踩着玩的,就是那种吃鼻涕屙脓的。譬如:虮子。
其余只是正常人。正常人算不上人物。
那个被雷劈得不见踪影的人就是虮子。
要弄清虮子这么一个人物不仅需要普及一点科学知识,还要了解贫穷的乡村生活。
虮子是什么?虮子是虱子的孩子。严格地说,是虱子下在衣缝或头发丛里的、那种晶亮、比米粒小好多倍的卵子。虱子是虮子的娘亲,虮子是虱子的闺女儿子也没错。虮子扒在衣服或头发上生活,扒得很结实,不用篦子或手指头仔细、用力地捋,虮子们是不会轻易被清除掉的。
小时候,母亲用篦子一遍一遍地给我们篦头发里的虱子、虮子,篦得我们的头皮生疼,还是不能将头发丛里的虮子篦干净。冬季,钻进被窝后,就着灯光,顺着脱下来的衣服,寻找衣缝里的虱子和虮子,两个大拇指盖儿相互配合着,“啪啪”、“啪啪”地挤出轻微的响声,既是一种必备的生活技能,也是一件乡村生活难得的快乐记忆。最令人讨厌的是那些借助我们的体温,刚刚从虮子里爬出来的小虱子,就连世界上那些最尖最尖的小孩子们的眼光都难以捕捉,它们幽灵般快速爬动,就像海边滩涂上的小螃蟹,一晃一晃的,就在我们的眼前,迅速地钻进最最狭小的衣缝中,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掩藏起来了。消灭虱子和虮子,最理想的时候是在太阳当头之际。这会儿的太阳光线直射头顶,冬天的寒冷被太阳的温暖驱赶到了爪哇国,人们竟至于可以脱掉厚厚的棉衣,袒露着上身,在太阳光底下展开除虱活动。那时候,如果有人要是举办除虱大赛的话,我坚信,我们村里的狗娃定能登上大赛第一名的宝座。
狗娃家跟我们家中间横着隔了三户人家,我每天下午去学校上学,都要经过狗娃家门口。冬天,只要天气晴朗,狗娃都会趁着晌午的好太阳,靠着迎光的屋墙,赤裸着上身,扒着衣服缝隙,在那里逮虱子。狗娃逮虱子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用两个指甲盖将虱子挤死,或捉到后放在一个又硬又光的地方,用一个指甲盖把虱子抹死。不管是两个指甲盖,或是一个指甲盖,总之是,虱子临死前总要发出爆裂的一声响。狗娃从来不用指甲盖,而是用牙去嚼,似乎是他衣服上的虱子太多,多得他来不及讲究方式方法。每当我看见狗娃托举着衣服在那里龇着牙咀嚼,都紧走几步离开,以求“眼不见为净”。
狗娃有了儿子。儿子只能是虮子,而不可能是老鼠、蚊子。
多年以后我才弄清,在村子里,真正在五服内,跟我们血缘最近的,還是狗娃家。可是,这是一家怎么样的人呢?且不说狗娃那佝偻的身子,疤瘌眼,结结巴巴的话语,就说狗娃的老婆子吧——从我记事时这种情况就有了——那是一个逃荒到了我们村子后,留下来给狗娃当了老婆的要饭娘儿们,留下来之前,不光结了婚,还在那边生过孩子,就为了一口吃的,便抛弃了原来的丈夫和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这点促成了村民嫌弃她的理由,如果非要再找的话,那就是她的长相了。怎么说呢,这是个的确不怎么耐看的女人,撅撅的嘴,大龅牙,驴脸,枯瘦的身子,似乎大脑也不怎么好使,一句话她会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她嫁给狗娃后,给狗娃生下一个闺女、一个儿子。从我记事那天起,狗娃一家人就是村里人欺侮的对象。那时候,人们似乎动不动就爱骂大街,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就从远处传来,并且愈来愈近,这时候你就能够分辨出来是男声还是女声,是为了什么事在骂。叫骂的人嘴里都是男人和女人身体器官的名称,还连带着与器官相关的动作。有些人的骂很直接,比如他家的树被盗伐了,就诅咒说树是被拿去做棺材去了。这样的骂少则一天两晌午,多则可以连续好几天,直到骂人者的嗓子骂哑了,喊不出来了,这才罢休。
也有一种人,似乎闲得慌,见别人叫骂,似乎自己不骂一下就吃了亏,于是也骂。骂是要有骂的理由的,于是有的人就随便编了个理由(当然也有的是别有用心,比如此前自己和他人有过节,又赶上这家人因为什么事情叫骂,怀疑是在骂自己,就用骂来报复),这样的骂具有一种戏剧性,在那个什么都贫瘠的年代里,就成了人们的一种娱乐节目。比如他(或她)这样骂:
“你贼娃,
敢偷俺家的鸡。
昨儿个数数还三对半,
今儿个还剩七只鸡。”
连三岁小孩儿都听出来了,他家的鸡一只都不少。但他就是要骂,哪怕是骂空也要骂。
这在那时候的乡村,就颇有点“文艺”的意味儿了。
狗娃的老婆果然是个半吊子,她半吊子就半吊子在,那些真正丢了东西的人家骂街,别人不去接茬儿,狗娃媳妇也不去接茬儿,也知道接茬儿的人等于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偷东西的人,就是不打自招。那些东西没丢,却要骂大街的人们,照样没人去管这种闲事,可狗娃媳妇却跳出来了,以此来显示她听出来对方在骂空,就站在自家的门口,也以骂空的方式跟人家叫板,一边骂,一边说骂空的人欺负她,是敲叨(指桑骂槐的意思)人。村里人原本就喜欢拿狗娃一家寻衅滋事,把那当作寡淡日子中的一个大乐子,现在“大乐子”自己送上门来,人们怎么会放弃到手的快乐呢。结果,双方很快就对骂起来。问题是,等狗娃老婆不想把事闹大,想偃旗息鼓的时候,人家能干吗,而且这种事似乎狗娃的媳妇找事儿在先,道理在别人手里攥着呢,人家怎肯善罢甘休。于是,“轰隆”一家伙,上来一群人,围着狗娃老婆,你揪头发,我撕扯衣襟,你用拳夯,我用五爪来抓,很快,等大家一哄而散后,躺在地上的狗娃老婆像个蒸了半熟的红薯,一点儿人样儿也没有了。
也有的时候,光是揍了她一顿还不解恨,就上手把她的裤子扒下来,让她夹着两腿在地上打滚儿!
狗娃老婆给狗娃生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头生闺女叫鸭蛋儿,跟我同岁,只是生月比我大点儿。她的弟弟叫虮子,据说刚生下来时,黄粑粑的几根胎毛上就巴着虮子,因此便叫了这个名字。虮子还有个特殊的标记,就是右边的耳门上长有“拴马桩”。耳朵长拴马桩本是人们心目中富贵的标志,可拴马桩长在虮子的身上,似乎是他招人嫌的又一个理由:拴马桩,你也配吗?两个孩子的长相先不说,单是他们的智商就跟他们的母亲有得一比,就连说话的样子,也随了狗娃老婆,不能利利索索地说完一句话,要结巴半天。
大人要欺负人,多少还需要点借口、理由,比方骂空等。孩子们可就不是这么“文明”了,就完全是赤裸裸的了。别人家的孩子如若受到欺负,家长就会找到欺负者家长理论,这样一来,欺负者轻则受到大人数落,重则就要挨顿揍。但只有欺负狗娃家的两个孩子例外。狗娃的孩子在受到欺负后,开始时狗娃或者狗娃老婆还学着村民的样儿,去找欺负者的家长理论。问题是,别人家可以这样做,偏偏狗娃家不可以,他们不仅给孩子找不来公道,往往是在找上门的同时,则因为被对方倒打一耙而一同受辱,这种侮辱要比孩子间的打斗严重得多,往往是一通痛揍,再撵滚蛋。渐渐地,他们的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负,也就顺其自然,不再找人理论了。
所以,我们欺负狗娃的孩子,一点心理负担都不需要。
学校放暑假了,我和手下的一群伙计成了天下最自在的人。除了替家里的猪、羊薅薅草,拔拔菜,其余的时间,我们下河游泳,上树掏鸟窝,用马尾套知了……虮子认为跟我们年龄差不多,就磨磨蹭蹭地总想跟我们混在一起,一点儿也弄不懂别人对他们的不待见。有时候,我们正玩得高兴,冷不丁地虮子却出现了,于是,大家发一声喊地冲过去,将“不速之客”嘁里喀嚓一顿收拾,虮子才流着鼻涕,呜咽着离开。
有一种鸟儿,我们叫它赤眉碴子,叫得好听,长得也好看,小巧的身子,脑袋两边两道柳叶似的眉,从嘴叉子一直长到头顶后,黄中呈赤,因此而得名。赤眉碴子性格急,村里没有一个人能喂活它。也许是过于偏爱赤眉碴子的缘故,我偏要想捉回一只来,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养活。
赤眉碴子其实是一种大大咧咧的家伙,别的鸟儿将窝儿搭在又高又细的树梢上,令人望而生畏,而它呢,随随便便就将窝儿搭在一人多高的树杈上,我们这些孩子三蹿两爬就够到了。这天吃过早晨饭,我们在村南边的桐树林里就发现了一个赤眉碴子窝儿,而且里面有“叽叽”的雏鸟叫声。我高兴坏了,连忙褪掉鞋子,抱着树身就往上爬。赤眉碴子察觉到了我们的意图,“喳喳”地叫着,像一架架战斗机,一个波次又一个波次地朝着我俯冲,翅尖回回都贴着我的后脑勺掠过,只要我稍不注意,对着我的后背就是一嘴,啄得我后背生疼。就在我快要够到鸟窝儿的时候,一个声音引起我的注意。
“你又跟过来干球!”一个同伴儿冲着刚刚从林子里现身出来的虮子厉害道。
我这一走神,坏菜了,一只大个儿的赤眉碴子“呼”的一声扑过来,对着我的后脖颈那儿就是一家伙,疼得我“哎呀”一声,从树上掉了下来,栽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背过手一摸,疼的地方还有鲜血流出来,弄了我一手。
几个伙伴儿上去就摁住了虮子,反背着手撂倒在地上。一个同伴儿问我说:“叔,咋办?”
我说:“还用问——用尿滋!”
于是,几个同伴儿掏出雀儿,对准虮子,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一通“哗哗哗”扫射,眨眼间,虮子变成了落汤鸡。
因为脑子缺弦儿,在学校里,除了校长不拿虮子开涮,就连老师们也是一有时间就拿他耍猴儿。那时候时兴大唱革命歌曲,班级之间在课余常常举行唱歌比赛。唱的时候,全校十几个班级的学生,以班为单位,集合在操场上,哪个班唱的时候,哪个班就出来一个指挥,站在全班面前挥动着胳膊打拍子。轮到我们班了,音乐老师竟让虮子出来指挥,而且还要在大家面前放一个凳子,让虮子站在凳子上指挥。这样的效果可想而知,一支歌儿没唱完,就已经被排山倒海似的笑声淹没了。
于是,我们决定教训教训这小子。
是个周末,也是学校歌唱比赛的时候。吃过晌午饭,我和几个伙计标着虮子,看见他背着书包出来了,就慢慢地围过去,哄他说,一片麻地里有窩儿黄鹂子蛋,蛋有好几枚,就等着他和我们一起去看呢,他果真就高高兴兴地来了。把他骗到那片麻地后,我突然从他身后将他的眼睛双手箍了起来,别的伙伴七手八脚就把他绑了起来,还跟电影里学着,用一块棉絮将他的嘴堵了起来。为了防止他跑掉,还当场拽掉几棵生麻,剥了皮,把他连腿带脚站着绑到地里一棵歪脖子楝树上,楝树几乎有一搂粗,朝南弓着身子。我们将他捆绑好,随后一哄而散,跑着到学校里去了。
下午上过两节课后,该是唱歌比赛了,还没到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来,就听见教室外面“咔嚓嚓”几个炸雷,世界在一阵打摆子似的悸动后,好像一下子被扣到一个巨大的铁锅下面,人们对面相互看不清谁是谁。正在大家惊恐之际,大雨瓢泼一样倾注下来,巨大的响声淹没了一切,同学们无奈地趴在课桌上默默地看着密匝匝的水柱。
突然,一个惊雷在我心里炸响:虮子,虮子还在麻地的楝树上绑着!这么大的雨,会把人淋坏的。我借着教室里闪电的反光,看见几个伙计也在电光里朝我这里看。显然,他们跟我一样,也想到了还在地里的虮子。因为谁也没想到天会下雨,还下这么大,大家都没有带遮雨用具,就这样跑出去,会淋病的。在这种煎熬般的等待中,雨终于稍稍小了一点儿。我把书包交给一个年龄小的伙计,一句话没说,噌的一下钻进了雨里。从身后“噗哒噗哒”的声音来判断,那些伙计也都尾随着跑出来了。
老天似乎挺懂事,等我们跑到地里的时候,雨水几乎停了下来。然而,眼前的一幕把所有人都惊呆了:但见绑着虮子的那棵楝树,从树杈的中间一分为二,朝向东面的一支歪向东面,树梢抵着地面,将底下的麻丛砸倒一大片。朝西的一支歪向西面,也是树梢抵着地面,自然也将下面的麻丛砸倒一片。显见,刚才在教室里听到的那声巨响就发生在这里,楝树就是那阵儿被炸雷劈开的。
然而,更令我们惊讶的是,虮子不见了!
在下午捆绑虮子的树身方向,有几缕被电火烧得焦煳的生麻匹子,泥水里半埋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箭口鞋子,那鞋子平时就穿在虮子脚上,这会儿,鞋子还在,虮子人却不见了。另外,在我们围着的泥地上,隐隐约约呈现着一个人的形象,就像是一个人冲着泥水的地面,平身子摔倒后砸出来的。
大家都吓坏了,其中还有个伙计,浑身发抖,脸色发紫。大家木着脸,鸦雀无声,只有偶尔从残存的树枝上滴下来的雨滴,砸在泥水里,发出一个个“噗噗哒哒”的接连响声。
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这个世界会找翻天。狗娃和狗娃老婆过了两三天才感觉虮子真的不见了。他们不知道虮子被人绑在了树上,更不知道遭了雷劈。一村人守着一个关于生死的秘密,只为了瞒着两个吃鼻涕屙脓的人。
虮子就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虮子丢失后的几年间,先是狗娃的老婆,接着是狗娃,先后死掉了。鸭蛋儿被一个远房的姑姑接走,总算长大成人了,二十一岁那年,从她的姑姑家出了门子,也从此再没踏进过我们村子里半步。清明节或过年时,鸭蛋儿给她父母亲烧纸,都是当下来,当下走,连朝村子的方向看一眼都没有过。
流水一样的日子让我们渐渐地从杀人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们这些有家有院有老婆有孩子的人,既不能守家守院也不能守老婆守孩子。我们讨生活的路子遍及全国。9月在青海格尔木的道路工程一结束,我们就来到云南丽江赶工程。让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这座坐落在西南边陲的小城是那么繁华。灯红酒绿的夜晚最让我们痴迷。我们就在丽江城中逛荡,听着从酒吧里飘出的歌声,没有任何目标地逛荡。逛荡得心里发痒。就在我们商议是不是到酒吧里品一下到底是啥滋味的时候,我们来到一个小广场。在广场一角的街灯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圈观众,圈内的歌手吼叫着,像是要撕开喉咙。我们围了上去。一曲唱罢,掌声雷动。
各位朋友,我们是臭石重金属樂队。这位,吉他手,来自乌克兰的雷布罗夫,雷——布——罗夫!
一阵强烈失真又具有攻击性的吉他声轰然响起。大约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吉他在一种断裂的感觉声中骤然停下。一个舌头好象扭曲的声音说道:我,爱,中国,朋友!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是对贝斯手、鼓手的介绍,同样是一阵贝斯和鼓的激情演奏。
下面,让我们隆重推出,臭石重金属乐队,主唱,ji——zi!
主持人话音刚落,一股尖亮、干烈的嘶吼,像飞崩的乱石一样向周围的人砸了过来。
ji——zi!我头蒙了一下。好像一扇禁忌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挤到圈里的二勇用力地挤出来,慌张地扯着我的衣袖说,虮子,虮子。虮子活了。
啥?我说。
虮子这小子。
我不敢相信,挤开人墙来到圈里,果真是虮子。他一手攥着无绳麦克风,另一只手大拇指扣住中指和无名指,食指与小指竖起,胳膊如蛇般地扭曲摆动,痛苦地嚎叫着:
不期而遇,骤然离去,
空荡荡的马路上尘土掀起我风衣。
你在哪里,给我一个准确地址。
这枯萎的玫瑰怎么送你。
我没有控制住自己,高声喊道,虮子,虮子!
正忘我演出的虮子一下子呆住了。定睛地往人群中扫视着,突然从人墙中钻了出去狂跑不停。
我们追了几条街,也没见他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突然灵机一动,叫道,虮子,你爹死了,让我来找你。
虮子一下子钉在了地上。
我们几个铁桶一样地将他团团围住。两个伙计生怕他逃脱,像押犯人一样将他两只胳膊反剪过来。
虮子在瑟瑟发抖。
一个说,看你跑。
虮子说,我不跑了,不跑了。
另一个说,再跑,逮着就滋你。
不,不跑了。虮子说。
都胡鸟扯啥,我吼了一声,松开。虮子,我问你,我,我问你。
你问我。虮子说。
雷咋没劈你?
啥雷劈我?
把你绑在楝树上了,下雨了,打雷了,雷把楝树一劈两半。
下雨了,打雷了。我师傅把我松开背走了。
哪来的师傅?
安徽的喇叭匠。他把我背着到一家出殡的家,还吃了大席。
你咋不回家?后来呢?
他收我做徒弟,教我吹喇叭,整天吃大席。
后来呢?
俺师傅死了。他去别村吹喇叭,喝多了,夜里在路上掉鱼塘里淹死了。他家就自己,我披麻戴孝给他送终。师傅的师兄弟就把师傅的房产都给我了。
后来呢?
我爬火车去上海了。搁上海拾荒。
后来呢?
过几年遇到队长,就唱歌了。
虮子说完唱歌,大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虮子一脸雾水。
一个说,这小子唱歌?你会唱歌?
会,我一听就会。虮子脸上出现少有的认真劲儿。你难道忘了,上学的时候音乐老师还叫我当指挥呢。
他这话一出,大家笑得受不了了。刚才的笑就是想起他当指挥出丑的样子,这次笑就笑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黑白好孬。
那是日弄你的,日弄你的。
虮子摇摇头。真的,我当指挥你们忘了吗?只有音乐老师才能听出来。我们现在,唉,说了你们也不懂,重金属,黑金,你们不懂。你们只能听民歌,听拉魂腔。他说得越来越自信,好像面对的不再是村中的玩伴。
我说,你该回家看看。
他从兜里掏出一沓钱来,数都没数,递了过来。他说,我爹死了,把这钱捎给俺娘吧。
我说,你娘也死了。你该去上个坟。
他把钱掖到我手里说,你几个去喝酒吧,我该回去了。说罢,转身走了。
我们谁也没再阻拦他。也许一个被雷劈得见不着踪影的人该有另一种活法。
毕化文,新疆作协会员,上海第三届新疆创作班学员,在《西南军事文学》《阳光》《雨花》《延河》《北方文学》《西部》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数百篇,二百多万字。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说集多部。有短篇小说多篇被选集收录。现居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