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编辑:张琼斯
●杨汝骅
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一位大理一中的初中同学打电话来约我参加同学聚会。女儿惊讶地问我:“怎么,你还是大理一中毕业的?”我笑道:“是啊。”大理一中,一座名震滇西、享誉边陲的百年名校,一个被称为“一辈子都想在里面读书的地方”,薪火相传,百年树人,如今在孩子们的心中,已经成为了他们求学路上的一个目标和梦想。尽管我是“老三届”67级的初中毕业生,在大理一中只经历过一年多短暂的校园时光,但作为曾经在这个学校就读过的一员,学校安静和谐、友爱团结的学习氛围,老师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治学精神,丰富多彩的校园文化生活,仍旧为我今后的漫漫人生历程铺下了牢固的基石。如今,我们初84班的同学依然时常聚会,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同学之间永恒的话题依然是那年、那月、那天校园里发生的点点滴滴的故事……
1962年,我在大理中和二完小毕业,考上大理一中初76班。那个年代,大理一中初中只招4个班,也是大理县城唯一一所能招初中的学校。一个班50多人,总的只录取200多人。生源不仅来源于古城里的两个完小,还有南到太和、北到湾桥的农村中心完小。古城里班主任认真负责,教学质量高,学生素质好的小学毕业班,考上大理一中的比例可以达到50%,而普通班则最多到20%,也有少量学生被录取到凤仪的大理三中,平均下来,古城里高小毕业能进入中学读上初中的也就三分之一左右。
初中部的位置在洋人街往北、博爱路西边的大理一中中院。全校师生举行活动、听报告要到下边校本部集中,全体同学都要以班为单位列队前往。同学们清一色的蓝卡基布学生装,胸前别着“大理第一中学”白底红字的校徽,挺胸抬头,昂首阔步,时时引来街边居民们的围观和赞叹。
进中学的自豪和激动还未停息,一次挫折便从天而降。开学不到一个月,校医对新生进行体检复查,我被告知患有“支气管淋巴结核”。校医杨医生详细问了我的日常生活习惯,估计是由于我经常在南门的一个老水牛爱来打滚的浑水塘里学狗刨,呛了脏水引发的感染,建议退学。一是抓紧医治,争取早日恢复;二是尽快隔离,怕传染其他同学。由于我读书早,进中学时还不满12岁,纯粹一个懵懂少年,一切听学校安排。以至于教导处没有保留我的学籍,让我病好后第二年重新参加考试。我依然欣然接受,拖着虚弱的病体依依不舍地走出学校大门。
在家养病的日子,脑海里时时浮现出在大理一中初76班的点滴印象,梦中都是在校园里和同学们一起读书自习、回答老师提问的场景。由于只上了二十多天课,时间短暂,我连全班大部分同学的名字都叫不上,只有小学毕业后一起考上的几位同班同学还始终记得,施永龄、杨守方、朱至臻,还有我们身边同在南门居住的杨吕泽、邓忠宁、杨玉光。我还记得语文老师秦树基,重庆人,穿着时尚,一口川普,说话很有特点。第一节语文课课文是毛主席诗词《菩萨蛮·黄鹤楼》,秦老师激情洋溢、声情并茂地朗读讲解后,还教我们唱了为这首词谱写的歌曲:“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十多年前的一个傍晚,记得是云南省举办世博会期间,在古城苍坪街口拥挤穿梭的游人中,施永龄喊住了我,为我介绍从山城重庆重返故里短暂停留的秦老师。尽管已年近七旬,但秦老师依然精神矍铄、面色红润。听施永龄介绍后,秦老师说他记得76班我们没有缘分,84班他又教我,还是有缘啊。
1963年夏天,我参加一个高小补习班再次进行小升初考试。这次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连分到哪个班都不知道,因为我的病情加重,连到学校报到注册的力气也没有。好在教导处了解了我的实际情况,动了恻隐之心,在我的录取通知书上签上了“保留学籍,休学一年”,总算让我的一只脚又一次跨进了大理一中的大门。
1964年的初秋,在时隔两年以后,我的身体已逐渐恢复。在一个秋高气爽、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终于可以步履轻快地踏上中院大门里那几排石台阶,正式走进大理一中初84班的教室。此时的学校发生了一些变化,原来的教室在运动场西边的高台上,紧靠西门古城墙。三方两层老式建筑房屋成品字形高踞在校园正西方,楼下是教室,楼上是学生宿舍。这三幢房屋建筑年代久远,看形状有点像庙宇,经过多年翻修改造,已经面目全非。这次报到注册后,班主任张金洋老师把我们几个需要住校的同学安顿在南边一幢老房的楼上,又带我们来到新建的教室里。中院的最北端,博爱路与玉洱路的交叉路口往上,沿街建了12间教室,初一到初三,每个年级4个班,都集中在这里上课,高台那边的老房子就全部改成学生宿舍了。
虽然两年后才重返校园,一切从头开始,但由于我读书早,比起其他同学,年龄还不算太大。还有几位年龄更大的同学,或是读书晚,或是留级生,都比我大一两岁。年龄上没有什么压力,但体质上就有问题了,由于大病初愈,个头小,体质弱,比起班上的高个子,整整矮了一个头。篮球队、排球队没有人要,接力赛组队没有人约,上课排座位按高矮顺序依次入座,一直都坐在前两排,从来没有往后挪动过。好在我从小爱好音乐,无师自通,有点简谱知识,每天晚上在宿舍里教同宿舍的同学学唱几首革命歌曲,被他们推荐当了个文娱委员,好歹也算混上了一个班干部。
刘汝达校长和师生在农场劳动 郜成义/供图
全班58个同学,从农村考进来的共有19个,占全班同学的三分之一。北到蟠溪、南到上末,全都来自县城周边的各个乡村,很多村中心完小就只考上一个人,成为他们村的“独儿子”。这些同学基本都住校,木头搭的上下铺,一间宿舍十来张床,足够全班的住校生集中住宿。当时学校宿舍不紧张,县城周边的同学有需要的都可以扛个铺盖卷住进来。我们几个离学校稍远的同学也被安排住校,就和这些农村同学朝夕相处了。同班的还有几个干部子女,有十四军军长查玉升将军的女儿查云辉,从部队转到地方、时任州委宣传部部长的刘部长的儿子刘政,六十医院常院长的儿子常江,刚刚在县人代会上当选的大理县副县长张克让的儿子张元昌……这些信息我们也是入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知道的,因为最初与我们相处的那段日子里,这些干部子女的言行举止、衣食住行和我们没有多少差别,经济上也没有多阔绰,衣袖和裤子膝盖上依然打着补丁。不同的是,这些从南校场出来的“大军娃娃”,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来自军营的印记,有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装,有的则是一条截短裤腿后略显宽大肥厚的黄军裤。查云辉与我同桌过一段时间,让我最羡慕的是她背的那个军用挎包。尽管包很旧,背带磨起毛边,有一段还用一块黄布包裹着缝在肩带上,但在我的心中,那是《南征北战》《英雄儿女》《上甘岭》里那些在战火硝烟中冲锋陷阵的英雄们才配拥有的物品。它早已超越了挎包这一普通器物能够随身携带盛装物品的基本功能,而显得庄重、神圣,连背着它的人都被它映衬出一道熠熠生辉的光环。查云辉是我们班的卫生员,同学们到农场劳动或是下乡支农,她都背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小药箱跟在我们身旁。药箱里有常用药品头痛粉、甘草片、苏打片;外用的碘酒、纱布、消炎粉、胶布和棉球,遇上同学有个头疼脑热,都可以应一下急,特别是外用药品几乎随时会用上。十三四岁的孩子,做事毛手毛脚,擦破皮、划开口的事经常发生,查云辉总是会认真处理,一丝不苟地消毒,撒点消炎粉,用白纱布包扎好。“文革”前夕,查军长调任昆明军区副司令员,查云辉也离开了大理一中,后来听说她参军到四十三医院,从初中时代的小小卫生员成长为一位真正的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元昌和我床挨床,他祖籍洱源乔后,他父亲解放前参加七支队在罗坪山上打游击,解放后一直在大理任职。对父辈们的光荣历史他从来不提,平时闲聊时,他尽讲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只要他在的地方,周围就是一片欢声笑语。课余时间他的最大爱好是鼓捣无线电,我在他旁边也耳濡目染,到五金交电公司买了个青霉素瓶大小的矿石接触器,又写信到郑州,让刚从云大毕业分到那里工作的大哥给我买了一副像地下党发电报时用的耳机,自己组装了一台矿石收音机。学校里不敢试,因为要在房顶高处拉一根细铁丝做天线,被老师发现就麻烦了。只有星期天回到老家,躲在楼上慢慢收寻电波。连续几个星期,耳机里都传出一些“吱吱叽叽”的杂音,没有收到正规的电台广播。我去请教元昌,他帮我把小木板上的连接线重新用烙铁焊好,更换了一片麻子壳大的矿石,仍然没有效果。一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元昌说:“走,到你家看看去,我估计是天线的问题。”我说:“方位不应该有问题,已经按你的说法正对东南方向了。”他依然坚持要实地看,跟着我到了家中。站在狭小的天井里,他看着我用竹竿撑着的一根细铁丝从东到西跨越屋顶上空,嘴里在嘀咕,方位也对啊。他接着说,走,爬上屋顶看看是不是接触不良。刚刚下过雨,房顶有点湿滑,两人互相拉扯着,小心翼翼地在45度斜面的瓦屋顶上行走。爬到山花墙边,他用手摸摸那根铁丝,连声说:“问题找到了,你看,铁丝上厚厚一层铁锈,还有什么灵敏度,找块砂纸磨亮了就好。”我说:“你在这里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回来。”我家门口有一个杨木匠,专门帮人做棺材,我找他要了一块旧砂纸,又回到屋顶上把铁丝上的锈一点点擦干净,露出铁丝晶亮的本色。我俩下来一调试,云南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就清晰地送进我们耳中,我俩一人抓一只耳机贴在耳边,边听边激动地乱蹦,把楼板跺起阵阵灰尘。
元昌后来一直坚持着他的爱好,进入州无线电厂工作,业余时间玩无线电,还组织了一个无线电爱好者团队,他的呼号是“南山阿叔”,在团队中很有威望。
刚刚从三年自然灾害的艰难日子中走出来的同学们,又在求学路上奋力拼博,总算如愿以偿地进入初中。有了一个来之不易的良好的学习环境,每个人的内心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读书的自觉性和积极性。每天晚上的自习时间,从来都没有班主任在场监督,除非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宣布班主任才会莅临教室。大家都在教室里安静地自习,每个年级只有一位值班教师在教师办公室里批改作业,教室里的纪律由各班班委轮流管理。
每天晚饭后,中院北方从上到下的十二间教室日光灯亮如白昼,住校的同学到校本部吃过晚饭回来,就直接走进教室,开始了名副其实的自习。大多数同学的学习目的很明确,考一个好的中专,再不济上个技校,高中成了万不得已的选择。普遍的想法都是早毕业,早工作挣钱,为家里减轻负担。有的家里弟兄姊妹几个,排行老大老二的,都肩负着照顾弟弟妹妹成长的责任,从进中学的那一天起,就自觉或不自觉地把那个沉甸甸的重担挑到自己肩头。
晚自习的课堂,寂静无声,人人都在埋头做作业,即便有疑难问题,也只是悄悄走到成绩好的同学座位旁轻声发问,尽量不影响周围的同学。多数时候,偌大的教室里,就只有同学们“哗哗”的翻书声和日光灯启辉器发出的“吱吱”声响。
每周六下午放学后,班委都要集中开个总结会,结合这一周同学们的表现,评出好的典型,在周一的墙报上进行宣传表扬;也要及时发现个别同学的不良作风和坏习惯,采取相应的对策进行帮教。当时正是全国上下根据毛主席发出的号召,热火朝天地掀起了“向雷锋同志学习”的群众运动。学校结合上级要求,把正在开展的“做一个合格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社会主义路线教育贯穿其中。初一新生,大都十二三岁年纪,对高深的理论似懂非懂,但对学雷锋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我特别记住了《雷锋日记》中的几句话:“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学雷锋,见行动,我们对待思想落后、学习成绩差的同学,也应该给予春天般的温暖。于是班干部动员全班同学结对子,互帮互学,“一帮一,一对红”。与此同时,全校都开展了年级之间的团结互助活动,高中部的高一年级对应初一年级,高二对初二,高三对初三,除了每周六的面对面谈心交流辅导,还有每天的晚自习时间,都有几位高中的同学代表来到初中课堂上,为同学们解答学习中的难题。在这种良好的学习氛围中,人人都不甘落后,学习积极性空前高涨,一学期下来,全班的整体成绩在年级中名列前茅。
2018年3月中旬,一个春风和畅、春色明媚的上午,在一个花红柳绿的农家乐庭院里,我们年近八旬的初84班班主任张金洋老师与他的同样步入暮年的学生们围坐在一起畅谈。尽管教这班学生的经历已过去了50多年,以后的几十年里,张老师教出去的学生已有上千个,但他对这个班的记忆依然很深刻,仍然能清楚地叫出大多数同学的名字。他说,84班是他当班主任当得最轻松的一个班,几个班委成熟稳重,班里有事都是自己消化处理了,省了他很多事。虽然他这样说,但同学们心里都非常清楚,那个年代,作为一个数学专业的初中班主任,除了承担整个年级的数学授课外,全班同学的衣食住行都需要他操心。
张老师出生在剑川坝子的金龙河边,一个被梨树掩映、溪流环绕的小山村,大学毕业后来到大理一中工作,他的爱人和孩子都在老家。他的单身宿舍就在我们教室旁边,只要是上课时间,这间宿舍从早到晚都为我们敞开着门,下课后的课余时间,同学们就往他的宿舍跑。他在时,向他请教数学难题,拉几句家常,像面对自己的亲人一样向他敞开心扉;他不在时,就在他的办公桌旁边的小书架上翻几本自己喜欢阅读的书籍,带到宿舍看两天又放回原处。有时生病吃药,会直接进去倒一杯开水。开学后的第一个冬天,张老师到我们宿舍看一个生病的同学,看见几个同学的床上都没有垫褥,破旧的床单下有的铺床草席,有的铺块毡子,又硬又冷。他说教务处有一批救济困难同学的棉毯,他去帮我们申请一下,垫在床单下边暖和一些。第二天上午他专程到校本部帮我们申请,下午就通知我们去把棉毯领回来。
学校的教学理念秉承抗大(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的教育方针,操场边的围墙上写着几个大字,那是毛主席亲自为抗大制订的校训“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校长刘汝达多次在全校大会上强调,要培养拿得起放得下的“多面手”,不需要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在一次作报告的间隙,他还为我们朗读、讲解了北京景山中学几位学生的作文,从立意、构思、修辞、语言表达方面认真剖析,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学校同学作文的通病,找出我们与首都中学生之间的差距和不足,让那些喜爱写作又苦于难以提高作文水平的同学深受启发,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为校长的精彩点评报以阵阵掌声。
那时的课程不紧,作业也不多,下午三四点就放学了。中院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同学们就成群结队往校本部跑,有的到图书馆借书还书,有的就走向会议室、操场,根据各人的兴趣爱好,参加各种兴趣班。午后的校本部,到处轻歌曼舞,琴声悠扬,加油喝彩声此起彼伏。图书馆里有读书会,南花厅里有歌舞和器乐班,操场上有篮球、排球、羽毛球比赛,球场边的草坪上有一个武术培训班,我和几个同学就参加了这个班。
当时我们学的一套拳叫“青年拳”,属于国家体委在中学推广的初级拳,套路单纯,动作简单,没有攻击性,主要目的是强身健体。我们几个身体单薄瘦小的同学正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参加武术培训班的。武术教练叫王光琳,是高二年级52班的,这个班也是我们年级挂钩辅导的定点班。参加培训的同学大概二十来个,在草坪上成两行分散排开,蹲马步、弓箭步,踢腿过头,左冲拳、右冲拳,一招一式,认真严肃。王教练脾气很好,很有耐心,遇到同学动作不规范,经常出错时,他总是笑眯眯地纠正,不厌其烦。同学们都私下议论,教武术的应该是身材魁伟满脸横肉的壮汉,王教练一点也不像,倒像一位轻言细语、温柔体贴的大姐姐。初中几个班学武术的领队叫杨士林,也是我们84班的,按他名字的谐音,大家都喊他“司令”。从校本部的草坪上起步,他从此对武术训练近乎痴迷,到处拜师学艺,一辈子曲不离口、拳不离手。时至今日,年近七旬的他,已经是大理地区点苍武术协会的常务副主席,每天早晚带着一群人在公园的大榕树下练拳,举手投足,力道遒劲,动作娴熟,练拳队伍越来越壮大。
为了活跃师生们的业余文化生活,学校一学期要组织多场文艺演出,除了开学、“五四”、毕业典礼这些学校必不可少的盛大活动以外,国庆、中秋这些传统节庆也会组织小规模的联欢,各班都要早做准备,拿出最好的节目在同学面前一展风采。为了提高演奏器乐的水平,学校还外聘了器乐教师来学校辅导教学。我记得当时在县武装部任职的杨振坤老师就经常来器乐兴趣班授课,教同学们笛子、二胡、芦笙和扬琴。因为器乐紧缺,大件乐器能上手的机会太少,只有学笛子的人多一些,高中生中有好几个吹笛子的后来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最典型的是高52班的马光大大哥,一曲笛声清脆、高亢明亮的《我是一个兵》,受到六十医院政委的高度赞赏,知青下乡时被六十医院特招为文艺兵入伍,又选送到上海部队院校深造后留校任教,因一支竹笛而改变了命运。
高52班人才荟萃,因为是我们的结对班,我们对这个班的很多学长都很熟悉,他们也是我们崇拜的偶像。他们班上有一个小乐队,有笛子、二胡、月琴。每次学校文艺晚会,他们的器乐合奏都是晚会的压轴节目。《喜洋洋》《步步高》这些经典民乐悠扬的旋律让同学们百听不厌,每次演奏都会赢得全场的喝彩声。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们班也有七八位同学学吹竹笛,因为别的乐器买不起。当然,正规的笛子我们也无钱买,就自己动手做。先去选一根居家庭院里生长的空心竹子,阴干后取中间的一节,一头留个结头,从结头处往下,用烧红的火箸按比例钻几个洞,中间的洞上贴上一片笛膜,轻轻一吹,笛声就出来了。但这种笛子由于竹竿的粗细,内径的厚薄,钻眼的间距、圆润度、大小度的差异,发出的音律基本都不准。吹出的调子五花八门,就像五音不全的人唱歌,多好听的旋律都被糟蹋了。当然,也有心灵手巧,做工像模像样的,像马光大大哥等人做的竹笛,足可与商店里售卖的正规竹笛媲美。他们开始学吹的笛子也是自己做,选材认真,做工精良,校音准确,演奏练习的过程也是制造一支优质笛子的过程。他们的笛子越做越有档次,演奏笛子的水平也越来越高。
苍山龙泉峰下,紧靠中溪河南岸有一大片荒坡地,那就是大理一中农场。农场的创建,一开始只是基于全民开荒,向荒坡要粮的群众运动。20世纪60年代中期,结合学校开展的社会主义路线教育运动,“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把生产劳动列为培养学生成才的一项重要内容,学校农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理一中学生进行劳动锻炼的实习基地。
学校农场从石门村村后横跨中溪河的石桥往上,一直延伸到东门茶场。在1957年开展的全国性的平坟运动中,大理一中师生全体出动,连续奋战,围出了将近300亩的荒坡地。经过几年的整治,可耕种的土坡田也就一百来亩,而且大都不成片,东一块西一块,小的十多平方,大的也就几分,零零散散分布在刺蓬边、土丘旁、坟堆中。学校安排教生物的姚国昌老师在农场专职管理,并给他安排了两个外聘的农民工,进行日常的田间管理。印象深刻的是其中一位农民工,三十多岁年纪,长得又黑又瘦,人很勤快,脾气也很好。我们到农场劳动时,成天见他脚不停手不住地在田间忙碌,就是舌头有点大,说话咬字含混不清。有时他会提一桶山泉水来到同学们身旁,招呼我们:“来来,喝水。”由于发音不准,随时把喝水说成“喝腿”。同学们年纪小,不懂事,一听见他招呼,就一窝蜂地跟着他说:“来来来,喝腿、喝腿。”面对这些娃娃善意的取笑,他也总是笑笑,从来不生气。
农场都是荒坡地,土瘦石头多,只能种点小麦、黄豆、苞谷。由于缺水缺肥,农作物的长势也不好。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在政治挂帅的特殊年头,让同学们经风雨见世面,晒红了皮肤,炼红了思想,双手磨出了老茧,才会成为又红又专的合格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所以,农场里每天都有同学轮流上来劳动,每个班几乎每一两个星期就会安排一天劳动时间。春种秋收,时熟两季,全校同学就全部停课,到农场连续劳动几天。
除了自己学校的农场劳动,县城周边的农村我们每年都要去几次,统称“下乡支农”。五月栽秧,十月收割,平整道路,清理河道,一到农忙时节,古城里的工厂、商店、机关、学校都要到村子里帮忙抢种抢收。如果安排到附近村子,可以早去晚归,稍远的村子,就要背上行李,住上几天了。
初一的下学期,学校安排我们到银桥公社阳乡大队支农,同学们背上行李,到阳乡村的古庙大殿里住了一个星期。白天到田里背蚕豆秆、拾麦穗,交到打场上用连枷敲打。几个农村同学干农活得心应手,一根连枷被他们抡得啪啪作响,蚕豆就在连枷的击打下从壳中分离开。我们把敲松的豆秆抖干净拿开,然后把白白一层蚕豆铺满打场。打连枷看着简单,几个同学都抢着去打,但挥动起来都不听使唤,该打的地方打不到,专打到没有豆秆的地方,有时连杆和连枷板还会绞在一起,高高举起无法放下,让操作的人狼狈不堪。我们还会用簸箕簸麦粒,让麦壳和麦粒分开,留下麦粒,把杂草麦壳簸出去。农村的大妈动作优雅娴熟,麦粒在她的轻轻簸动下有规律地在簸箕中上下翻飞,三下两下,轻浮的麦壳被簸出去,留下了籽粒饱满、洁净、晶亮的麦粒。我们也试着去簸,簸来簸去,麦粒和麦壳就是不愿分开,人累得满头大汗,麦粒和麦壳却越缠越紧,干脆裹成一团。
晚上没有电,只有佛龛前一盏小油灯,昏暗的光线只照得到佛堂前的一小块地方,同学们摸着黑顺墙在楼板上铺开铺盖卷,相互间只看得到一个个躺着的身影。黑灯瞎火无事可干,有人提议讲鬼故事。胆小的马上叫起来,住在破庙里,和这些牛头马面的泥菩萨做伴,已经够吓人了,还再讲什么鬼故事,这一晚上怕要做恶梦了。我说,住在破庙里阴气太重,也要照顾一下胆小的同学,我们来唱革命歌曲吧。那时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正好上演不久,它中间的那些经典歌曲深受同学们的喜爱。我说,会唱的大声点,不会的跟着哼,反正相互看不见人,不必害羞。于是,只要有人哼个开头,马上就有人合上去。《游击队歌》《南泥湾》《红军战士想念毛泽东》《过雪山草地》《赞歌》……一首首激情洋溢的革命歌曲从阳乡村头的破庙里飞出,回荡在村子上空。临睡前,有同学出去方便,庙门一开,就看见村子里的孩子密密麻麻站满大门外,其中还有几个成年人。见有人出来,孩子们就叽叽喳喳叫起来,再唱嘛,咋个就不唱了,也有年长的大人夸奖我们唱得真好听。
初二下学期刚开始不久,一场席卷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让同学们正常有序的校园生活戛然而止,也让全国上下一千多万“老三届”的同学们从此告别了中学课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自此再也没有机会聆听老师的教诲,接受更高层次的文化知识教育。
从1966年5月16日开始,至1968年12月,两年多的时间里,学校一直处于一种无政府主义的状态,有一个形式上的革命委员会,委员会取代书记校长管理学校。学生的主要任务不再是读书学习。老师管不了学生,学生没有书读,一个个像脱缰的野马,过早地融入纷繁动乱的社会环境中。“红五类”子女,革命军人、工人、贫下中农的子女,每班选出五名到北京参加天安门广场集会,接受毛主席检阅,也把首都的革命火种带回到西南边疆,并跟随着大串联的足迹燃遍四面八方。同学们都被狂热的主义感召,纷纷组成战斗队,开始了造反有理的革命行动,肆意打砸寺庙、批斗当权派,往日清幽雅致、古风犹存的小城,一时烽烟四起,阴霾笼罩。
直至今日,在儿女们面前,我也从不讳言,苍山洱海之间有多少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珍贵宝物被我们自以为是的愚昧毁灭,其中就有观音塘感通寺泥塑彩绘贴金的佛像和无数做工精良烧制精美的花瓶器皿。成群结队的红卫兵臂戴红袖章、手持棍捧,把庄严神圣的佛教殿堂当成地主老财的宅院肆意打砸,用麻绳套住一尊尊平日毕恭毕敬顶礼膜拜的菩萨的脖颈,结队拉动麻绳,让菩萨轰然倒塌。让那些被善良的百姓敬畏和尊崇,享受香火供奉,承接精神寄托的“偶像”一个个化为乌有。在这个队伍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一个懵懂蒙昧,不能明辨是非的青少年,被一个时代的洪流裹挟,狂热地参与了一场运动。
女儿问我,那种场合,你可以不参加吗?我说,不可以,而且还要争着参加,生怕把自己排除在外。因为按当时的说法,那是考验真假革命的试金石。当时也有个别“红五类”同学提出,不让我们几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学参加革命行动。团支书李生才不同意,他说,这样小的年纪,能受什么家庭影响?再说,无产阶级不去拉拢他,资产阶级就有机可乘,我们不能把他们推向敌对的一方。84班也因为有李生才,同学之间没有发生过内斗。别的班就惨了,有个家庭出身地主的女生,被全班孤立。李生才是河南林县人,父亲早年参军来到三塔寺通讯营,当干部后把他从老家带来。他年纪比我们大一点,少年老成,为人忠厚,在同学中很有威信。知青下乡时他随父亲回河南,之后再也没有他的音讯。我曾多次托河南安阳林县(后来改林州,属安阳地区)的朋友打听他的下落,但都没有消息。一晃五十多年了,我们敬爱的李大哥,你还安好吗?
1969年1月21日,一个雪压苍岭、寒风凛冽的上午,大理一中数百名老三届毕业生(农村户口除外)全部集中在驻军部队大门外的毛主席塑像前,列队宣誓,从今天起,同学们将遵照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背上行囊,走向那一片广阔的天地。知青安置领导小组经过前期的工作,已经把几百名知青的去向落实到户,有条件接纳知青的农户,清一色都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家庭,要确保这些孩子们有一个纯洁可靠的成长环境。路远的公社大队已经赶来马车,准备把这些年轻人接到他们插队落户的家中,迎接的队伍都是公社大队的领导亲自带队。高中生普遍都分得远一些,海东、挖色,这些需要漂洋过海,在我们心目中既陌生又遥远偏僻的地方。初中生基本都在县城周边,离家不是太远。慷慨激昂的口号、宣誓后,县里给每个知青发了一套《毛泽东选集》,一把锄头,一件蓑衣。一颗红心跟党走,广阔天地有作为,这批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从此就算真正走出了大理一中的校门,同时也和全国一千七百万老三届毕业生一道,在同一天,拥有了一个共同的称谓:“知识青年”。
特殊的年代,造就了特殊的友谊。从1964年进入84班到1969年分别下乡插队落户,我们相识了五个年头。更何况初中生大都分配在银桥城郊七里桥一带,距离不远,相互间都可以经常往来,互通信息,学生时代的纯洁友谊就从校园起步,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不断加深、巩固,一直延续至今。
推荐工农兵学员,由于条件苛刻,审查严格,百里挑一,能走进大学的只属凤毛麟角。1977年恢复高考,大都是老三届高中生去报考,初中生那点文化底子,与高中的差距实在太远,数理化知识不系统,基本都不敢去应试。20年前的第一次同学聚会,扳着指头数一数,84班同学后来能走进高等学府,得到进一步深造的,只是有数的三五个,绝大多数的文化基础就来自50年前大理一中中院的那一年半时间。
生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知青群体又是幸运的,在广阔天地里摸爬滚打,经过风雨,见过世面,身心接受了严酷的磨练。以后又参军,招干,进入企事业单位,搭上了改革开放的快车,在青春勃发的大好时光,有幸担当了共和国改革开放的参与者和实践者。这个群体在反思与拼博中逐渐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中出类拔萃的精英群星璀璨,承前启后推动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合着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坚实步伐,一步一个脚印,无私无畏、无怨无悔地奉献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大理一中,如同一块让一棵棵小树苗茁壮成长的良田沃土,一旦吸收了那块土地上的养分,不论植根那块土地的时间长短,那些融入血液里、印在脑海中的宝贵的文化知识,都会让我们受益终生。
编辑手记:
大理一中是一所历史悠久的百年名校,在20世纪60年代,作者杨汝骅有幸在此度过一段难忘的初中时光。大理一中成为作者成长道路上一个重要的人生驿站,不仅给予作者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使作者能够安心求学,掌握多方面的知识,也使作者结识更多的良师益友,建立起刻骨铭心的同学、师生情。作者主要从求学、上学、劳动、知青这四个时间段展开叙述,脉络清晰,情感真挚。从小体质孱弱、身患顽疾的作者凭借自身的才华和勤勉,两次考上大理一中,与大理一中结下不解之缘。认真负责的老师和热心助人、刻苦努力的同学,形成大理一中互帮互助、奋发向上的良好学风。多姿多彩的兴趣班、形形色色的课外活动,使同学们强健了体魄,开阔了视野。在社会主义路线教育运动中,苦中有乐的农业生产劳动,则磨砺了同学们的品格,加深了同学之间的友谊。虽然文化大革命和随后的知青下乡运动打破了同学们在学校安稳求学的现状,使他们过早地步入社会接受洗礼,但同学们依然维持着读书时代的友谊,依然延续着大理一中的精神和传统,在祖国的各个地区、各个岗位上发挥着自己的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