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1
我的寄拜娘离开这个世界时身边没有一个人,她的儿子孙子逃债在外,儿媳妇与别人打了一个通宵的麻将,回家倒头就睡,傍晚醒来去附房找东西,发现老太太已经死了,鼻子被老鼠咬掉了,脸上一摊血,看来被咬掉时人还活着。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寄拜娘一直躺在附房。她家有三间三楼,两间被法院封掉了,剩下一间,三楼被租掉了,每月七百块钱是她和儿媳的生活费。二楼儿媳住,寄拜娘原本睡在底层客厅里,儿媳嫌她碍脚,臭,把她打发到了后面的附房。
寄拜娘不是瘫痪,只是行动不便,她喜欢管儿媳的闲事,儿媳每次出门,她都要问去哪儿。去菜场,不买菜你吃屎啊!儿媳没好气地说。更多时候,儿媳当她不存在。有一次,她手脚着地爬上了二楼,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音有些怪异,作为一个过来人,她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她一拧门把手,门居然开了。里面的人显然没料到她会爬上来。只见她儿媳和三楼的那个男租客正神魂颠倒地滚在一起。
出去!儿媳冲她喊。
她没动,气得浑身发抖。
男租客爬起身,用衬衣裹了下半身,向她跑过来,推了她一把,关死了门。她被推倒在地,爬不起来了。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半个钟头后,那个男租客开门出来了,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寄拜娘,上了楼,关上门。过了一会儿,她儿媳也出来了。
你怎么还在这儿?儿媳撇撇嘴,有些轻蔑,老不正经!
寄拜娘向上挺了挺身子,表示自己不是想赖着不走,自己是动不了了。儿媳只好把她拖起来,架着她回她的屋。
你对得起阿钟么?寄拜娘说。
男人都喜欢腥味,三楼那个人,我不给他尝点腥,早就搬出去了。那时谁愿意租我们的房子?我们靠什么过活?儿媳笑嘻嘻地说。
你,你真不要脸!
你儿子在外面也没少玩女人。
对于这件事,寄拜娘选择了自我封口。她担心儿子和儿媳离婚,到时候她在家没人照顾。她总不能跟随儿子去四处逃亡。
那年六月的一天我回了一趟老房子。我在别处买了房,老房子被我租掉了,得定期去看看房子,收收房租。邻居阿婆看见我,说,阿莫你来了?你有没有去望一望你寄拜娘?她现在连吃饭的米都没有了。我听了调转电瓶车车头,跑了趟超市,买了一袋米,还有些香肠咸肉蔬菜。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寄拜娘面前,又给了她几百块钱,她对着我流眼泪,说,阿莫,还是你对我最真心。
嫂子呢?
走了,说是去外面散散心,要半个月才回。那个三楼租房的男人也走了。
我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老实说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我惊异于她的风烛残年。她的眼角挂着眼屎,显然它们是这里的长期居民。她瘪着嘴试图冲我微笑,两条清水鼻涕却不识时务地从鼻孔里钻了出来,搞得她手忙脚乱。我不觉有些辛酸,连忙起身告辞。
2
从迷信的角度讲,我能苟且偷生活到现在,全仰仗了寄拜娘的庇护。小时候我体弱多病,母亲背着我在那条通往公社卫生院的马路上疲于奔命。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告诫母亲,你的儿子与你命相克,你命太硬,会把你儿子克死。
找一个属虎的人,把你儿子寄拜给她。算命先生说。
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在生产队剥麻时,她说起了这件伤心事,恰好寄拜娘与母亲在同一个生产组,很同情母亲和我,便自告奋勇地说她属虎,愿意收我做寄拜儿子。从此她便成了我的寄拜娘。那时候我还在吃奶。
从小我和寄拜娘并不亲近,碰上了叫声“姆妈”,显示一下我们的关系,其他基本上形同陌路。拜了寄拜娘,就要尽到寄拜儿子的礼数,一般的,中秋、端午两个节头我是不必亲自去她家的,由母亲代劳,母亲买两斤猪肉,往寄拜娘家一送,拉几句家常,说几句客气话,也就算到礼了。过年却必须由我亲自前往,毕竟过年是个大节。小时候,我都是在母亲的小恩小惠或威胁恐吓下去的。有一年,母亲派了弟弟监督我去拜岁,我拎了两包麻酥糖,在屋外磨蹭了半天,寄拜娘从窗户里看见了我,招呼我进去。我进了门,把礼包往桌上一放,调头就跑,尾随而来的弟弟见我跑了,一把拎起桌上的礼包,也跟着跑,弄得寄拜娘一家哭笑不得。
寄拜娘还有一个寄拜儿子,比我大一岁,叫阿兵,能说会道,常常哄得寄拜娘合不拢嘴,很讨寄拜娘的欢喜。我们很小的时候,寄拜娘就以她那深邃的目光预测了我们的未来,她断言:阿兵将来必定是个大学生,能够加官进爵,阿莫你读一辈子书都是一年级,是个背锄头的命。阿兵的父亲是我们公社唯一的修船匠,全公社那些弥足珍贵的木船、水泥船和挂桨机全仰仗他修理,家里有些钱,还有资格听到一些阿谀奉承的话,所以说话总是牛皮哄哄的。这个阿兵因父亲的关系而在寄拜娘家很有地位,也继承了他父亲的牛皮哄哄。他不太看得起我。有一年,我们同在寄拜娘家拜岁,他在寄拜娘家的屋角撒了泡尿,然后跑去报告寄拜娘,诬告我是个下流坯,尿撒在屋子里。
刚撒的,还冒热气呢。寄拜娘赶过来,他就眉飞色舞地把尿指给她看。
寄拜娘厌恶地责骂我,屋外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当茅坑,怎么把这儿当茅坑了!
阿兵一副得意的嘴脸。我辩解说,这尿不是我撒的,是阿兵撒的。
阿兵将来是个大学生,怎么会随地撒尿!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撒的,只有背锄头的才走哪撒哪。寄拜娘说。
我说要不我和阿兵现在再撒一泡尿试试看,谁撒不出尿来了,这尿就是谁撒的。说罢,我毫不客气地往墙角狠狠地淋了泡尿,寄拜娘想拦住都来不及了,整个屋子弥漫着一股尿骚味。阿兵憋了半天没憋出一滴尿来。这时寄拜娘又数落我,明明晓得在屋子里撒尿不对,还撒?我看你这辈子也就是个和屎尿打交道的命,你去拿些柴灰来,倒在尿上,等会儿把地扫干净。
那天吃饭人多,八仙桌坐不下,寄拜娘在小碗里拨了些菜,让我一个人在旁边的小方桌上吃。那时候我家里穷。
我在寄拜娘的“庇护”下茁壮成长,书也读得得心应手,在寄拜娘惊愕的目光中级级高升。初中毕业我考入了本地一所著名的重点高中,消息传遍整个村子,寄拜娘听闻后特意跑到我家,张着嘴望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敬畏。从此她认定我是文曲星下凡,对我很是看重。我的一个邻居,他的儿子没考上高中,在背后埋汰我,说“考上高中有什么花頭,考不上大学成个半吊子连地都不会种”。这话恰好被我寄拜娘听见了,她当即挺身而出维护我,说,有的人,吃不上屎就骂屎臭,有本事去考张高中录取通知书试试。我母亲听了,很不高兴。
那个曾被寄拜娘寄予厚望的阿兵,高中也没考上,小小年纪就背上了锄头。寄拜娘显然已经忘记了她曾经的预言。那时各个村的船队都解散了,船也卖了,阿兵他爹的手艺已无用武之地,他爹有些落魄和愤然,成天喝着几毛钱一斤的老酒,生活在过去的风光里。阿兵也跟着落魄,在寄拜娘家的风光不再。我读高一那年我们一同在寄拜娘家拜年,吃饭时我从碗里扒出了一块红烧肉,一个煎鸡蛋,阿兵见了,很好奇,两眼发亮,操起筷子在饭堆里掏,掏来掏去除了饭还是饭,直到把饭扒完,也没扒到红烧肉和鸡蛋,他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我和他的饭都是寄拜娘盛的。那天阿兵一直不吭声,饭后早早地回家了。
现在想来,过年时哪些人凑一桌,寄拜娘是很讲究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好在寄拜娘家的客人大多是同一档次,易于她合并同类项,少数几个在她眼里高档的,她另作高档安排。我考入大学那年寄拜娘对我的档次做了提升,归入了贵宾的行列。到寄拜娘家拜年实行预约制,什么时候去,由她电话或口头预约。那年我不再和阿兵同桌吃饭。我听说寄拜娘已让他来过了,让他和她的女婿女儿们凑了几桌。寄拜娘的女儿女婿们都在乡镇小厂里做事,还种着几亩田。
来拜年时阿兵还领着他的未婚妻,按农村的习俗,寄拜娘是要给她压岁钱的,为此寄拜娘有些厌恶,说她是专门来要钱的。阿兵的未婚妻是某村村支书的女儿,他们结婚时,寄拜娘送了条钻石项链,还包了八百块钱的见面礼。
我出的还是很体面的。事后寄拜娘到处说。
此后我再也没有在寄拜娘家见过阿兵,有一年过年,我问寄拜娘阿兵来过了没有,寄拜娘尴尬地把话题扯开了。后来我才知道,寄拜娘给他打了三次电话,他都推说有事暂时走不开,后来干脆连电话也不接了。他在跟人说起寄拜娘时,说他从小到大每个节头都往寄拜娘家送东西,已说不清送了多少了,他结婚时寄拜娘给了根项链和八百块钱见面礼,就当两下扯平了,谁也不欠谁了,所以就断了吧。
我考上大学那一年,母亲也曾考虑和寄拜娘家断了,倒不是我现在长壮实了命硬了,不需要寄拜娘这只老虎庇护了。事情起因是有一次母亲和寄拜娘等几个女人凑在一起搬弄东家长西家短,这时来了个乞丐,是个老太太,看上去极其可怜,寄拜娘当即善心大发,掏了两块钱。其她人却都看着伸过来的破碗铁石心肠无动于衷,母亲也想给个一毛两毛,却发现没带钱。寄拜娘生气了,脱口骂这些女人,你们连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将来不会有好报应。然后气呼呼地走了。母亲回到家里气得一夜没睡,母亲说,我又不是不肯给,我是没带钱,我们好歹是亲戚,她居然骂我不会有好报应。接着又联想起我考上大学时,寄拜娘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好歹你也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她至少得买块布给你做件衣裳。母亲说,这样的亲戚,断了算了,过年你不用去拜岁了。过年时我放假回家,母亲却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礼物。
不是说不去了么?我说。
那我们不是太吃亏了,每年三个节头都要送东西,我们送了十多年了,现在断了,这十多年不是白送了?要断也要等你结婚后,你结婚的时候,她送少了没面子,那时候我们多少能捞回些。母亲说。
我哭笑不得。
3
儿媳与三楼租房客间的龌龊事,是寄拜娘传出去的。她见人就数落儿媳的不是,好吃懒做,爱打麻将,败家,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说着,就把儿媳与租房客间的丑事漏出去了。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要为我保密,千万别跟别人说。她逢人便说。
寄拜娘不是个善茬,她以前是看不起自己的儿媳。儿媳的娘家穷,当然那时寄拜娘家也穷。寄拜哥结婚前寄拜娘借钱向女方发了聘礼,女方要的聘礼数额有点大,寄拜娘指望着对方嫁妆能丰厚点,不能归本,也别亏得太多。但女方发过来的嫁妆少得可怜。女方父母说,我们还指望这个女儿改善一下生活。他们把聘礼给吃喝了。寄拜娘心里很不满,开头几年,因为穷,怕儿媳跑回娘家,把这事藏在心里。后来寄拜哥包水电活,发了小财,寄拜娘有了底气,就时常把这事挂在嘴边,搞得儿媳很没面子。两人经常吵架,寄拜娘对儿媳说,你待不下去了回娘家好了,我儿子会缺老婆?
儿媳就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
有一次,寄拜娘来找我,笑眯眯地说,阿莫,你听没听说,你寄拜哥要开厂了,不打算在你老板的工地做了。
好事啊。我说,生产什么的?
玩具。反正我也不懂。我今天来,是想让你给你寄拜哥的玩具厂取个好名字,讨个吉利,你是文化人,知道的多。
行,这是大事,我得好好想想。
这个玩具厂,是你寄拜哥的相好转让给他的,所有的机器设备,花了不少钱。
哦,啊?
你寄拜哥真有本事,那个女人很能干的,比你嫂子强。
我看看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寄拜哥阿钟那些年一直在我的老板手下做事,在上海的工地包一些水电活,几年下来挣得了老板的名号,以前老板这个名号还没像现在这样泛滥,没有一定经济实力的人没资格被人叫。每到年末寄拜哥便在上海买一大堆年货,然后开车直到家门口,大呼小叫风光无限。村里人说起寄拜娘家时,总是说:他们是老板,有钱。
寄拜哥刚到上海时,没什么熟人,混不开,只能给别人打打短工,挣的钱不够他自己糊日子,寄拜娘经常在我面前唉声叹气,说寄拜哥没靠山,发不了财。
那时候我刚谈了个女朋友,是我高中同学,读书时坐在我的前面,经常回过头来冲着我笑,露出一口亮着白光的牙齿。我们曾躲在校园的金柳丛里接过吻,没什么经验,碰了一下嘴唇而已。我大学毕业进了本地一家著名的建筑公司,她主动来联系我,说,四年前你考上大学时,我就想,如果你回来,我就去找你,你不回来了,我就再也不找你了。她没考上大学,当了小学老师。
有一次,我骑着自行车载着女朋友去老电影院看电影,遇上了寄拜娘,她说,阿莫,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啊。
是啊是啊。我拼命点头。
后来寄拜娘来了一趟我家,硬塞给我一枚金戒指,说是祖传的,她一直舍不得戴,這些年她也收了我家不少东西,没什么好回送的,这个戒指就当是给未来寄拜儿媳的见面礼了。我说什么也不肯收。她急了,说你是不是看不起你寄拜娘?她很生气,我十分勉强地收下了。
我们公司在上海中标了一个很大的工程项目,老板亲自镇守上海。我是学建筑设计的,当时公司里像我这样的专业人才少,我奉守“少说话,勤做事”的信条,所以老板对我很是器重和信任。我是这个项目的实际执行者。我能获得老板的信赖还得益于另一件事,有一年年末,老板给了我十万块钱,让我去商场换成购物券,以便他给各路小神拜年时用。商场经理只收了我九万块,还有一万说是给我的回扣。我没想到还有这规矩,一愣一愣的,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一万块钱,于是便打电话问老板,这一万块钱回扣是换成购物券还是要现金?老板在那边“噢噢”了几声,好久没说话,后来说,你看着办吧,路上当心些。
那年正月我一直赖在女朋友家,我未来的老丈人是个很开通的人,他不仅留我住宿,还把我安排在了他女儿房里。不像我的母亲,一再告诫我,婚没结,你可别把她的肚子弄大了。那个年月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除了解放街有一家“第一招待所”外,好像没其他旅馆了,情人想幽会还比较困难。感谢未来老丈人的开通。
正月十五那天老板从上海打电话给我,说是今年他打算早些放炮仗开工,问我能否早点过去帮忙。之后老板又说,今年工地比较多,人手不够,阿钟这人怎么样?他说他是你的寄拜兄弟,想在我的手下做,承包两幢楼的水电工程。我吃了一惊,想我这位寄拜兄弟是怎么和我老板搭上关系的?还抬出了我的名字。我知道寄拜哥的为人,他不是那种脚踏实地的人,有点好高骛远,整天设计着怎样才能发财。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他的底细,只好说,人挺厚道,活干得还不错,让他试试吧。老板说,你说他不错那一定错不了,就让他干吧,他要价比别人要低一些。我手提话筒站了很久。
后来我恍惚记起,过年前寄拜娘曾来过一趟我家,问起我们在上海的工程,她的意思,好像是想请我把寄拜哥介绍给我的老板,讨点活做。那时我支支吾吾地把话题混过去了。我奇怪他们是怎么搭上我老板的。
到了上海我才知道,把寄拜哥推荐给老板的是老板手下的一个包工头。寄拜娘不知怎么就和这个包工头攀了亲戚。过年的时候,寄拜娘领着寄拜哥去拜见过这个远亲,让这位远亲给寄拜哥介绍些活做。寄拜娘事后对我说,你寄拜哥这几年在上海混,没怎么挣钱,光败家了,我把孙子攒了十来年的压岁钱都借了出来,送给了我的这位远亲,这世上哪有奶奶向孙子借钱的?那个亲戚收了钱,答应给你寄拜哥介绍些零碎活,后来我对他说你是我的寄拜儿子,他一听说你是我的寄拜儿子,就一口答应带你寄拜哥去见你老板,说你们公司现在就缺有经验的水电安装队伍。阿莫,你哥能包到工地,都是你的面子,他是在拍你马屁。
我有些无地自容。
老板对我说,阿莫,你脸皮太薄,你寄拜哥的事,你跟我说一声就行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让别人来替他说,他会怎么看你?再说了,我们也需要有经验的水电安装队伍。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开头一段日子,寄拜娘和寄拜哥来找过我几次,他们想让我在老板那儿通融,要些工程的预付款,以寄拜哥的实力,想让他垫资是不现实的。老板替他开了特例,预付了他一笔工程款。寄拜哥对老板感激涕零。后来寄拜哥就很少来找我了。我想大概是他上下都混熟了,能自己解决问题了吧。
我想起了那只戒指,我发现我被这只戒指要挟了。
后来有一天,我去医院看望老板的母亲,老板的母亲八十多岁了,半身瘫痪,老板是个孝子,他把母亲接到上海,住在一家医院里疗养。当我走进病房时,却发现寄拜娘也在。寄拜娘正坐在一边,替老板的母亲削苹果。
我说,姆妈,你也来看病人?
不是的,她是来照顾我的。老板的母亲慈祥地笑着说。她耳朵上戴着助听器,牙掉得差不多了,说话有点漏气,但说的话我还是能听清楚的。她已经照顾我好几個月了,每天给我擦身,陪我说话,端屎端尿,比亲姐妹还好……
这时老板也走进病房,对寄拜娘说,阿姨,你昨天晚上一夜没睡了,回去睡一觉吧,这么大年纪了身体吃不消,现在我和阿莫在,你放心去好了。
寄拜娘说,没事,你们有工作,忙,我反正闲着,还是让我来照顾吧。
老板非要寄拜娘回去睡觉,寄拜娘只好去了,临走前再三嘱咐我们,几时老人可能要撒尿,几时给老人吃什么等等,嘱咐了好久,才不放心地走了。
老板感慨地说,阿姨真是热心肠,我娘多亏她了,我请了这么多的保姆,没有一个像她这么贴我娘的心,我娘现在开朗多了。我知道老板的老婆与老板的娘素来不合,这次老人来上海住院,老板的老婆却留在老家不愿跟着出来。
4
寄拜哥嫌水电活又脏又累,扔掉了熟悉的水电活,回老家开起了完全陌生的玩具厂。寄拜娘又在上海呆了两个月,照顾老板的母亲。我和老姐姐是有感情的,她说,我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两个月后老板的母亲去世,她才回了老家。这时候,家里全乱套了。寄拜哥把他的老相好请来做技术指导,那个女人住进了寄拜娘家。寄拜哥让老婆给那个女人烧饭,收拾房间,照顾好那个女人的生活。
我们的厂现在全靠她,你心里有数些。寄拜哥说。
寄拜嫂每天看着自己老公和那个女人卿卿我我,觉得很憋屈,说,哪有大房给二房做下人的,自古戏里都是二房看大房脸色。
有一次,那个女人嫌寄拜嫂做的菜不好吃,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寄拜哥数落了寄拜嫂几句,寄拜嫂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老娘不伺候了。从此不烧饭了。寄拜哥天天带着那个女人吃饭店。
寄拜娘一回来,寄拜嫂就向她诉苦。寄拜娘却板着脸训斥她,阿钟辛辛苦苦办厂,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他现在需要那个女人帮忙,你倒好,拆他的台,那个女人被你气走了,厂子办不下去了怎么办?将来发了财,做老板娘的可是你,不是她,你就不能忍一忍?
寄拜嫂说,我忍。
这个女人在寄拜娘家呆了三个多月才走。
寄拜哥的玩具厂只支撑了一年,确切地说,只撑了半年,就办不下去了。开头半年,有那个女人介绍的生意,还能维持生产,后半年销路断了,生产的玩具全堆在仓库了。寄拜哥和寄拜娘死要面子,卖不出去也不肯停产,怕被村里人笑话,又心存侥幸,直到自家房间里都堆满了产品,没处堆了,才停产。
你寄拜哥被那个女人害惨了。寄拜娘对我说。她把一个包袱高价卖给了你寄拜哥。
那个女人之所以在寄拜娘家住了三个月,是因为设备款还没结清,等寄拜哥贷款到手、设备款结清了,她就走了。而她介绍的那些生意,寄拜哥都是亏本的。那段日子,寄拜哥家天天有人上门讨钱,讨要货款的,讨要工资的,银行也催着还贷。村里许多人对寄拜哥也很不满,他们在玩具厂做事,寄拜哥六个月没发他们工资。
那年过年时我一直在替寄拜娘疏通关系。我在法院认识几个朋友,想请他们帮忙,暂时不要封寄拜娘的房子,至少让他们好好过个年。我的努力收到了成效。
你寄拜娘让你明天去吃饭。初三那天我和女朋友一进门,母亲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说,你打算送些什么东西?她们现在急需钱,你应该给她们送些钱。
哦,再说。我嘀咕了一声,外面响起了一阵暴雨般的新年鞭炮声。
阿馨,你明天就不要去了。母亲说。阿馨是我女朋友的名字。她跟着我去的话,寄拜娘是要出压岁钱的。
好的。阿馨笑了笑。
那天寄拜哥也从楼上下来了。在此之前他一直在外躲着,过年了才偷偷溜回来,一直躲在楼上,谁也不敢见。在楼上躲了这么久,窗不敢开,房门紧闭,人白胖了不少。见了我,他笑了笑,说,来了。手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我知道他在找烟,忙说,我是不抽烟的。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我本来有包中华烟藏着,刚抽完。
除了几个邻居,没有人知道他回家过年了。直到廿五夜,要债的人还坐在寄拜娘家堂屋里不走。寄拜娘家开饭,他们也操起碗筷一道吃,饭菜不够吃,他们就自己动手做,天黑了才走人。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寄拜娘关上大门,他们就翻过了围墙,砸掉了门锁,又进来了。
寄拜娘被折腾得心力交痒,她又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这事实在是丢人现眼,她到处去借钱,但她人缘不好,大家都不肯把钱借给她,客气的找个好听的理由打发她,不客气的阴阳怪气地讥笑她几句,她像只丧家犬一般在世态炎凉里四处碰壁。寄拜娘把暂时摆脱困境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几个女儿女婿身上。那几个女儿女婿有稳定的工作,日子过得还可以。但他们就跟商量好了似的,诉说着数不尽的困难,每家只拿出了两千块钱。他的二女婿在背后说,我们的意思已经到了,他们发财时好处轮不到我们,倒霉了,也别扯上我们。至于那个阿兵,寄拜娘几次去他家,都是大门紧闭,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一次远远地看见他家的门开着,却又忽然关上了,敲了半天也不开。寄拜娘说,怎么跟门外按了监视器似的。最后好歹凑了几千块钱,寄拜娘给了那些讨工钱的人。有些人还不罢休,寄拜娘“扑通”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我实在借不到钱了,你们要是看着家里什么东西值钱,就拿走吧,我现在连买米的钱都没有了。
那几个人相互看了一会儿,又低头商量了一阵,走了,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扔给寄拜娘几百块钱。
那天只有我一个客人,饭桌上比较沉闷,寄拜哥和寄拜爹寄拜娘坐陪。菜很普通,无非是些鱼肉蔬菜,最醒目的倒是桌中央的一只大王八,依当时的行情,少说也要一百多块钱,只是不知被蒸了几次了,壳上的黑皮掉了不少,露出几块斑斑驳驳的黄白色来。我想它大概已好几次被回锅蒸熟,然后端上桌,客串了菜桌上的主角吧。寄拜娘用一只大王八,支撑了一桌菜的尊严,也支撑着自己的面子。
那天讲了些什么事,我已不大记得,只记得寄拜娘说今年过年比较清静,许多客人都不来了,女儿女婿外甥们也只是随便吃了口饭,坐了不到一个钟头就走了。寄拜娘眼神里充满了落寞。我知道在以往,寄拜娘家过年是很热闹的,她有四个女儿,还有一大串亲戚。
吃完饭,寄拜哥说要去村长家,因为村里在公路边造了一排营业房,需要做卷帘门,他想承包卷帘门的活。以前他也曾承包过村里的水电活,给过村长不少好处,想必村长不会忘记。寄拜娘说,你现在出去,不怕被人打?过年过节的,被人打,晦气,还是我去吧。
卷帘门的工程,寄拜哥没拿到,据说寄拜娘提了东西去拜见村长。村长不在,他老婆见了寄拜娘,愤愤地说,他下台了,就你还记得他。我寄拜娘一听,说,啊,下台啦,下台啦。边说边拎起东西沿着墙角蹭出屋外。
5
没过完年,寄拜哥便去了上海,他的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何况要躲这么多的债主。我老板那儿他是没脸回去了,即使觍着脸回去,也是个打工的。他现在一屁股债,拉不起队伍了。寄拜娘也跟了去,她在家里除了受人白眼,已是无所事事。以前她是念佛老太的头,谁家有佛事都找她接洽,还拥有决定谁去谁不去的“人事权”,风光无限,免不了干以权谋私打击报复之类的勾当。那时候她有钱,大家都听她的。她主持过的最輝煌的壮举,是组织全村老太在公路桥上念平安经,这座公路桥在短短一个月内发生六次车祸,死人七个。寄拜娘认为是来来往往的汽车惊扰了桥下的孤魂野鬼,必须念经替他们超度。那天全村一百多个老太排着长队在公路桥上走来走去念念有词,惊动了交警,交警对她们的举动无可奈何,只好在一边维持交通秩序。这是全市历史上唯一一次有警察保驾护航的佛事,完全是公益性的。现在的寄拜娘如同一只被赶下王位的猴王,在老太堆里呼风唤雨已是昨日黄花,除非是大场面的佛事缺人手,一般的佛事老太们已不来叫她了,有时她想组织几场佛事,想叫几个人,老太们就说她,怎么,你还当自己是个头啊。念佛是有工钱的,对于寄拜娘来说,这几个钱,当初她看不上,现在却很重要,可惜已经挣不到了。
寄拜娘一家沉入了大上海,杳无音信。由于他们是半夜三更逃走的,那些债主们毫无防备,束手无策。本地报纸上发布的失信债务人名单上,出现了寄拜哥的名字,寄拜哥欠的债其实并不巨大,四十几万。
两年后的春节前,我结婚了,我的婚期不能再拖了,再过四个月,我儿子就要光临这个世界。廿五夜,家家户户忙着分岁祭祖,一阵阵鞭炮声像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年末的天空一片明朗。路边有几个顽皮的小孩在扔响炮。一辆奥迪车风驰电掣般开进了村子,停在了寄拜娘家门口。寄拜娘一家从车上走了下来,在人们惊愕的目光和招呼声中,开门进了屋。
寄拜娘一家衣锦还乡。
在回村那天的晚上,寄拜娘和寄拜哥来了一趟我家。寄拜娘拿出一对很粗的金手镯和一根金项链交给我妈,让我妈转送给我的妻子,说是给寄拜儿媳的礼物,寄拜哥拿出一个很厚的红包,说是贺礼。我妈一个劲地推:这礼太厚了,太厚了,受不起的。寄拜娘态度很坚决,说,弟妹,你不收礼,就是看不起我。母亲只好收下。寄拜哥和我闲聊,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兴发金融投资有限公司经理丁阿钟。
哥,你发达了。我说。
他笑笑,抽烟。喝了会儿茶,寄拜娘他们走了。母亲打开那个红包,数了数,说,一万块,他们真有钱,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有钱了?不会来路不正吧?听说他们的债也都还清了。
我结婚那天的婚车是寄拜哥给安排的,一辆奔驰,五辆奥迪,在那时是很风光的了。他让我退掉了租好的婚车。村里人看着我风光的婚礼,猜测着寄拜哥是怎么发迹的,五花八门,越猜越神。
正月初五我去寄拜娘家拜年,家里热气腾腾热闹非凡,他的女儿女婿们都早来了,正喜气洋洋地说说笑笑。阿兵和他老婆居然也在,抱着个小孩,满脸的喜气。见了我,他们纷纷让座。寄拜娘说,知道你新婚,本来想让你过几天再来拜岁的,他们都说好久没见你了,想见见你,就让你来了,你别嫌他们吵,他们就那样。我忙说,这样好,这样好。这时寄拜哥手里捧着一大把红包,喊,分红包了,分红包了,小孩子人人有份。边说边把红包分给孩子们。有个孩子当场打开了,喊,哇,这么多,一千块,舅舅发财咯。寄拜娘的女儿女婿们一边让孩子们把红包收起来,一边说,还不谢谢舅舅!你舅舅发财了。
放烟火,放烟火。寄拜哥说。于是大伙涌到屋外。屋外马路上摆了几个巨大的烟火。烟火被点燃了,大白天的,没了黑夜的衬托,烟火的绚丽黯然失色,只剩下“砰砰”的一声声巨响。
我请了草台班子来唱戏。寄拜娘对我说,过几天你们一起来看戏。
好啊。我说。
草台班子来演戏那天,原来生产队的晒谷场上挤满了人,好多年没放露天电影没搭台唱戏了,村里人都很兴奋,年轻人觉得很新鲜。戏演到一半,唱戏的向台下观众送彩头(唱祝愿话,诸如祝某老板财源滚滚,生意兴隆之类)讨钱,寄拜哥大把大把地往台上扔钱,台下那些观众大声叫好,台上那些戏子们把所有的甜言蜜语都唱给了他。他洋洋得意。寄拜娘心疼錢,嘀咕着,再怎么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呀。
过完年,我去了上海,公司在那儿又新开了几个工地,我是总负责。我现在有公司的股份,尽管占比不大,但身价已经不低。
别总是去夜总会泡,那里的女人不干净。阿馨说。
知道,应酬而已,你以为我想去啊。我说。
阿馨经常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喊饿。喊腰酸。喊孤单。喊你儿子在肚子里踢我。
怎么办呢?我说,要不我开车赶过来?
算了吧。电话那头说,对了,你寄拜娘这几天天天请村干部在国际大酒店吃饭,好像是在商议投资的事情,你寄拜哥手头有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
什么项目?
你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反正我们村里有钱,刚刚卖了地,钱好几千万呢,能有多少分到村民手里?
村干部没这么傻吧?
不是傻不傻的问题,是利益够不够大的问题。
也是。
过了几天,阿馨又给我打电话,阿馨说,你寄拜哥好厉害,你知道他的后台老板是谁吗?
谁?
本地首富,马富贵。
啊?
你寄拜娘厉害,马富贵在上海有个二奶,她在她们家做保姆,很讨马富贵的喜欢,马富贵有一个投资项目,他给了你寄拜哥一个入股的机会,据说马富贵的公司马上要上市了,到时候就发大财了。
像个传奇啊!怎么勾搭上的?又是个有钱人。
不知道。你寄拜哥现在拿着这个项目到处找投资,昨天马富贵亲自光临本村,由你寄拜娘和寄拜哥陪同。村里已经答应投资了。
哦。
6
大半年后我接到母亲打给我的电话,母亲说,你寄拜娘住院了,你回来一趟,去医院看看她。
我赶回老家,才知道寄拜哥父子俩已经携款逃跑。马富贵几天前跳楼自杀了,他这个本地首富,已经是个空架子。他的企业经营状况不好,本人又好赌,据说在澳门输了将近一个亿。银行已经不给他贷款了,他只好编了个投资项目四处骗钱,当事情败露后,他走到了公司的最高楼,跳了下来。
马富贵跳下楼的消息一传到寄拜哥耳朵里,寄拜哥立马跑路。寄拜娘死活不愿意逃走,她说,本想赌一把,也许这辈子就翻身了,没想到赌输了,愿赌服输,我不走。欠了村里和乡邻这么多钱,我得还,我不能跑,我在,就是告诉他们,欠下的债,我认。
已经还不清了。寄拜哥说。
还不清也得认。
寄拜娘是被来要钱的人挤下楼梯摔伤的。她躺在医院里,她儿媳在照顾她,儿媳是寄拜哥知道了寄拜娘摔伤的消息后让她赶回来的。寄拜哥现在被怀疑诈骗,正被通缉。寄拜哥对老婆说,你回去没事的,他们不会为难一个女人,你把所有事情往我身上推,他们拿你没办法。寄拜娘的几个女儿女婿都没来看她。他们把所有存款从银行取了出来,到寄拜哥那里投资,最后也是血本无归。他们责怪寄拜娘和寄拜哥,连自己人都欺骗。
我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围坐着一群人,都是来要钱的,护士也赶不走他们。
寄拜娘见了我,哭了,说,阿莫,我没有想到,我也会被骗。老板向我保证过的,这些钱,是去做正经投资的。他说他在山西开采一个大煤矿,可以挣到好几倍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