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有生之年
继续做一枚生活的棋子,举棋不定。
一只手在索取,一只手在放弃。
依然饥饿,咽下今朝明朝,
咽下点灯的时刻,咽下世间的空洞,
更加乏味更加危险的相知与相弃。
依然清醒,拨弄着那一点心头好,
念着你,你,还有你,
不断地撒盐,念着永不愈合的伤口。
依然下落不明,像一条害怕的绳索,
悬在善恶之间,摇摆不定。
初 秋
那些谷穗站得太久了,
都将过去了,弯腰的女人和
留在田埂上徘徊的背景,
连同漆黑的,曾经像大地一样的亲人。
一把镰刀在飞奔,
它的锋芒将被唤醒,
一座饱满的庭园就要在它体内找到归途,
满山的凉风正掀开沉默者的唇。
这过后,将是更缓慢的追忆……
那时,村庄还硬朗,
土墙上的蛛网和埋在松涛里的人
还那么鲜艳。
那时的秋天不像现在,
把自己孤独地戳在人群中央。
萤火虫
在公园里,一只萤火虫显得很孤独,
一点幽静的,没有头绪的光浮在那里。
夏天这么汹涌,仿佛所有的人
都在怀念一些羞于启齿的东西。
它闪烁,然后死去,
它的微芒为夜晚打开了一条回头的路。
也许只能这样了:树叶把它的光芒往下压,
悲怆是无法把持的诗行,
那些错失的,未解的将不再被忆起。
可它的那一点光啊,
几乎要把世间的目光都烧成灰。
都安静下来了,
一只萤火虫把从前的夜晚也翻出来了,
露出黝黑的,打着补丁的年代。
春天的小径
瘦,过于深邃。
像旁观者的人生,重复着命运的模棱两可。
置身其中,是另一种缺席,
在绿意掩映下,执念又抓住了某种荡漾。
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清晨,
一些似曾相识的面孔抬起了这里的雾气。
我点头致意,其中的奔跑者仿佛
去年熄灭的一阵轻烟。
许多事煮沸过后,就成了一节节阶梯,
斑驳、审判、倾斜……陌生而熟悉。
一直向前,就会看到潺潺流水伸出所有的手,
向我们索要身体深处的花园。
阴天 在绕城公路上
昏暗会将所有的野心逼退,
空旷退去了空旷。一眼枯井坐在那里,
那里的含糊其辞一直往下沉。
我懂得去年的失忆症,如一把镰刀,
尚未生锈,却老成了秋收后的模样。
分明是水天一色的光景,总也走不到尽头。
你知道,我想剥开这片沉默,
我在世人的交谈里种过因和果。天黑之后,
总有昏鸦把自己囚在碰壁的苦楚里。
很多时候,那些路并没有低头。
我攥着那些将要沸腾的把柄,心头无限感慨。
只能这样,把眼前的可能也咽下吧。
看不见肉身的时代,就一个人上路,
就一个人在昏暗的荣辱里犹疑、寡欢。
这些年
这些年,世上的悲伤慢慢退回伤口里,
这些年,去过的地方都抹去了深深的眷念。
是的,我要让爱过的人都成为一本书,
我在里头生火,做饭,
拖着日渐老去的身躯。
那未曾留下的,一直在原地,
这些年,它们仍陷在蚀骨的情仇里。
故园还在,秋天一来,
院里的草就关闭了门窗,
它们回到黑暗中,
它们长着被世事敲打过的,难舍的模样。
白霜闪着寒光,先是落叶,
然后是一些安静的事物被缓慢击中,
这些年,在我心头放牧的人,
缓缓卸下豢养的军队,向远方隐去。
一座废弃的庭院
草已经及膝了,一座废弃的庭院
淌出一条来不及走尽的小道。
盲目的春天接了眼前的一片光芒,
它们由什么构成?
在一晃而过的瞬间,南风的脸
就映在一扇大门的摸索中。
“我们久未谋面,但月光恰好。”
可现在,已没有新生的事物可供消磨。
周遭的眼犹如钝刀,一点点艰难地移动,
它们如此不安,如此妥帖。
它们同南风一起,睡在一地玻璃碴上。
三 月
一些新绿分娩出更多的绿。
某个时日,那些花草会交换骨子里的虚无。
楼下公园里,飞奔的小孩总让人忆起
那年初识岁月的无限神往。
晨曦从微风中缓慢走过,
仿佛那些光的缝隙里从不曾容纳过什么。
哦,它的思想,唯独它的思想
正在构建一个朝思暮想的国度。
我想赞美它,从它的哭泣开始。
从它虔诚的挖掘开始。
那虚掩的,桃花红梨花白的时刻,
像一把柔软的锥子,
把陣痛刺进三月的肉身里。
你看,流亡史上,
那一片永恒的栖息地里,
坐着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一切都形而上,美,滴着恍惚的汁液。
这么蓝的天
这么蓝的天,让我想起小时候,
那时候的蓝还年轻,
晒稻谷的父亲沾了一身草屑在太阳下行走。
野地里,我们仔细辨认
万物繁衍的痕迹。
那莽莽之音嵌在石壁上,
总有一些名字要抹去,在乌云翻滚的时刻,
在市井的仓皇和埋首间。
我想起那些偷食的鸟儿,
它们总在饥饿的肉体上徘徊,
我驱赶它们,像驱赶另一个自己。
那时候,我们安静,明亮,
良善的像初秋的一阵风,
那时候天也这么蓝,无边无际的蓝。
荒 草
在十月,如果有人忘掉了曾经茂盛的信物,
忘掉攀爬,并且擦去飞翔的鸟儿,
细雨将一切打湿,
落下的叶子仿佛远道而来,
它们彼此都放下了那未曾抵达的。
是的,我认得你,
在恸哭的黄火焰后头,
在爬满紫藤的旧事里,
我们是一滴泪,挂在遥远的脸庞上。
原野里,一些低矮的眷顾将要殆尽,
不再提及往事和清澈的悲伤。
就这样,用曾经无边无际的绿
去抗争,去忘却。
野火里 一些还未成灰的事物,
依然在奔走,像一条焦灼的
背负着众多亡灵的长河。
春天的火车
我没有更好的理由留下,你也是。
人群中,我们还未老去的脸
映出了坠落的星光。
我们也将流逝,在某一天,
大地上的歌者都去了远方。
火车经过你长满野草的眼眶,
它认领你。油菜地一闪而过,
车轮用滚滚向前的力量
握住了我们心里的羊肠小道。
我想目送你。或许也有人像你一样,
用深深地哭泣抵住不断袭来的涌动。
猩红、残绿,落在草地上的灰鸽子……
汇成了遥远的、苍凉的圆缺。
只能这样了,给春天一个干瘪的老妇人,
让她弓着腰在生命的长河里淘米洗菜,
对隆隆而来的火车视而不见。
候车室
允许我记住这些陌生的面孔,
记住他们此时丝绸般的静默与沸腾。
他们去山川,我就是河流,
他们去祖国,我就是痛哭流涕的子民,
他们去黑夜,我就是白昼的遗骨。
他们经过我,我就是旅途,
有鲜花,有怒马,
有微光刚好照见摸黑回头的浪荡子。
其实,我就是他们,
我们默默无言,
我们怀疑彼此就是洪流中的那条船,
颠簸在偶尔的对视里。
春去秋来
原野里,空出来的疆域
仿佛一个巨大的伤口。
淌着时代的血,光阴正从
它的虚无处抽身而去。
又是一年。枯草和废木在
焚烧中完成了一场
又一场仪式。时间必然要经过你,
经过埋下的种子。
一切早就安排好了,
慢慢消逝的黄昏仍用余光
捂着黑暗中的深渊。
净手,焚香。
十一月,风从南方来,
初见时,你是年轻的镜子,
照见山河,两两相望。
总有那么一刻让你泪流满面
每一天,都走投无路。
每一天,都是隆隆远去的列车,
载着枯裂的晚景。
原野空旷,你曾是一面旗帜,
一把利斧,死在时间的震颤里。
而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新生的缝隙里长出小径,
一直向前,伸向遥远的天边。
你遗落了自己。
多么漫长的过程,你爱上孤灯,
爱上冲动的小兽和它体内的王国,
爱上一个活着的逝者……
阶 梯
我想去那尽头,找到
杳无音信的人,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日月悬在头顶,没有选择的余地。
没有尽头的日月,隐在
波涛般的答辩词里。
是的,是这个秋天,我们站在荒野里,
像命运的遗物,落满了尘埃。
奔向光,如同奔向远方。
拾阶而上,
迷途的大海和闪电,
在生活的肉身里微微颤抖。
落在水面上的雨
没有人挡得住,两岸的植被已
显现出粗犷的命。
杨柳依然止不住摇摆。
我曾是它们?此刻,
隐忍着,在一阵细雨的腐朽间穿行。
一开始是涟漪,后来是
滚滚而下的碎裂声,
是战争中永不回头的利箭。
他日重逢,寒星在天际闪耀,
恍若晃动的水,默念如瀑的鼓点,
那灰烬般的离去。
无数手在抚慰,在撕扯,
秋天更深了,黃叶翻卷着体内的
不舍和湖泊。
风捂着心口一阵又一阵的鼓荡。
结 局
会是这样吗?在消逝之前
你倒退着,退成一口枯井。
解开灵魂与灵魂相近的日子,
那时候,你爱着洛丽塔,
也爱着丑陋的敲钟人。
黄昏把陌生的脸拖进黑暗中,
灯光把你嵌进去,像一部流亡的野史。
那彻夜不息的是一种神秘的力量,
你捂不住,你本身是灰的。
无数雨点砸向循规蹈矩的课堂,
现在,它们终于有了新的形状。
无需命名,所有的认领都是一致的。
你怀疑一切,并由此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钟摆指向人群,仿佛已等不及了。
无以表达的时候,你总是一个人蹒跚着
把那些死在倒刺上的人,重新扶进生活中。
墙上的光影
从灰色的墙上往前移,
二月只剩下了骸骨。
春天的悬崖,总叫人心疼。
看看它们碎掉的样子,
恍若隔世。它们往前移,
一面墙与它们隔着千头万绪的距离。
我想过太多解释,温软、良善、单薄……
但都不能组成它们的血肉。
如果架上梯子,就能够到那一刹那,
像从前,风撕开我们的耳语,
从中打听爱与恨的消息。
良药苦口的日子,我就站在低处,
仰望另一种可能。
而那些光影,因为和自己对立的太久而沸腾。
夜晚 挖掘机还未停歇
轰鸣声一直在磨损这寂静。
一片光围住那里,余下的部分
将要浮于隔天的忧患里。
关于睡眠和睡眠里黝黑的星星,
已没有合适的正解。
此刻,马匹在草尖上腐朽,
巨大的响动咀嚼着更真实的悲喜。
向深夜的骨肉无限逼近,
这样的时辰,饱满、脆弱……
有亡魂一样羞愧的宿命。
月影渐渐西斜时,
深渊般的春天就要起身离去。
每晚,那不绝于耳的只是
一根惊惶的白发走动的声响。
它长在三月的头上,
它有一段历史,无人记起。
摆渡人
黑瘦,寡言。祖传的手艺压在肩上。
顺水人情也压在肩上。
有时,河面上飘过来的枯木会替他
倒出春天的白骨。
一壶酒,一条缆绳。
万物的供述早已语不成调了。
浪涛反复拍打人间的眼,
哦,新的饥饿将带来新的宁静。
船只和水相互撞击的声响,
整齐的把粮食送到饥饿的嘴边。
他想焚烧眼前乌有的、带着镣铐的空间。
他坐在岸边,看收割南风的女人
和她们下垂的乳房。
他有万恶之源,他等着洗手不干的那一天。
独 饮
干了这一杯,叩门声将会停歇。
对面楼上,跳舞的女人把肚皮搁在欢愉之上。
中间,我记起一个民谣歌手,
他略深,犹如被歌声赶尽杀绝的狼。
爱过的人,像一团雾。
今夕何夕啊,桌上每一个空了的酒杯
都倒扣着远方缠绵悱恻的时刻。
“现在的我多么罕见。我失去我之后,
一片黑暗将要夺去时间的刀斧。”
这具无用之身,对世界一无所知啊。
是的,我渴望做个流氓。压马路,
吹口哨,饮爱情的血。
用仅有的春天,堵住忧国忧民的通道。
打开那扇窗
那扇窗从未打开。
介于某种意象之间,
窗的形态过于迂腐。
更接近昨夜下过的那场雨,
潮湿、内敛。
带着庸常者难以持久的幅度。
玻璃是前生,窗棂是今世,
铁是掩面而泣的古人。
跨过那条鸿沟,
是大片睡过去的海,
竖着秘密的桅杆。
大地吐出的花朵,
就要流出蜜一样的沉默。
打开那扇窗,与黑暗对视,
豹子的斑纹一闪而过。
放下那扇窗的美德与欲望,
要轻拿轻放,要用大把伤心的绿来衬托。
要有一抹殷红,留给远方的装卸工,
替他横陈,替他飞。
黑与白
你看到对立的结局了吗?恍惚间,
人间的眼抠出了它们之间的悲哀。
空洞的白幡依然飘扬在自说自话中。
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说不清
齐膝的春天何以包藏一截料峭的心肠。
借谁的嘴,吐出钢牙。
轰鸣的机器把夜晚捣成看不见的血肉。
大风遮蔽了什么?
你脱下曾经的衣裳,你无法让它们
还原成丝绸。大风把今日
又吹进了两座各奔东西的岛屿间。
投身到对立的痛苦中,世间的药
都有茫然无措的引子。
剥开一层是日月,再剥开一层
就淌出了滚滚红尘,它是新的,
反复煎熬在它们之间,像忘川。
此 际
此际,弯月如钩。如织的灯光
并没有减去一座城市的虚空。
常走的小路,因为过于熟悉变得绵软无力。
树间的茂盛统领着整个夏天。
晚间,一些疲倦之相深嵌其中,
模糊的眼,总让人揪着前方的某种预兆。
一些响动紧贴着寂静的根部,
铁栅栏犹如浮雕。此际,
我难免会想到女人们的密室。
墙壁上挂着蛛网,几缕小风吹着
一览无余的衰老。死亡的花束
把周围的肃穆往上抬。
一座母性的桥伏在坍塌的未知里哭,
是的,她相信这个世界的一万种可能。
博物馆
讲解员用漂亮的声线描述:
铜的时代、烽火、山水的上下顎……
野兽的逻辑学朝着时代逼近,
从里到外,都是新的。
没有光的地方,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弱肉强食的一瞬,
只有磨刀霍霍的声响在鼓荡。
茅屋里,看门的小孩从嚎啕里侧身穿过,
他是一根绝望的绳索,被无限放逐。
——多么不堪的供词。
假如死去的那部分已然升起,
或者比死更为壮丽。
通过这些在场的嘴脸,它们想站起来,
成为被不断歌颂的历史的头颅。
虚无论
在玻璃上写下一个名字,再轻轻擦去,
以此来证明,永恒的存在。
天空,大漠,干裂的隧道……
忘我的身体被流放。黑色的噪音
被钉在某处,不必再忆起。
赤脚走在秩序上面,“看不见,
摸不着,难道仅仅是开始?”
每一个拣尽寒枝的日子都挤进虚无深处,
理解,道德,惶惑的中年,
浮在眼眶里的晴天。
如果它们突然横陈,突然抛却哲学的内脏。
一些空旷掉下来,成为落魄的深巷。
那些年压下去的回声,终于长满了荒草。
挡也挡不住了,
遍地都是逝去的旗帜,
遍地都裸露着新欢与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