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
我从未见过鹰的死亡。
它会不会有着落日的悲壮?会不会有着易水别离时萧萧风寒留下的无限凄怆?
有人告诉我,临近死亡的鹰,它会飞向更高的绝壁,在一个无人能至的洞穴里,悄然与尘世告别。
这高贵而又骄傲的灵魂!这九天之神鸟,就算是死去,它也只会把自己的肉身奉献给孤独者的王陵,只有长天可见,只有太阳可见。
光芒何其耀眼,世人只能仰望。
但它一直在飞翔。梦中的大鸟,它的翅膀展开,铺天盖地,如王者般在我的世界里翱游。锐利的眼神直视内心的黑暗和哀伤,力量在骨头里再次充盈,让自己有剔除一身尘埃的勇气。
一朵莲花重新浮出水面。
宗教般的虔诚,宗教般的热恋。
点亮一盏心灯,让它引导鹰的魂灵在我的头顶上盘旋,然后离去,回到太阳的宫殿里,再等来世——
重做我的王。
万里邦达,此时的她正迎来秋风,要将所有的绿草吹成灰烬,要将所有的石头吹成泥沙。
现在是金色的草原,大片大片的黄正在绣一张伸向天边的唐卡。曾经的绿毯,是不是已成了新人的嫁妆?新郎是不是这草原上昔日的英雄?他的战马,在草原每个角落溅起跌宕起伏。
牛羊安静,它们像黑色的珍珠漫撒。要度过一个漫长而又艰难的冬天,需要多少粮食。必须趁这还没有被野火烧掉的光阴,努力地啃食、咀嚼,然后膘肥体壮。
静静的玉曲河呀,日渐消瘦,穿过整个草原的腹心,它要将它的重重心事带向更远的远方。
远处有雪峰,这是谁睁开的眼睛?一滴硕大的泪水在慢慢而来,它会不会将整个草原淹没,如果不是洪流,它也必将变成大雪,在不久之后,将整个草原,紧紧包围。
远行的人,随车而去,在疼痛的草原,只留下一缕烟尘。
我只有沉默,阳光之下,有孤独的影子。
此刻岑寂,万物无声,时间之吻在我的额头,再一次深深地刻下邦达草原它含在骨头里的忧伤。
在西藏,石头是孤独的。
海子说,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那么,当时的他是不是坐于这块石头,在巨大的蓝色天幕下,遥望雪山,正如遥望着他不可知的未来?
如此孤独,怀揣石头上写下的诗歌,他选择了残忍的离别。
石头的词语中,包含了多少悲伤和疼痛。
但石头依然固守,孤独地在荒无人烟的高处,立起银白的骨头。
它们内心紧闭,那么烈的风,又何曾吹开过它们沉重的心门。既不向天空打开一丝丝空隙,更不向泥土交出自己的眼泪。
阳光灼烈,它们把心脏努力地收缩,收缩成一座火炉,收缩成一把正在淬炼的铁。
所以就算有千年不化的冰川,还有那么大的雪,都只能被石头一寸寸融化。
石头是温暖的,它的温度,只有孤独的人才能够彼此相通,只有懂它的人,才能够彼此相握。
孤独者不再孤独,石头不再是石头。
孤独之火,在西藏的高天厚土之上,黑夜之中,恰似明灯。
要在秋天的天空上刻下烙印,让乡愁的疼痛更加剧烈。
你有翅膀,可以在天空任意翱翔。而我只能用思念,站在海拔3200米的地方,眺望。
你有亲朋,结伴同行,一路互相抚慰,用羽毛取暖,用彼此的心脏取暖。但不知是谁在马头琴忧伤的弦律里,错谱了不一样的乐章?
而我只有酒、诗歌抒写胸中难以消除的块垒。
酒喝干了,剩下的是漫漫长夜。空空的杯子里,它的光芒惨淡,像空洞的眼神,像发白的创口。
诗不能吟,吟出之后是再一次更大的无助。那些伤感的句子只适合在阳光底下摊开,否则今夜将会再次无眠,再次被孤独包围,仿佛沉溺。
我不和你互敞心扉,你不喝酒,你只饮霜露。
我不和你交流,你有高远的天空,我只有微土。
尘世中卑微的人啦,这一生注定了漂泊,终将被乡愁埋葬。
而在你演绎的歌声中,在这人间,伤口,一次又一次绽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