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野
一
我回到繁华如故的莫忘城时,又是十年过去了。以前服侍明火的老妪剪着大红窗花,在垂泪的烛火前将一个又一个十年比喻成沧海桑田。
我来到城南的芙蓉池边,望着悄然泛绿的柳丝,又想起明火,想起白园姐,想起我们并肩看烟花绽放的夜晚。身后是香尘飞扬的琳琅道,我们曾乘着赤红的骏马、打着响亮的呼哨穿过这条长街,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市,一直跑到城外蓊蓊郁郁的树林中。
白昼过后,莫忘城陷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夜。停歇在槐树下的流浪老人,望着暮色中的古城叹息,却没人听到。
二
父亲在长年战乱中征伐至边疆,离莫忘城越来越远,最后远到连思念都无法到达。一个平常的日子,三五个官差脸色沉重地来到我家。过了不久,我便听到娘亲悲痛欲绝的哭声。我有点迟疑地从屋子里跑出去,抱住了哭晕过去的娘亲。父亲战死沙场,那是我印象中最灰暗的一天。
几天后,可怜的娘亲最终没能抵抗汹涌而来的哀伤,自缢在那间暗淡破旧的屋子里。官差们曾经受过父亲的恩惠,所以把娘亲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莫忘城的明城主也将我接到他的府里,把我当作女儿抚养。
“你父亲曾在战乱中救过老爷的命,所以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这是剪窗花的老妪给我梳头时告诉我的。
她帮我梳好发髻后,在上面插了一支蜻蜓玉簪。那玉簪是少主明火偷偷放在我的窗台上的,他见我戴上了,笑得很开心。
三
莫忘城外狼烟四起,莫忘城里的小天地却像不知疾苦的桃花源。
明火待我很好,常带着我四处游玩,可他从不遵循明伯“父的命令唤我妹妹,而是亲昵地唤我的名字夕颜。
我唤他“明火哥”,生气时就直呼其名,白园姐则总是轻声唤他“明少爷”。白园姐是明火的婢女,比我大不了多少,却远比我沉稳娴雅。第一次听到我唤“白园姐”时,她像是受了惊吓,低声说“奴婢不敢”,接着又垂下头去,我看见了她略带哀伤的神色。
我和明火常在热闹的街市里玩得不亦乐乎。那里有来自五湖四海的卖艺武夫,在空地上表演惊险迭起的杂耍;也有唱戏的妖娆花旦,在竹林酒馆上吟着缥缈古曲;还有红头发、长胡子的西洋人,带着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任人把玩。我透过一支装着玻璃的竹筒望明火,看他一下子变出好几个脑袋,然后笑得前俯后仰。白园姐很少像我们这样疯癫忘形,她总是微笑着站在一旁看着我们。
明火常夸赞白园姐细心周到,很会照顾人。每当这个时候,白园姐总是很害羞,清秀白净的面庞透着淡淡的粉红,像春日绽放的樱花。
四
明火和我坐在山顶的念远寺外,望着车水马龙的莫忘城,他突然收起了纯净的笑容,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
“夕颜,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谁不喜欢啊!”我带着幸福的笑意,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太单调了,我想走出去看看天大地大。如果我要离开,你会和我一起走吗?”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我有些慌乱,一时沉默了。
“你觉得我还不够成熟,没有能力保护你?还是你不喜欢我?”明火的语气听来有些委屈。
我这才意识到我和明火已经相伴五年了。
刚到明家时我才12岁,第一次见到明火时只觉得他是个干净腼腆的大哥哥,可他忽然从明伯父身后走出来对我说:“我不要你做我的妹妹。”明伯父被儿子少有的失礼惊呆了,他以为明火不喜欢家里多一位陌生的姑娘。
后来明火也曾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要你做我的妹妹吗?”他的眸光亮如星火,我不敢直视,总是用别的闲话来打破那让人脸红心跳的僵局,他最后也只是微笑着提醒我欠他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一拖就是五年。
“如果我们走了,那明伯父呢?”
“你放心,会有很多人照顾他的。”
我沉默了。眼前的明火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他的脸庞有了硬朗的棱角,眉目有了锐利的寒气,他张扬着近乎骄傲的神采,不甘心在父亲的光环下庸碌一生。
当明火告诉明伯父他要离开时,明伯父只是淡然地说:“人长大了就留不住了。”他摇着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明火神色冷峻地转身走了。明伯父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像干涸土地间的一道道裂痕,让人心痛。我轻柔地拍打着明伯父的后背,给他递上一杯茶水。
五
向来硬朗的明伯父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白园姐忙着煎药,又小心地喂明伯父喝下。明伯父叹着气说:“白园真是一个好丫头,明火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要是有你在他身边,我就放心了。”
“老爷不必担心,少爷现在已经长大了。我们再劝劝,也许他会留下来的。”白园姐轻声说道。
“他不会留下的,我知道。那天我一时气极就打在他的脸上,出手太重,怕是伤了父子情分。”明伯父哽咽地说着。恍然间,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军变成了一棵佝偻的老树。
那晚明火来找我,问我是否确定和他一起离开。
“明火,明伯父为什么会出手打你?”
“他帮我策划好了一切,包括婚事,可我不需要。”明火神色暗沉,像是压抑了太久的阴霾。
沉默良久,我点了点头,明火笑得很开心,就像当年看着我戴上那支蜻蜓玉簪一样。
“明火,你先行一步,在城外那间小客栈等我,我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赶过去。”
明火揉了揉我的头发,背起行囊走了,笑容明亮得像个孩子,我却在他转身后泪如雨下。
白园姐看到我时有些讶异,“夕颜,你没有和少爷一起走吗?”
“白园姐,该和明火一起走的人是你。我太顽劣,只有你才能在路上照顾他,我和明伯父都会放心的。”
“可他喜欢的是你啊……”
“我们都太小了,根本不懂得爱情的沉重,以为跟一个人玩儿得开心便是喜欢,可这并不足以终身相托。白园姐,爱一个人是要告诉他的,如果你总把情意藏在心底,没有人会明白。况且,我不喜欢明火,他对我而言就像亲哥哥一样,如果他要回来找我,你就把这话告诉他。明伯父待我恩重如山,现在他病得这么重,我怎能轻易离开。”
我目送白园姐策马奔向城外。夜里的露水真凉啊,几乎要刺骨。
明火哥,白园姐,愿你们永远幸福。
六
我一直侍奉在明伯父的身边,而明火和白园姐再也没有回来。
我每天都会走到山顶的念远寺外,车水马龙的莫忘城,望着绚烂的晚霞燃透后沉落在琳琅道的尽头。明火哥,白園姐,你们现在是否安好?你们可记得,这座城的名字叫莫忘。
在我27岁那年,也就是明火离开后的第十年,我主动向明伯父请愿,要嫁到离莫忘城很远的另一座城做城主夫人。那位城主和明伯父年龄相仿,但他那座城是方圆千里最强盛的,就像当年的莫忘城。我许嫁的条件是,他要守护莫忘城的安宁。
辚辚马车和浩浩军队护送我出了城。望着越来越远的莫忘城,我想,十年前明火离开时的心情是不是和我现在一样?
莫忘城埋葬了我的回忆,在凄迷暮色中依旧沉默。
编辑/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