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来小说人物呈现出一种精神游乡的特征,具体体现为对历史过往的坚守、在浮世生活的虚妄、对生命本真的复归。究其原因,这与作家在肉体还是精神、历史还是新生中更关注精神和历史有关。阿来在深入到乡村人的精神世界后,对这些悲剧式的人物流露出悲悯。
关键词:阿来;人物;虚妄;复归;精神游乡
作者简介:段舒(1993-),内蒙古呼和浩特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32-0-02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产生了新的流浪者形象,“他们在物质方面实际上并无匮乏之窘。失落,横生无家、无根、无父、无主之感,主要是在精神上”,“他们中间,确实有一些是在本意上流浪的——即出家门而远行,而绝大多数人只是在灵魂深处深刻地感受到了一种流浪感。”这些人虽然身处故乡,身边是熟客亲人,但“内心深处却被无家可归的感觉牢牢拘着”“一个个都被弃落于茫茫荒野,只能‘踽踽独行”[1]。
一、虚妄·复归:精神游乡的具体内涵
阿来看到在时间的“上升”的同时乡村的“陷落”。不间断的运动,旧有秩序、伦理、生产组织方式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维系社会的旧道德被摧毁,而新道德并未像新制度的推行者想象的那样建立起来。乡村的“陷落”对生活在其中的乡村个体的精神世界带来的撼动和裂变。阿来小说对笔下人物的精神层次呈现出虚妄与复归的双重姿态。
当乡村人所依凭的文化根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逝,这种现实“无根”与精神“寻根”的悖返必然导致阿来小说中的人物走向虚妄。天火还未发生,格拉的母亲桑丹看到了色嫫措的金野鸭飞走了。仿佛是一个预示,直到蓝工装在纸上画了一个符号后色嫫措被炸毁,“全体机村人都相信可以护佑一方的色嫫措,他们都可以炸毁。所以这些禁忌都破除完毕的时候,旧时代或许就真的结束了,落后迷信的思想也许真的就消失了”[2],就像江村贡布说的“我们只是迷信,你们却陷入了疯狂[3]”。社会制度的变革、文化革命的熊熊烈焰、商品经济的冲击,这些汹涌而来的现代潮流来不及让乡村人反应就已经汹涌而来,“现在的机村是一个机村人也要慢慢适应的陌生的村庄了”[4]。被时代裹挟的人们,因终其一生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找不到生命的意义而陷入虚妄。视土地为生命的驼子书记一生都在为拥有土地而挣扎,却眼看着土地荒芜而做起了生意……“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政策,机村人,不爱种庄稼了!”[5]驼子书记临终前都无法想通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进步青年索波年轻时对政治表现出极大地狂热,他多半的生命都是令机村人生厌的,等作为一位垂垂老者再出场时,青年时期的狂热与渴望、功名与进取只剩下荒谬,变革者终究摆脱不去农民的身份,一个自己口中“硬心肠的人”却再也硬不起来了……在“一个容易激情澎湃,但也更容易虚脱的时代”[6],被卷入浩大的社会大潮中的小人物们显示出个体的无力和迷茫,它们甚至对这大潮一无所知、无力自主,人们无法看到更远的地方,无法远望的人,自然也就无从判别方向,所求注定陷入虚妄。
在浮世中陷入虚妄的乡村人有的在一个看似无力自主的过程中,复活了乡村人最深刻的情感,从虚妄向一个人最基本情感与立场复归,探求生命的意义。拉加泽里离开学校也开始了倒卖木材的生意。当拉加泽里重返机村他从一个盗伐者变成了一个植树造林者,从逐利者变成了赎罪者,从破坏者变成了守护者。达瑟在收到一封从天而降的信和一个“郑重其事的电话通知”后,带着整个村的羡慕,离开了机村,走上即将“农民往后不再是农民”的日子。他却花光了自己所有积蓄,带着十几箱的书回到机村和那些“半懂不懂的书居住在树上”。“达瑟问题”就是“一个泥腿子不该想的问题”,“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机村人来说,造成的后果必定是非疯即傻”[7],在大家的眼里达瑟与傻子很像却常常发出惊人的言语。直到后代从墙里找到达瑟写的“书”以及里面梦呓般的诗句,其实他才是活得最通透的那个。关于傻子和聪明人之辨,达瑟与《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少爷很像:他们都是世俗意义上的傻子,但也正是由此他们能摒弃世俗、打破规矩、追求生命本质,反而才成就了真正无所拘束的“聪明”的自己。生命本真就像是《遥远的温泉》里包治百病的温泉,它是精神世界的复归,但彼岸世界往往极尽了人们全部美好的想象却依然可望而不可及。
二、精神·历史:精神游乡的成因
作家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很大程度是作家思想观念的投射。阿来小说人物呈现出精神游乡的特征,一方面与作家的文化身份相关,阿来作为处于汉藏两种异质文化间穿梭的阿来,也受到藏族文化对精神和肉体理解的影响,对人(特别是乡村人)的精神世界的给予特别關注;另一方面与作家创作的视野方向相关,面对历史的和新生的事物时,阿来始终保持一种后视视角,将目光停留在历史上已经或正在消亡的人和事上,“最后的土司”“最后的巫师”“最后的猎人”……对这些历史中的角色表示出同情、尊重和反思。
阿来曾说,“我们这一代藏族知识分子大多是这样”“从头童年时代起”就“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8],作为一个用汉语写作的藏族人,他从小就感觉到两种异质文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融合与较量。阿来对于小说人物精神游乡的关注首先与他的文化身份有关。“人是出发点,人也是目的地”[9],阿来在小说中成功塑造了一系列处于社会变革中的乡村人物形象,并对城乡巨变中乡村人物的精神状态、命运走向表现出格外地关注。从《尘埃落定》到《机村传说》,无论是“家族史”中一以贯之的对中心人物的书写,还是“村落史”中对群体性的村民形象塑造,潜伏在历史变迁背后,作家的着眼点和情感焦点始终是人本身。“我们生活在一个动荡的但总留有些人情温暖的时代 ,旧传统被无情打破,但新的人文环境并未按革命者的理想成形。在所有宏大的命名下,只有‘人这个概念,被整体遗忘。”[10]而文学则人学,与时代的着眼点不同的是,“悲悯是文学的良心”作家将人物的命运与人性作为创作的中心。同时在藏族传统的文化体系中“肉身”和“精神”是分离的,肉身只不过是现世精神寄居的躯壳,当“一个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就把活着时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他就是一个消失了的人”了,说起他时只能用“那人”来称呼,而精神在打发了肉身后成为了“往生者”投入到“无穷尽的轮回之道”[11]。在藏族文化体系中一个人肉体会受到现世今生的限制但精神却可以不死不灭,相对肉体的短暂,他们更注重永恒的精神体验。这不仅是阿来在塑造人物时对乡村人的精神世界尤其关照的原因之一,也是小说中人物面对“陷落”的乡村表现出“精神游乡”的文化源头之一。
在新生和历史之间,阿来的关注点正是这些旧的、历史的、逝去的。阿来在回望近代历史的发展历程首先看到的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乡村负一直重前行,处于被动地位。他不仅一次的提到“历史”和“时代前进之时”,乡村“曾有时间的陷落”[12],可以说近代的发展史是一部乡村的血泪史,城市在追逐主动的现代化的同时乡村被现代化。“时代列车飞奔向前。有些人身体不好,车太快了就会头晕,想要下车”,旧时代被当作落后与封建的标识而被全面否定,现实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变得不再熟悉,人性也被社会变革中燃起来的“心火”与“天火”双重炙烤着,很多人感到了“虚脱”但却无法逃开。当乡村的自在状态被彻底打破,“我并不认为一个生命可以在任何一种文化中存身。一种文化——更准确地说是生活与生产方式的消失,对一些寄身其中的个体生命来说,一定是悲剧性的。”[13]一定程度上说,只要历史的车轮不断向前,就必定有一些人和事物成为旧的、过时的、落后的存在,“所谓旧时代的事情在每一个新时代里不断重复”[14],所以说,只要历史不断地前行,社会的新陈代谢机制必然会让曾经的新人变成旧人,时髦变成落后,一定程度來说每个人都是“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人”。当“没有根基的繁华将很快破败”,人们感觉到,一个精神世界远比一个被肉眼所见的具象的世界广阔无边,从而也更难把握得多,在这个精神世界里,人永在漂浮状态中。但在一个认为“坐上快车就是好的”时代中这是不被理解或同情的,我们甚至对那些被时代甩在后面的人表示出鄙夷,而阿来认为“我们对那些跟不上的人,同情还不够”[15],而同情旧的并不是抵制新的,只是表现出我们对旧事物应有的尊重。阿来将目光纵深到近代历史发展的轨道,那些被时间抛弃的旧人成为了他“心中一个永远的创伤”[16]。
三、结语
当乡村自在的生活方式被打破,乡村的主体性不断丧失,流浪不仅表现为肉体的空间位移更体现在精神层面与“原乡”隐秘而深刻、本质而持久地背离,呈现出一种精神游乡的特征。这些人物对历史过往的坚守、在浮世生活的虚妄、对生命本真的复归与作家在肉体还是精神、历史还是新生中更关注精神和历史有关。阿来在深入到乡村人的精神世界后,对这些悲剧式的人物流露出悲悯。
注释:
[1]曹文轩.论近二十年来文学中的“流浪情节”[J].文学评论,2002(4):151-157.
[2]阿来.天火:机村传说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263
[3]阿来.天火:机村传说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233.
[4]阿来.天火:机村传说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185.
[5]阿来.荒芜:机村传说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312.
[6]阿来.天火:机村传说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285.
[7]阿来.《空山》三记:阿来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227.
[8]阿来.穿行于异质文化之间:阿来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52.
[9]阿来.人是出发点,人也是目的地[J].语文月刊:学术综合版,2010-5-21
[10]阿来.道德的还是理想的——关于故乡,而且不只是关于故乡: 阿来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9:143.
[11]阿来.机村传说3[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244
[12]阿来.大地的阶梯[M].海南:南海出版公司,2008:8.
[13]阿来.《空山》三记:阿来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200.
[14]http://cd.qq.com/news/wjt/al.htm
[15]http://culture.ifeng.com/a/20180328/57122781_0.shtml
[16]阿来.从乡村到城市: 阿来的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