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玲芬
摘要:杨帆笔下的《黄金屋》以其独特的色调向读者勾勒出了一幅“站在门坎上的生活”的画面。小说中所展现的悖离与坚守、冷漠与温情、虚与实就像“门坎”两边的风景,两位一体,互相融入。在《黄金屋》的世界里,一切都存在于与自己的对立面的交界处,一旦把他们绝然划分开,它们在文本中意欲表现的涵义就会丧失殆尽。
关键词:悖离;坚守;冷漠;温情;虚与实
有一种生活,它将悖离与坚守、冷漠与温情相互联姻,几许虚幻的光芒在现实生活的流淌中不经意间透露出来。这些生活的“对立面彼此相通、彼此凝注、彼此反映、彼此熟悉和理解”[1]。生活中的个体犹如站在门坎上,游离于悖离与坚守、冷漠与温情、虚与实之间,让人把握不住他们的方向,不知他们下一步会迈向前方还是后方。杨帆笔下的《黄金屋》就用其独特的色调向读者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站在门坎上的生活”的画面。
一、悖离与坚守
日常生活的尘埃在《黄金屋》中无处不在。在消费理念、利益冲突、权力关系、情感追寻等欲望的刺激下,人们纷纷悖离了传统的生活伦理。他们悖离亲情,悖离爱情,甚至不惜悖离国法,将当下社会生活中悲哀的本相一点点地暴露无遗。然而,在一系列悖离的身后,《黄金屋》从始至终均藏匿着一个核心——对梦想的坚守。文中的人物为了梦想,可以承受任何苦难,有的仅仅为了生存,有的为了某种理想价值或道义需求。
王金枝一家在柳树堰住了三十年,接到拆迁通知后,惟一的梦想就是能够买一套商品房。为了尽快攒到足够的钱买房子,在王金枝的筹划下,整个家庭可謂人尽其用。王金枝卖烧烤,丈夫陈东国在外打工,甚至八十多岁的婆婆也被推去广场乞讨。中华民族自古重视孝道,儿女不仅要供养父母的衣食住行,还要体贴老人。可王金枝为了早日筹到买房钱,对尊老文化置若罔闻。她不仅不赡养婆婆,还把婆婆当成赚钱工具,甚至在婆婆“吊了几天盐水不见精神好转”的情况下,继续把婆婆往广场推。对于孝道的悖离招致社会各界人士对她的指责,但“道德败坏,利益至上”等骂名并未将她击退,她坚守着“黄金屋”的梦想,振振有词:“……我惭愧顶用吗?房子哪,钱哪,天上会掉金子下来?砸我啊,砸我啊!……我妈没几年活了!她活够了,帮我实现梦想,死得有价值!”她以“人人有梦想,人人有自由!不偷不抢,不嫖不赌!……”等言论,“佐以一梭子浓痰”,配以各种泼妇行为驱散了围观的人群。王金枝通过“破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污损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作为最后绝望的努力,以摆脱他人意识对自己的控制,做自己的主人”。[2]
王金枝对待婆婆的方式令人发指,但婆婆的反应又如何呢?作为一生都交付给柳树堰的老人,她比谁都清楚家里的现状。作为家庭的一员,为了帮助家人实现“黄金屋”的梦想,她终年躺在广场上的旗杆边,履行着王金枝分派给她的职责,哪怕在患病状态下也在努力坚守“岗位”。临死前的一句“金枝啊!我不怪你。”更是对这个家庭梦想追求表示支持的真诚的表态。她燃尽了最后的光和热,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对全家的梦想的坚守。这种以生命为代价而坚守梦想的高昂成本,向世人揭开了底层人民生存状态的灰暗角落。
王金枝的坚守最终让她住进了梦寐以求的“爱国路上二楼带阳台的七十三平方米”,但迎接她的却是孤独、敏感、恐惧,亲情人伦丧失,整个家庭分崩离析。这种悬崖边的坚守让她处于随时都会粉身碎骨的生存状态中。
如果说底层人物家庭的悖离是因为生活所迫,那么知识分子家庭的悖离又是为何?杨教授、孟教授均为高级知识分子,儿子从加拿大留学回来,一家住在南山别墅的高档住宅区。表面看来,家庭和睦、工作出色,令人艳羡不已。然而,杨教授偶尔早归后其夫人孟教授的反应及其夫妻语言上的客气与行动上的冷淡的强烈反差等,无不透露出双方对这个家庭精神上的悖离,家庭表面的平和下隐藏着实际的无序。费孝通先生指出:“人的生活是在理想和现实的接触中,人间毕竟不是天堂,而且生活还有很多方面,其中有缓急轻重之处。传统文化忽略了夫妇间的感情是有由来的……”[3]文中虽未明确描写教授夫妇精神悖离的原因,但费孝通先生的话却如明灯一样,让读者体味到了杨教授夫妻感情貌合神离的依据所在。感情虽然已经淡化,但夫妻二人仍坚守着一个家庭的空壳。
杨教授夫妇的儿子春上,留学归来后,不听父母的规劝,迁居柳树堰,说是“卖画养活自己”。他对于父母和家庭的悖离也许应了弗洛伊德关于父子关系的阐释:“随着父亲的衰老与儿子的成长,父子之间的力量对比产生变化,父亲的权威不再具有绝对性,儿子开始否定、反抗父亲,甚至父亲之外的世界,才是儿子理想彼岸的所在”。[4]父母不让去的地方,他偏要去;父母不让他追求的女孩,他偏要追求。身无分文的他,坚守着他的画家梦想,吃着百家饭,通过“辛勤、忘我、自虐式的创作”,使他赢得了社会各界的肯定和接纳。画展虽然成功了,但是锦绣却远离了。“守望”和“寻找”无不透露着坚守后的虚幻感。
悖离与坚守本存在着悖论,但在《黄金屋》中,却是通过“梦想”将两者联系在一起。文中人物之所以悖离,正是为了坚守的“梦想”而为之,两者互为目的,互为手段。追求梦想是导致悖离的原因,而追求梦想又是坚守的最终旨归。梦想就像一道“门坎”,联结着“悖离”与“坚守”。为了梦想的实现,文中人物随时都会转向,迈出出人意料的一步。我们无法说清哪个对,哪个错,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梦想的实现而做出选择。
二、冷漠与温情
如果说悖离与坚守体现了《黄金屋》中人物精神和行为的指向的话,文本中人物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与温情则从情感上给读者以冲击。在《黄金屋》中,不论是底层人物,还是知识分子,其爱情、亲情仿佛均被冷漠所包裹,但不经意间,又会发现,温情洒落笔尖。温情的存在不仅让被冷漠刺痛的心灵有了憩息的港湾,也为作家笔下的人物烙上了一抹弥足珍贵的善良之光。
文章开篇,就让读者领略了知识分子家庭那种悄无声息的冷漠。杨教授难得提前回家,孟教授一句“回来这么早?”,立即就暴露了杨教授早归的概率。孟教授接下来的一句“我给你拿汤”,本是温存的表达,但她久未起身的表现把读者置于一层冰冷的氛围中。夫妻感情早已不在,偌大的别墅里寒气逼人。儿子春上的离家出走更是为这个家庭的寒气笼罩了一层冰霜。
如果说杨教授家庭的冷漠是隐性的话,那么王金枝家庭所显现出来的冷漠却深入骨髓,使人不寒而栗。夫妻情感、母女情感、婆媳情感在冷漠的侵袭下日渐丧失。因为贫穷,陈东国在家里没有男人的尊严,得不到一丝感情的温暖。在高档住宅区当守门人的他,被胡市长的二小姐看中,官二代的青睐给予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豪感,感情的天平自然而然倒向了婚外恋,哪怕这份温暖是暂时的,也让他在冰冷的情感世界里感到了久违的暖意。王金枝对于陈东国的出轨相当冷静,她直接找到了胡姓富婆,欲将丈夫当作商品出售。王金枝对丈夫的冷漠终于使陈东国决定离她而去,哪怕她抱住他的后背挽留他,他也以“用暗劲掰她的手指”,“猛然将她从身上掀开”等行为来表明他对她感情的决绝。陈东国以冷漠还击了王金枝的冷漠,但婆婆和锦绣对于王金枝的冷漠,选择了顺遂和逃离。
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固然可怕,但所幸的是,温情并未离去,她总是徘徊在我们中间,《黄金屋》中的婆孙情、父女情让人在寒意中寻求到了一丝温暖。王金枝不关心婆婆的冷暖生死,但作为孙女的锦绣对婆婆却时刻流露出温情。她在婆婆乞讨的间隙背婆婆去卫生间,喂婆婆吃饭,帮婆婆紧棉絮。在婆婆生病时,她“紧紧搂住婆婆凉凉的身体,把她的手捂进自己的胸脯里”。锦绣对于婆婆,就是温情的召唤。“当锦绣出现,她仿佛回到某个状态,同旗杆奇异地分离开来,不再和旗杆是一个整体,一种软弱的情绪,将她从坚固的花岗岩台子上剥落下来”。婆婆内心是渴望温情的,锦绣的到来使她放松,“软弱的情绪”使她放弃了对旗杆的坚守,她急于去拥抱温暖。
陈东国与王金枝之间是冷漠的,但陈东国与锦绣间却是温暖的。虽然文中相关笔墨不多,但陈东国轮休时偶尔回家后下厨的情节描写把父女情画面自然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一会儿他把一碗肉饼汤端进房来,看着锦绣喝”。“中午想吃什么?你不要动,我来做”。“我这辈子最想的呢,就是跟你在一块”。简简单单几句话,自然而真实地流露出父亲对女儿的爱。女儿对父亲,亦是如此。有肉饼汤,她假装喝饱了,让给父亲喝。她牢记着父亲的胃病,“问他还吃药没有”,并叮嘱陈东国“你不能吃辣了”,如此干净透明的语言透视出人性原始的情感。锦绣与婆婆,锦绣与陈东国,彼此依偎,感受苦难生活中仅有的温情。
小说中最让人唏嘘的温情当属婆婆死后王金枝的表现。她平时对婆婆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个冷血,一个纯粹的拜金者。然而,婆婆死后,她却发出了长长的哭号。“人们惊诧地发现,王金枝的左眼完全撑开了,原本耷下来的眼皮变成了四道深深的褶皱,那眼珠清明、悲伤,不断冒出泪水”。这份来自灵魂深处的温情表达不仅“惹得众人泪水涟涟”,而且让视其为陌路的陈东国也“心下异样,湿了眼窝”。从没哭过的王金枝,在婆婆死后,却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只有见钱才眼开的左眼完全撑开了,而且还流出了清亮的泪水。这不正是她温情的一面吗?
温情不仅体现在王金枝家庭中,更体现在柳树堰居民的纯朴中。当春上从家里搬到柳树堰后,就没有饿过一顿。吃饭时间,他要么“手托一碗麻花娘家炒的荞麦豆粑”,要么“叼个卢家现包的咸菜饺子粑”,或者“抓只半边街林家铺子的鲜肉包”,吃得不亦乐乎。柳树堰的居民是贫穷的,但他们的心是温暖善良的。春上的父母不给春上一分钱,想通过对他的冷漠把他逼回去;而柳树堰却用他们的温情把春上留了下来。一富一穷,一冷一热,尽显人性本真。
在冷漠面前,亲情、爱情均撒手而去。但《黄金屋》中人物的冷漠并不是无边的,在被冷漠笼罩的叙事中,温情恋恋不舍地紧随左右。杨教授夫妇间虽然冷漠,但为了给儿子一个完整的家,传统家庭观念最终占了上风,两人再无感情,对彼此也要不离不弃。对儿子冷漠是为了让他早日归巢,不再在外面吃苦受累。王金枝对家人的冷漠也是生存之需,她心底的苦楚也只有她自己吞咽。她对家人其实是有情感的,否则,她不会在丈夫将要离去时极力挽留,也不会在婆婆去世后流出清泪,谁能说这不是她对温情的渴望和内心中温情的真实表白?再冷漠的外表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温情,这也正是《黄金屋》的感人之处。
三、虚与实
在《黄金屋》中,生活书写总是与深刻尖锐的当下社会问题纠结在一起。作家将拆迁、维权、下岗、傍大款、买商品房等当下热门话题自然地融入作品中,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生存之痛”、“发展之痛”。其痛苦的汁液在老城柳树堰及唐庄等空间缓缓流转,侵蚀着人们的生活和灵魂,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柳树堰属于老城,是“大批来此谋生的外地人员的聚居地”,夏天苍蝇纷飞,冬天污水结成冰碴,人们每天都要在像“肠子般的巷子”和“古怪的弯”间穿行。这样一个贫民窟,偏又占领了一处黄金地段——老城中心区广场的背后,自然就被纳入了政府的改建计划中。然而,拆迁的象征性补助加上下岗后不稳定的、微薄的收入,使得像王金枝这样家庭的买房梦是如此的飘渺和虚幻,从而导致了另外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出现。如:虐待老人、傍大款、婚外恋、敲诈勒索、离家出走等,给当下社会带来了新的思考。唐庄,小说中另一個和柳树堰一样值得关注的地方,杨教授在这里与来自全国各地想要维权的人探讨各种问题。表面上,“仿佛所有的问题都能够探讨、解决,国家的,个人的,无所禁忌”。然而,杨教授作为“市政协委员、享受国务院津贴”的身份真能帮上这些维权人物的忙吗?他们探讨的问题真正解决了吗?唐庄的大锅里不论春夏秋冬所喷出的白色雾气不正象征着维权人们的发泄吗?维权之路在哪里?什么时候唐庄的大锅里不用再煮掺了荞麦粉的油面?
《黄金屋》在向读者展现现实世界种种社会问题的同时,又把读者带到了一个与现实生活相悖离的虚幻领域,似梦似幻,真假难辨。柳树堰的建筑描写、房顶上蹲着的锦绣、婆婆在广场的石化形象等画面共同构建出了一种诗意的影像世界。
杨教授到贫瘠的柳树堰寻找离家出走的儿子,眼中景象本应除了破败还是破败。然而,从某人家二楼凉台所看到的景象却是“恢宏壮观的”。“琵琶的节奏”、“天籁般的音乐”、“水墨画般的天空”恰似仙境一般,令人向往。在对面的屋顶上,蹲着一个女孩子,“像是一只猫,或一只鸟……正对着远处天际出神”。这个像《诗经》某个意象的画面,令杨教授的心头不觉爬上一丝诗意。经过广场时,杨教授没有找到儿子,距离画架几米开外一位七八十岁老人的形象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她的黑线帽、乌紫的嘴唇、粗糙的面皮、身前的搪瓷碗等形象无不显示着这位老人家的可悲可怜。然而,紧接其后的一段关于老婆婆的书写却给读者的感官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她那副神态仿佛她是这个台子上的主人,占据领地已经一百年,她跟这个旗杆已是一个整体,密不可分”。冷峻苍凉伴随着权威神圣,她是乞丐还是女皇?
杨帆一方面在《黄金屋》中揭开了当下生活的块块伤疤;另一方面,她又在痛苦的现实生活中注意提炼生活的诗意。正是这种虚与实的相悖相成,激活了文本的活力,在呈现出人间亲和力的同时,又让人感受到一种神秘的感召力。
在《黄金屋》的世界里,一切都存在于与自己的对立面的交界处,一旦把他们绝然划分开,它们在文本中意欲表现的涵义就会丧失殆尽。笔者巧妙地将诗性的电影画面、素描、油画造型感等艺术手法融入“门坎”两边的风景,配以灰暗的色调,让读者在震惊、感伤、悲怜中感受着都市小人物在生活中合奏的不和谐变奏曲。《黄金屋》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它不仅用灰暗的色调向世人展开了一幅底层人民的苦难画面,而且在描写底层的艰苦、无奈的同时,将梦想的追求、坚守的力量、温情的表达在不经意间流露于笔端,将人性的芬芳点缀于日常生活的琐屑之中,使读者看到了灰暗之中的那抹亮色。然而,作者在展现生活灰暗与亮色的同时,又并未明确地指出当下都市小人物生活的方向,这似乎又使其文本多了一种无限延伸的可能,从而引起读者的深层思考。
参考文献:
[1][2]米哈伊尔·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196,255.
[3]费孝通.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474.
[4]霍夫曼.弗洛伊德主义和文学思想[M].北京:三联书店,1987: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