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雪浓,月冷,风正劲。
紫禁城的宫门却突然打开。
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快步鱼贯而出。
借着月光细看,原是背着行囊的一行小太监,梳着长辫,而宫门之外站岗的官兵却是身着西式军装,没有辫子,手握步枪。
这一幕似是处在两个时空的场景误撞在了一起。
那为首的军官腰间别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精制西洋军刀,正挥着手示意小太监们速速停下,过来接受检查。
那些小太监们一见之下,脸色倏忽白了。几个行囊豁然全部被打开,杂物散落一地,但并无贵重之什。士兵们正欲放行,为首军官的目光忽而盯住了一床破旧的棉被。
这么破的被子还要带回家吗?他疑虑骤生,于是命了士兵仔细搜查棉被,竟发现里面有类似纸张的东西。着人剪开被子一看,是几张泛着黯淡光影、触目昏黄的旧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盖着许多红色的印章。
这东西甫一被搜出来,小太监们便皆跪俯于地,一时磕头如捣蒜。
士兵们不由围过来看,上面的字几乎全不识得,便又厉声喝问跪于棉被旁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回道:“这是从老太妃屋子里拿的,奴才们也实在不知是什么。”
这是1924年的冬天,溥仪被驱逐出宫。这座禁宫牢笼中的各色人群也同时被释放出来,或赤手空拳,或暗度陈仓,脸色一样的恓恓惶惶,行囊的轻重却有着天壤之别。这些小太监所携的棉被里的那几张纸,便是著名的三希堂诸帖。
一、快雪时晴
当细碎的雪花在《世说新语》的天地里凌风飘洒的时候,那些风度翩跹的人们纷纷出来踏雪而行。
被称作王长史的王濛正踩着积雪,去尚书省拜访王导的儿子王洽。他到了门口,下了车,着一袭典重肃穆的精绣官袍缓步而行。
王洽远远望见他,不禁赞叹道:“君不似尘世中人!”
很多年后,也是在一场清幽微雪中,王濛的孙子王恭乘坐着高高的肩舆,披着鹤氅轻裘,缓行于道路,被藏身于篱间的孟昶窥见,孟亦叹道:“真乃神仙中人啊!”
还是在一个雪天,手握重兵的大司马桓温欲冒雪打猎,路过王濛、刘惔的住处。刘惔见他身着戎装,即略带调侃地从容问道:“老贼又要做什么?”桓温听了也不生气,只道:“我若非如此,你们这些人又怎能安坐清谈呢?”
太傅谢安则是在雪天把家人聚在一起谈诗论文。说话间,雪下得紧了,他便以雪为题,欣然问晚辈们道:“白雪纷纷何所似?”他的侄子胡儿抢着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面上莞尔,摇了摇头。他的小侄女道韫轻声接了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顿时大笑。
《世说新语》里最负盛名的一场雪下在了山阴。由于这段故事实在是太精彩,只能全文抄录: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在这漫天飞雪之中,这只小舟搭载了魏晋名士的率性与潇洒,仿佛要随这清绝风雪漂游至天水之外。
后来,苏东坡在谪居黄州的某个深夜写下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词句,不知是否是忆起了王子猷那雪中的小舟?一叶扁舟,足以安放他们率真的灵魂。
这位王先生名徽之,字子猷,便是“书圣”王羲之的儿子。
又同样是在山阴的雪天,与他的儿子一样,王羲之也给历史留下了“飞鸿踏雪泥”的印迹。
不过,他是在雪天写了一封尺牍。
信很短,只有二十四个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他写完这些字,又挥笔在信封上落下“山阴张侯”四字。
这封信如此之短,恐怕也与天气有关。山阴张家的仆人或许是送来了一封信,问王羲之某件事情的结果,并等在旁边领取回书。可毕竟方下过雪,天寒路冻,行走不易,于是王羲之只能匆匆写信,交给来人。
然而,短短二十余字,却颇值得品味。一是这是描写天气的所有文字里最优美的词章之一,“快雪时晴”,寥寥四字便如同一幅动人的山水雪景长卷,充满了隽永而节制的美感,甚至流露出幽约复杂的情愫。或快意、或伤感,孰能知晓?二是“书圣”自身也过着与芸芸众生同样的烟火生活,对于朋友问起的事情,他承认了自己的爱莫能助,没有多余的解释,只说了“力不次”,没有任何委婉的托辞和自我掩饰的借口,真实而简洁。
对此,明代鉴赏家李日华的评价可谓我等知音,评曰:“晋尚清言,虽片言只字亦清,快雪帖首尾廿四字中,字字非后人所能道,右军之高风雅致,岂专于书邪?”(《六研斋二笔》)。“字字非后人所能道”,试问后世的万千尺牘之中,哪里还能读到这样的文字?
这位“山阴张侯”是谁,已不可考;所言何事,更无从谈起。这些已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保留了王羲之的回信,甚至连信封亦一并存了下来。
山阴张侯的后人把王羲之的信装裱起来,从中选取了最美的那四个字,取名《快雪时晴帖》。这是王羲之书法的集大成之作,字体多为行书,间有楷体,圆劲古雅,意致飘逸,仪态万千,笔力收放自如。与《兰亭序》的笔走龙蛇之势不同,《快雪时晴帖》有着一种雍容淡泊的美感以及神秘深邃的风骨,犹如纷飞大雪霎时沉静,以致有人临写数百遍之后,仍觉其“深不可测”,因此历代藏家皆将之视为珍品。
此帖最早著录于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一书,文字极其简洁,只有一句话,“羲之顿首,快雪时晴,六行”。另据北宋画家米芾《书史》记载,《快雪时晴帖》最早留下姓名的收藏者是北宋诗人苏舜钦。
现在留存的最古老的藏印是南宋初年的宋高宗内府“绍兴”印,“绍兴”二字低调地盖在“山阴张侯”四字的上端。宋高宗在其南渡岁月中,越来越喜欢书法,甚至终日不离笔墨,或许写字可以让其漂泊挣扎的心灵安顿下来,他对魏晋书法尤其钟情。史料记载:“高宗从容语及前代书法曰,‘唐人书虽工,至天然处终不及魏晋。”(元陆友《研北杂志》)其中,他对王羲之的书法可谓情有独钟。在宋高宗自己写的《翰墨志》里,他自称:“余每得右军或数行或数字,手之不置。初若食蜜,喉间少甘则已;末则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也。故尤不忘于心手,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他将王羲之的书法作为自己的“心所嗜者”,还赞云:“羲之挺拔迈往之资,而登临放怀之际,不忘忧国之心,令人远想慨然。”
帖上还极为令人不解地留有一方“明昌御览”印。明昌是金章宗的年号,许是南宋朝廷曾经将之作为礼物赠给过金代朝廷?可还有一方“秋壑珍玩”印章,却又是南宋末年权臣贾似道的印记,不知何故。这恐怕已是一个不解谜团了。
宋高宗并没有在《快雪时晴帖》上留下题跋,他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一位同样热爱书法的后代——赵孟頫。
严格意义上来讲,赵孟頫并不能算作赵构的后代,他是宋太祖的儿子秦王德芳之后。赵于宋理宗宝祐二年(1254)生于吴兴,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入元官至翰林学士承旨,后追封魏国公,谥文敏。赵孟頫幼年临摹的便是赵构的字,后来又学习王羲之的书法,由他作为连接赵构和王羲之、贯通南宋和东晋的媒介,再合适不过。
元延祐五年(1318),赵孟頫在大都的内府之中见到了此帖,并奉旨写下了跋文:“东晋至今近千年,书迹传流至今者,绝不可得。《快雪时晴帖》,晋王羲之书,历代宝藏者也。刻本有之。今乃得见真迹,臣不胜欣幸之至。”
赵孟頫本身便是位饶有成就的书法家,他与王羲之既是“师生”,又是“对手”,后世书法界关于他二人笔法孰优孰劣的争论,至今仍然喋喋不止。
明代皇室继承了元朝黄金家族的遗产,《快雪时晴帖》自然也在其中,可能是明朝皇帝普遍不擅长书法的缘故(其中有几位认识的字都很少),此帖以及其他的古代名帖并未受到太多重视。后来此帖流传至民间,辗转多人之手。
明末,此帖流传到大学士冯铨手中,冯得之欣喜若狂。他收集了自魏钟繇、晋王羲之直到元代赵孟頫等诸多古时名人之帖,并将这些名帖摹拓汇编成集,刻石四百余方,摹刻精致,因其第一卷以《快雪时晴帖》开篇,故号称《快雪堂法帖》,后来一部分石头被移入北海收藏。
据部分学者考证,现存的《快雪时晴帖》已非初时“书圣”故物,系唐代书法家用“双钩填廓法”临摹之作,即用一张透明薄纸铺在原作之上,描绘出笔迹轮廓,因其基本上是用左右或上下两笔钩描合拢,故称“双钩”;再描于要复制的纸上,然后用墨“填廓”。如果考证属实的话,那这项近乎失传的临摹绝技,当确是能够以假乱真之术,也因此才得以瞒过了赵孟頫的慧眼吧。
二、顿首伯远
当王珣把笔放下的那一刹那,他不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时刻。他只是把这笺墨迹未干的书信封好,交给驿卒,旋即飞身上马,去处理军中的各种琐碎事务——那些事,在当时要远比这封信重要得多。
这封信是写给他远方一位朋友的,到现在我们也无法知道这位朋友的姓名。
信中王珣不及寒暄,便提到了另一位名叫“伯远”的朋友。“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情期,群从之宝,自以羸患,志在优游。”这位“伯远”究竟是谁,已不可考,只是从信中仍然可以看出,他志向高洁,常年在山水之間优游。
王珣随即感慨道:“分别如昨,永为畴古,远隔岭峤,不相瞻临。”原来,伯远不幸英年早逝,离别仿佛就像发生在昨日,音容笑貌还在眼前,朋友却永远成为古人!山河阻隔,不能前往吊唁。读到这里,这封信却戛然而止,剩下的内容都没有保留下来。
然而,能保留这数十文字,已然是千年未有之奇迹。这封被后世人命名为《伯远帖》的书信,是东晋唯一流传下来的书法真迹。江左烟雨,皆在纸上。
其实,王珣写这封信的时候,真的不是在作书法。他只是在写一封日常书信,用的是当时江南寻常的纸张,墨也蘸得太浓重,以致起笔的“珣顿首”三个字差点把纸浸透。字也写得极为随意,甚至略显匆忙潦草。且王珣虽是琅琊王氏的子弟、“书圣”王羲之的侄子,但他自己又何尝想过做这书法家呢?
王珣,字元琳,幼时小字法护,为东晋名臣王导之孙,王洽之子,生于穆帝永和五年(349),他的叔叔王羲之在兰亭和朋友们吟咏雅集的时候,王珣方是四岁小儿,无缘盛会。待他成年,遭遇的却不再是文采风流,而是金戈铁马。
那是太和四年(369),二十岁的王珣正在荆州桓温幕府之中,担任主簿,为温所重。是时,幕府中流传着一句谚语:“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其中“髯参军”指的是郗超,因为他有一副葱茏繁茂的大胡子;“短主簿”指的便是王珣,因其身材矮小,故有此称。二人深得桓温信任,被倚为左膀右臂。
适时,桓温正在酝酿第三次北伐,王珣参与军事大计,后又直接参与了平定袁真叛军的战役,因军功被封了东亭侯。可以说,他这个侯爵之位的得来不是靠着琅琊王氏的家族余荫,而是来自于关山万里的戎马生涯。他的为人亦不同于时下一般士族子弟的浮夸奢华,而是极尽稳重谨慎、干练成熟。
《晋书》记载了喜欢臧否人物的晋人对他的评语:“神情朗悟,经史明澈,风流之美,公私所寄,虽逼嫌谤,才用不尽。”他做事甚至常常不避嫌疑诽谤也要尽心尽力,这种处事之风在那个凡事“务虚”的时代简直堪称另类。
如他对待恩公桓温的家属,尊重却不逢迎。史载,桓温世子桓熙外出狩猎,幕府官属均快马加鞭紧随世子,唯独王珣独自骑马从容地走在后面;返程路上,众人皆疲惫不堪,王珣却又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这种翛然适意的风度得到世人的纷纷敬赏。
东晋孝武帝也很尊重他。有一次,孝武帝在宫中饮酒微醺,忽然想起王珣,便欲立即召见他。此时有身边的大臣进言说,饮酒之后召见王珣这样的贤者,似乎不太礼貌。孝武帝闻之,点头称是,于是作罢。
当然,王珣在《世说新语》中留下的最动人的一幕,不是他万里封侯的军功卓著,也不是他令人尊重的优雅风度,而是其直出胸臆的拳拳深情。
《世说新语·伤逝》载:“王东亭与谢公交恶。王在东闻谢丧,于是往哭。督帅刁约不听前,曰:‘官平生在时,不见此客。王亦不与语,直前哭,甚恸,不执末婢手而退。”
“谢公”便是谢安,王谢二族交恶,王珣亦难免受累,与谢安关系转劣。但当他听闻了谢安去世的消息,却立即前去吊唁。谢安的部将见到他,拒绝让他进入。王珣也不说话,直接走上前去痛哭。他哭得大为伤心,以致都忘记了礼节——没有握一握谢安少子谢琰(小字末婢)的手,便离开了。那一刻,王珣把王谢二族的私怨抛在脑后,他想起的只是谢安在淝水之战击败前秦的历史功绩,以及谢安曾宣之于口的那些知己之言。
有一年,谢安曾对妻子说,他见到了王珣,虽无交往,却让人念念不忘。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安还亲切地称呼了王珣的小名,叫他“阿瓜”。在谢安生前,王珣虽然谢绝了他的举荐,在其故后,却深情凭吊,为他痛哭。
这种深情,在《伯远帖》中也挥洒得淋漓尽致。后人评价此帖“纸坚洁而笔飞扬,脱尽王氏习气”。
字如其人。他的字也不像他的叔叔王羲之、堂兄王献之那样精致,而是于从容之中有着豪放的精神,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也许只有经历过沙场生死之人,下笔才会如此潇朗。
王珣从来都不是一个书法家。
可是,历史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一生的全部军功、风度、深情都被遗忘在故纸堆里,他随手写的字却被小心翼翼、奉若神明地供进了书法界的圣殿。
《伯远帖》到了收信人的手中,从此杳无音讯,直到六百余年之后的宋徽宗时代,才又重见江湖。那位喜欢写字的书法家皇帝赵佶把它藏入内府,记载于《宣和画谱》之中。靖康之难,风流云散,《伯远帖》也一并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很多人猜测它是被掳掠到了极北苦寒之地,或许已被当作燃料烧掉。
万历二十六年(1598),冬至,京师霏霏落雪之时,消失了四百余年的《伯远帖》又神秘地重现人间。
晚明最伟大的书法家董其昌被某位神秘的收藏者邀请前来鉴赏此帖。仔细鉴定之后,他认定这是真迹,不由激动道:“东晋风流,宛然在眼。”透过纤薄的纸张,入目的是厚重而悠长的历史。纸是最脆弱的,一点火星、几滴雨水,便足以毁灭它的踪迹,漫长的岁月里不知它经历了多少险境。
董其昌认真地在帖旁的绫子上写下“晋人真迹惟二王尚有存者,然米南宫时大令已罕,谓一纸可当右军五帖,况王珣书视大令不尤难觏耶?既幸予得见王珣,又幸珣书不尽湮没得见吾也!长安所逢墨迹,此为尤物!戊戌冬至日,董其昌题”几行字迹。其中“米南宫”即北宋书法家米芾,“大令”即王献之。在米芾的时代,王献之的作品已经很是稀有,一幅便可当其父王羲之的五幅,王珣的作品比之王献之的便更为珍贵。董留在《伯远帖》上的题跋后来亦成为了屡受激赏的书法精品。
当时董其昌没有记载收藏者的姓名,后来在其《画禅室随笔》中透露,“用卿得此,可道作宝晋齐矣”。“用卿”,即吴廷,字用卿,被书画收藏界称为吴江村、吴太学,出身于徽州人家,热爱书画收藏,遇见喜欢的古代书画,不惜倾家购置,也是董其昌的朋友。二人因“江南半幅董源真迹”(《溪山行旅图》)结缘,从此常常一起品鉴书画。董其昌引其为知己,几月不见吴,便觉想念,写信给其友人,云:“若见吴江村,幸拉之偕来,过岁除,观诸名画,何如?”
至于吴廷的收藏之精,只举一例便可窺知: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亦为其藏品。史书上没有记载,是何等机缘让他发现了王珣的《伯远帖》。只知道他把此帖带到京师,请董其昌鉴赏并恳请他留下了题跋。这也成了宋代之后,《伯远帖》出现在世间的最早记载。
此帖后来被吴廷的族人吴新宇收藏。吴新宇,名希元,字汝明,号新宇,好文雅,家人给他捐了中书舍人的官职,他也不去做,平日里只是在书斋内面对收藏的书画古物,与人鉴赏为乐。他藏有王献之《鸭头丸帖》、颜真卿《祭侄稿帖》等珍贵书法文物,《伯远帖》亦辗转于他的手上。
鉴赏家王肯堂有一次住在吴家,得以看到此帖,并予题跋:“右晋尚书令谥献穆王元琳书,纸墨发光,笔法遒逸,古色照人,望而知为晋人手泽,经唐历宋,人主崇尚翰墨,收括民间珍秘于天府不知其几矣!而尚有遗逸如此卷者,即赏鉴家如老米辈亦未之见,吾于此有深感焉!乙己冬十二月至新安,吴新宇中秘出示留赏信宿,书以归之。延陵王肯堂。”王感慨道,如此珍贵的晋人书法,他有缘见到实是三生有幸。另外,他对大书法家米芾竟无缘目睹此帖感到非常遗憾。这种情感的流露是真实而令人动容的,而其“望而知为晋人手泽”之语,既展示出其超常的鉴赏能力,也体现了《伯远帖》本身所带有的晋代风骨的独特魅力——这是后世摹写的人们无法达到的境界。
明朝鼎革之际,喜好收藏的徽州吴氏家族也随之败落,那些精美的书画陆续流入京师。《伯远帖》也被一个叫安岐的人得到了。
安岐,字仪周,号麓村,别号松泉老人,原是朝鲜人,其父是朝鲜贡使。早时,安岐随父入清,留在京师,后入了旗籍,成为权臣明珠的家奴。
安岐得到明珠信任,“为明珠鬻盐于淮南,声势赫奕”。在史书里,安岐是个礼贤下士、仗义疏财的人,“江淮间文士之贫而不遇者,多依以为生,麓村始终礼遇之,不稍懈也”。(《清稗类钞》)。同时他也是个书法收藏家,王献之《东山松帖》、米芾《参政帖》等名帖均被其收入囊中。他在晚年似乎已经穷困潦倒,写了一本《墨缘汇观》记载了他的个人收藏史,在《自序》中说道:“余性本迂疏,志居澹泊。自髫年以来,凡人生所爱好者,如声色之玩、琴弈之技,皆无所取,唯嗜古今书画名迹以自娱。每至把玩,如逢至契,日终不倦,几忘餐饮。”
三、中秋不复
永和九年的暮春,在那场偶然被永恒记录下来的聚会上,宾主四十余人雅集修禊,曲水流觞,饮酒赋诗。
聚会的主角,自然是时任右将军的王羲之,刚过“知天命”之年,在朋友子侄面前放松自然,不禁多饮了几杯。大家看他兴致颇高,亦即嚷着让他给这次聚会的诗集写篇序文。王羲之乘着醉意,走笔如飞,无意间写下了他一生之中最耀眼的书法作品。
也是在这场聚会上,有几个人因为没有写出诗来而被罚酒三斗,其中一个就是王羲之的小儿子王献之。
那一年,他只有十岁,这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似乎对作诗没有太大兴趣,喝完了罚酒,在众人嬉笑怒骂地聊天之时,他只是安静专注地望着父亲,观察父亲写字时的每一个细微动作甚至表情,以及纸上的一撇一捺、一点一画。
他练习书法已经五年。
起初,在父亲的七个儿子里,年纪最小的他并未得到垂青,相比而言,才华横溢的二哥凝之、潇洒不羁的五哥徽之在书法和性格上更肖“书圣”,王羲之在心里早已将自己的“衣钵”传给了他们。
直到有一次,年幼的王献之正在练字,人到中年的父亲聊发少年之狂,突然从背后抓住他的笔,这可能是很多父亲并不好笑的恶作剧,常常会吓孩子一跳。可是当王羲之抓住儿子的笔的那一刻,自己却吓了一跳。他竟然拔不动这支笔!从此,他一改往日对这个小名“官奴”的幼子的忽视,开始重点培养他练习书法。(宋人欧阳修在辑录这段故事的时候,或许会忆起自己清苦的童年,幼年丧父的他只能拿芦苇杆在沙地上练字。)
王献之果然不负所望,他的字越写越好,以致连大司马桓温都要请他去题写扇面,他的淡定也让世人刮目相看,便是在这次给名震天下的桓温写扇面的时候,笔墨误落扇上,围观众人均大惊失色,王献之却不慌不忙地将墨迹改画成黑马母牛,还绘得十分精妙。甚至,某次家中失火,他也是镇静地呼唤左右,而不是像五哥徽之一样跑掉了鞋子。某日夜晚寝在书房,不巧一群偷儿潜入房中,将室内的东西偷得精光,王献之只缓缓道:“偷儿,青毡是我家祖辈的遗物,只请你们留下这毡子。”群偷儿听毕,皆惊慌而逃。侍中谢安在比较羲之诸子之后,也赞叹献之“小者佳”。
这兰亭集会上,在亲眼目睹了父亲写下最美的书法篇章之后,他意识到父亲的书体已达巅峰,自己实难超越,于是决定不仅要继承家学,更要兼众家之长,集诸体之美,独创一体。
他开始学习东汉草书大师张芝等人的传世之作,广泛拜访当时健在的书法大家,将各路风格揣摩于一心。
多年后,一贯欣赏他的谢安认真问他道:“你的书法与令尊大人相比如何?”王献之回答:“自然不同,各有所长。”谢安又道:“旁人评价不是这样。”王献之复道:“旁人哪里知道?”
从形式上看,他的草书既有父亲的风骨章法,也有自己的独创技法,如他往往一笔连贯数字的“一笔书”,与其父的草书即大不相同。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放下了父親写字时的拘谨情绪,更具有充满自信的张力和忘乎外物的逸气,正如唐人对他书法的评价:“逸气过父,如丹穴凤舞,清泉龙跃,倏忽变化,莫知所成,或蹴海移山,或翻波簸岳。”正是这种飞龙在天的变化,让王献之得以与其父并称“二王”,在书法史上留下自己的独特印记。
只是,为人淡定、写字飘逸的王献之,在一个中秋之夜,竟然也会黯然神伤。
这封流传下来的书信,已不知是寄给何人,仅存三行二十二字,“中秋不复不得相,还为即甚省如何,然胜人何庆,等大军”。
从字面上已经很难还原书者的本意,大概意思是中秋佳节,却不能见到你,不知道要如何度过,也无心欢庆,只好等待大军归来之日再一起庆祝吧。
月圆之夜,他思念远在前线的亲友,以致夜不能寐,起床索笔狂书。在战乱频仍的南朝岁月,书法家王献之无比思念远方的天涯。他不知自己的亲友在军中是否平安,在月影清辉之下是否也在思念这江南的故土?
东晋建立后,虽然由于实力悬殊,偏安江南已成定局,然而爱国之将士每每仍以北伐中原、恢复疆土为己任。故东晋自始至终,屡有北伐之举。先后有过祖逖、庾亮、殷浩、桓温、刘裕等人领军的数次北伐之旅。
王献之《中秋帖》里尚未归来的大军,从年代来看,应该指的是太和四年(369)桓温的第三次北伐。这一年王献之已经二十五岁,正在谢安幕府担任长史,并未参与桓温的北伐,却无时无刻不在密切关注着这场战争。因为这场战争事关国运,他的诸多亲朋好友亦皆已投身于此。
桓温,这个献之孩提之时为其题写扇面的豪杰,已然老去,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搏。他请与徐、兖二州刺史郗愔、豫州刺史袁真、江州刺史桓冲一同出兵,其中郗愔驻京口的军队是东晋最为精锐的兵力,也就是后来刘宋借此威震天下的“北府兵”。
郗愔之子郗超被桓温的魅力感染,假作父亲之名通过书信将徐、兖二州刺史的职位让给了桓温,使之如虎添翼。桓温的大军渡过黄河,于黄墟大败前燕所派慕容厉的两万铁骑,前燕皇帝慕容暐甚至打算北逃辽东,以避其锋芒。消息传回江南,一时东晋朝野欢腾。
其时正是中秋时节。
但是,王献之似乎并没有在吉光片羽的书信里流露出太多的喜悦之情。他是个目光深远的人,十万大军在黄河之北,天气渐冷,衣食难继,随时有被切断归路的风险。他只希望大军尽快归来,他将带着醇酒前往迎接。
果然,中秋节之后,前燕开始反击,慕容德率一万兵驻屯石门,李邽以五千豫州兵断绝桓温粮道。桓温见战事不利,又因粮食将竭,更听闻前秦援兵将至,于是在九月焚毁船只,抛弃辎重,狼狈南逃。从此,东晋再没有了恢复中原的希望。
沉默淡定的王献之也有他深情的一面。这种深情也是魏晋时代士大夫精神的一种特质。冯友兰先生论“魏晋风流”时提出了四点:“必有玄心”“须有洞见”“须有妙赏”“必有深情”。“一往情深”这个成语便出自《世说新语·任诞》:“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桓子野(桓伊)就是桓温的儿子,他与王献之的家族也颇有渊源。《晋书·桓伊传》载,王献之的哥哥徽之进京之时,泊舟于清溪之侧,正值桓伊从岸上经过。二人素不相识,恰好船中有人认出他就是野王,王徽之即请人对桓伊说道:“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此时桓伊已是朝中显贵人物,但仍然豁达大度,即刻下车,蹲在胡床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而两人却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他所弹奏的据说便是后世的“梅花三弄”。而桓伊的族侄桓玄,是“二王”书法最有名的“粉丝”,他曾散尽家财搜集王羲之、王献之最精美的作品,各为一帙,常置左右,即使到了兵败之际也不离身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难以割舍,只好一起跳入滚滚大江——这也成为王献之作品传世稀少的原因之一。
王献之的深情,除给了亲友家国,还给了他心爱的女子——郗道茂,也是他的妻子和表姐,那位被桓温夺去兵权的郗愔便是她的伯父。他在十七岁的时候与之成婚,二人十分恩爱,父亲王羲之也很喜欢她,在去世的前一年为她写了《郗新妇帖》。王献之风流蕴藉,乃一时之冠,新安公主仰慕已久,便要求皇帝把她嫁给王献之。东晋简文皇帝下旨让王献之休掉郗道茂,再娶新安公主。王献之深爱郗道茂,为拒婚用艾草烧伤自己双脚,后半生长年患着足疾,行动不便。即便如此仍无济于事,为了保全家族,王献之只能忍痛休妻。郗道茂的父亲郗昙已亡,被弃后她只得投奔伯父郗愔篱下,再未他嫁,生活凄凉,郁郁而终。
王献之曾写信给她,称:“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无已,惟当绝气耳!”他写了很多诗给她,其中最有名的是《桃叶诗》,他站在建康城河水的渡口吟唱此诗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那个秦淮河畔的渡口,因此有了一个“桃叶渡”的美丽名字。
正如《中秋帖》里所写的一样,在他的一生中,等待与迎接往往成为其生命中的一部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那中秋之夜的圆月,是他与他思念的人唯一的共情。
在王献之生命的最后一刻,别人问他此生有何错事和遗憾,他只说了一句,“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这句话也被记录在《世说新语》里,成为这位深情书家的最后身影。
他的哥哥王徽之当时也病得很重,献之先行去世。一天,王徽之问侍候的人道:“为什么一点也没有听到官奴的音讯?这是已经去世了!”于是乘车去奔丧,一点儿也没有哭。
王献之平时喜欢弹琴,王徽之便径直进去坐在灵座上,拿过王献之的琴来弹,琴弦却怎么也调不好,遂把琴扔到地上道:“官奴官奴,人琴俱亡!”说完即悲痛得昏了过去,很久才醒转过来,随后也去世了。
魏晋风度,若无深情,终究是纸上凉薄。深情,是魏晋风度的温度,也是书法的内在精神,“筆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诚哉斯言!
王献之的《中秋帖》,一笔而成,恣意挥洒,气势如龙,连绵飞舞,是东晋草书的巅峰之作,历来为世所重。梁武帝萧衍称之为“绝众超群,无人可拟”,唐太宗李世民赞叹“自晋唐以来从大令问津以迄于成者,代不乏人”。卷前有宋高宗赵构签题“晋王献之中秋帖”,卷后有明代董其昌跋称“大令此帖米老以为天下第一”。
董其昌所说的米老就是宋代书法家米芾,米芾是“宋四家”之一,擅篆隶楷行草等书体,长于临摹古人书法,可达到乱真程度。董其昌借米芾之口,盛赞《中秋帖》为天下书帖之首。他还兴致勃勃地考证,《中秋帖》与宋太宗淳化年间的《淳化阁帖》中王献之《庆至帖》原为一帖,后被割裂。董将《中秋帖》《庆至帖》二帖合为一帖,刻入《戏鸿堂帖》,自称是“千古快事”。
后来,有的学者考证,这很可能是米芾给董其昌开了一个跨越几百年的大玩笑。《中秋帖》的纸张是竹料纸,这种纸东晋时还未出现,属于北宋才有的纸张。从行笔的姿态可以推测,所用毛笔是柔软的无心笔,而东晋王羲之、王献之所用的笔还是有心硬笔。因此此帖并非献之原物,而临写者便是米芾。
其中一个证据,便是米芾自己在著作《书史》里承认的,米芾说自己曾经临摹过王献之的字帖一卷,后来在常州一个士大夫家里做客,客人们都争相拿出自己收藏的书画,请米芾把关,轮到沈括——就是那个写《梦溪笔谈》的科学家,沈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宝物——王献之的字帖,米芾一看就说是赝品,沈括吃惊说道,这是我收藏多年的了,怎么可能是假的。米芾笑言这是我自己写的。当然,米芾并没有明确说自己临摹的便是《中秋帖》,这个证据是否充分,有待研究。
即使《中秋帖》可能并非献之原貌,也是最接近晋代风物的国之重宝,让我们在千年之后依然可以感受到王献之的风度与深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在月光之下临摹《中秋帖》,酣畅且淋漓,一往而情深。
四、尾声
冯铨降清之后,他的儿子将《快雪时晴帖》献给了康熙皇帝,并在奏折里称:“此帖乃王羲之所书真迹,臣父素所珍藏。今皇上留心翰墨,臣不敢收藏此帖,愿进御览。”然而,康熙皇帝似乎对此并不太感兴趣,将此帖收入内府之后只是给了他微薄的赏赐。
乾隆十年(1745),朝鲜人安岐的藏品流入内府,《伯远帖》自然也在其中,乾隆皇帝得到《伯远帖》时,还把这件事郑重地记录下来:“乾隆丙寅春月,获王珣此帖,遂与快雪中秋二迹并藏养心殿温室中,题曰:‘三希堂。”将之与内府旧藏的《中秋帖》《快雪时晴帖》《伯远帖》并称“三希”,于《中秋帖》引首题“至宝”两个大字,称赞《快雪时晴帖》“天下无双,古今鲜对”,写了一个大大的“神”字。
三希堂诸帖从此成为乾隆的挚爱,他常常忍不住在帖旁题写文字,如看到《伯远帖》上董其昌的跋文倍觉精妙,竟为此在旁边画了一小幅树石,还写下“王珣帖与其昌跋皆可宝玩,即装池侧理亦光润堪爱,漫制枯枝文石以配之。乾隆丙寅春正,长春书屋御识”数语。
然则,在故往烟尘里的烽火乱世,这些纸张薄如蝉翼,紫禁城的厚重高墙也无法阻挡它们的风雨飘摇。正如本文开头那一幕,清朝灭亡之后,这些宝物流入江湖者众多。
很多年之后,再聚首,已是物是人非。
纸上东晋,恍然如梦。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