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为草木画像

○刘学刚

《诗经》时代，是植物的时代。《诗经》里的春天，百草发芽，人的身体也有发芽的感觉。

我每年都去野外采集食物，春天的野菜、夏天的山果，倒不仅仅是尝鲜，我更想让《诗经》时代的生活强势地进入我的现实，用劳动获得食物，真切地感知食物的本味。我走过的田野，不外乎两种情形：一是草盛禾苗稀，种田人更多的时间生活在城里，照顾儿女和儿女的儿女；二是禾苗青绿杂草萎缩，似乎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争，武器就是除草剂，农村人口骤减，种地越来越简单粗暴，无须“锄禾日当午”，除草剂一喷即可。无论哪一种情形，都让人忧心忡忡。耕地上忙忙碌碌的人影少了，若耕地是一位老人，那他该有多寂寞。这样折腾它一天，冷落它一月，耕地不知有多痛苦呢。

如同把学生划分为优等生、差生，聪明的人类依据口腹之欲把植物划分为庄稼、蔬果、杂草等。被冷落、被驱除的一些杂草，藏在中药柜里，寂静安然地等待疾病缠身的患者。钢筋水泥结成的方阵把一些植物隔离成了孤岛，蜂飞蝶闹的场景全然不见，它们看上去那么无助，那么孤苦伶仃。

充实的童年生活和长期的田野考察使我不能忽略每一种植物，尤其是被锄头铁锨驱赶的草木，它们也是鲜活的生命，而且为大地的繁茂和人类的繁衍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被列入杂草的许多植物，譬如苍耳、苋菜、米瓦罐，甚至长满刺毛的猪殃殃，都曾是我们的粮食或蔬菜。

我想记录所能看见的每一种草木绿色的呼吸和芬芳的笑容。采集时代的自由惬意一去不复返，这并不影响我逆着人潮向后退去，就像一片树叶从树梢退回树根，就像一个中年男子复归于婴儿，就像一个词语远离所有的引申义，回归本原。退回到《楚辞》的香草时代，退回到《诗经》的草木王国，向后撤退是我观察记录草木的审美取向。我愿意像草木一样，生活在开阔明亮的《诗经》时代，被一双双皓腕柔荑宠爱着，只要我的叶子绿着，每一天便都是春天。

退回我的童年，用儿童的眼光观察草木，审视世界。阅读《本草纲目》《救荒本草》《植物名实图考》等博物学著作，思考草木的个性魅力，从一枝一叶的端口，打开一个宽阔的世界，以自然界的发展变化来探求人类社会进步的无限可能性。我们这个时代太关注大事件大举措大声响了，少有人去探究事物的细枝末节或者日常生活的琐碎之处。

我愿意把自己置身于草木的根部，接收来自大地深处的气息、来自生活底层的信息、来自幽深内部的消息。然后，仰望绿的叶、红的花在高处舒展，成为照耀人类生活的发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