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见过长城（节选）

○吴伯箫

万里长城，孩提时的脑子里就已印上它伟大的影子了。

读中国古代史，我知道战国时魏惠王、燕昭王、赵武灵王都曾筑过长城，来卫国御胡；秦始皇遣蒙恬斥逐匈奴之后，又因地形，制险塞，从临洮至辽东将长城修筑得绵延万余里；工程的浩大，那不是隋朝的运河、埃及的苏伊士运河所能比拟的。秦始皇焚书坑儒、建阿房宫、销毁兵器，千百年来在人们的脑子里留下的是一个暴君的影子。唯独万里长城至今亮在祖国人民的心里，矗立在祖国连绵的山上，成为文明古国的标志。这不是因为万里长城是秦始皇的什么丰功伟绩，而是因为它是古代千千万万劳动人民血肉的结晶！

曩昔，在万年书屋，我听主人说：他有一次乘京绥列车，过南口车站，欲去青龙桥，在站台小立，顺着荒凉的山麓望去，遥瞻拔地依天的万里长城，那雄伟的景象，使人不觉要引吭高呼。嵯峨的山巅上是蜿蜒的城墙，是碉堡，是穹苍。山下是乱石，是谷壑，是秋后的蔓草。西风吹过，那萧萧声响，凄凉里含了悲壮，令人巍然独立，觉得这世间只有自己，却又忘怀了自己。我很清楚地记得，主人说着便从沙发椅上跳起来，竖起大拇指，蔼然的脸上满是青年的光辉。记得从万年书屋出来的归途，披了皎洁的月光，自己迈的是鸵鸟般的大步。

又一回，一个青年画家朋友，谈到自己绘画的进步，说几乎像英国拜伦一觉醒来成了桂冠诗人一样，自己是逛了一次长城，才将笔法放开，心胸也跟着宽阔了的。那谈吐的神情，简直令人怀疑他生生吞下了一座长城的关口。是呢，听说太史公司马迁周览了名山大川，文章才满蕴磅礴的奇气。假若江南风物可以赋人以清秀的姿容、艳丽的辞藻，那塞北的山峦与旷野则会给人以结实的体魄、雄厚的灵魂。啊，长城！

从山海关一路数去，像喜峰口、古北口，像居庸关、雁门关，一个个中原的屏藩要塞，上口真要有霹雳般的响亮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守得住一处，就可保得住几千里疆域。啊，真愿意挨门趋访，去问问古迹，温温古名将的手泽，从把守关口的老门丁和城下淳朴的住户那里，听取一点儿孟姜女的传说、金兀术与忽必烈的史实。但是我还没去！

朋友，你可想过，在长城北边，那“黄河九曲，唯富一套”的地方，带一帮茁壮的男女，去建造一处村落，疏浚纵横支渠，灌溉田亩，干一番辟草莱斩荆棘的开垦事业吗？那里土地最肥，人烟还稀。你可想过，在阴山山脉的南部那一抹平坦的原野，去借丰茂的牧草，来编草为棚，垒土为壁，于“马圈子”里剃羊毛，养骆驼，挤牛奶吗？那工作顶自由，顶洒脱。不然，骑马去吧！古北口的马匹有名哩。旭日东升，在无垠的原野里，你尽可纵身于野马群中，跨上一匹为首的骏骥，其余的会跟你呼啸而至的。不要怕那嘶鸣声，那不是示威，那是迎迓的狂欢，你就放胆驰骋奔腾吧，管保将你满怀的抑郁吹向天去。“毡幕绕牛羊，敲冰饮酪浆”，那边塞寒冬霏雪凝冰时的生活，你也想尝尝吗？住蒙古包，烤全羊，是有它的滋味的。汉王昭君曾戎装乘马抱琵琶出塞而去；文姬归汉，也曾惹得胡人思慕，卷芦叶为吹笳，奏哀怨的十八拍。巾帼中有此矫健者，难道你堂堂须眉就只知缩了尾巴向后退吗？

唉，说什么，朋友，我还是没见过长城！在恨着自己，不能像大鹏一样插翅飞去；在恨着自己，摆脱不了蜗牛似的蹊径和周身无名的锁链。投笔从戎倒好，可惜没有班仲升的韬略。景慕张骞，景慕马援，但又无由出使西域，去马革裹尸。奈何！哙，“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汉骠骑将军霍去病那才算有骨头！无怪他六出伐匈奴，卒得威震异域。

我还没见过长城！但是，长城我终是要见见的！有朝一日，我们弟兄从梦中醒了，弹一弹身上的懒惰，振一振头脑里的懵懂，预备好，整装出发，我将出马兰峪，去承德、赤峰；出杀虎口，去归绥、百灵庙；从酒泉过嘉峪关，去安西、哈密、吐鲁番。也想，翻回来，再过过“天下第一关”，去拜拜盛京，问候问候那儿的中国百姓！

长城，登临匪遥，愿尔为祖国屏障，壮起胆来！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七日

解读

长城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是全世界的奇迹，是历史的惊叹，是文明的凝聚。它的修筑史可上溯至西周时期，直至当代仍有修缮。古人筑城，是为了御敌卫国；如今缮治，则是炎黄子孙对先辈的追思，是对民族自豪感的皈依。有学者说，长城限制了民族间的交流与融合。然而，文明的传播和影响是不可能被城墙阻断的。

本文作于1936年，文中所写“我还没有见过长城”，实则带有山河破碎的痛苦。“长城我终是要见见的”这句话，更带有收复失地的强烈决心。中国人的不屈精神，由此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