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梓
雨窗下的孤独
农历三月的江南,梅雨天还没到,但雨水明显多了起来。每天湿漉漉的,空气里仿佛能够拧出水来。这样的日子既适合发呆,做白日梦,也容易让人陷入无边的孤独与寂寥当中。遥远的明朝,有一天,文彭就遇上了这样的天气,雨水拍打着窗外的芭蕉,文彭听着,忽然伤感起来,就给好友钱谷写信:
雨窗无事,思石翁册叶一看,有兴过我试惠泉新茶何如。彭再拜,叔宝老弟。辛丑三月十四日。
钱谷,何人也?
简单地说,他就是被书法界公认为经常给文徵明代笔的书法家。他是五代吴越王钱镠的后人,年少失怙,家境贫寒,成年后拜师于文徵明门下,与王宠、陆治等画家形成了吴门画派的核心力量。他辑录的《吴都文粹续集》,计有56卷,是吴文化的重要文献。钱谷的画作,早年带有明显的文徵明的风格,后来兼取并长,加之吸取沈周诸师的风格,渐渐摆脱代笔的窠臼,自成一体,尤其是他的兰竹,堪称一绝。正是因了这层门生关系,他和文彭的关系也不错,常常一起习书论艺,品茗赏景,呼啸林泉。
这帧手札里,文彭发出的喝茶邀请,就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个小小片断。
从古至今,在一场雨中,有的人能够接通天地之灵气,感受到内心的巨大孤独,而更多的人只是被雨淋个落汤鸡罢了。大抵,深藏其间的敏感与通灵,就是艺术家与凡夫俗子的区别吧。
朱耷来信
我南迁杭州,吃不到一碗可口的面,是最让人头疼的事。好在杭州确实是一座宜居之城,且不说水波潋滟的西湖映衬出的湖光山色,就是那一场场琳琅满目的各种展览,颇让人乐不思蜀。2012年的春天,我去西泠印社看春拍,八大山人的《荷花翠鸟图》以600万元起拍,最终以950万元成交,在整场拍卖中成交价中位列第二。
那幅画,我一看,就真心喜欢。
三条细细的荷叶茎,托起形状各异的荷叶,只有一朵细圆的小荷花苞,从荷葉中探出头来。与其它荷叶比较,最左侧的那片荷叶尤为醒目——荷叶的墨色漆黑得甚至有些突兀,而细细的荷叶茎似乎快要承托不住它。荷叶的正下方,一只翠鸟,独立石上,侧身,仰头回望,神情有些迟疑,又有些惧怕,是惧怕画框之外的猎食者,还是怕头顶上那片似乎将倾的荷叶?荷塘的一角,隐约传递着一种不安的孤寂气息。
——幅如此清新的写意画,足已让人记他一辈子。
我也一下子对八大山人有了浓厚的兴趣。
晚上回来,从零乱的书里找他的轶事、册页,拼命地读。显然,我们不能沿着扬州八怪的思路想当然地以为这又是中国古代的一支文艺小分队,其实,朱耷是一个人,祖籍南昌,生于1626年,死于1705年——有点生得光荣死得伟大的意思。不过,他生得真是有些“光荣”,他是名门之后,大明朝宁献王朱权的九世孙,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在茶史上因一册《茶谱》而闻名。八大山人是大明朝的遗民,清初画坛的“四僧”之一。他在画作上署名时常常把“八大”和“山人”竖着连写,前两个字猛一看像“哭”字,再一看,又像“笑”字,让你分不清,有些哭笑不得。
于是,有人以为八大山人喜怒无常。
其实,朱耷的心底一直藏着脉脉的温情。这从《致方士琯尺牍》里可见一斑。《致方土琯尺牍》是八大山人写给方士琯的短信,计有十三通,现藏故宫博物院。其中一封这样写道:
乳茶云可却暑,少佐茗碗,来日为敝寓试新之日也,至于八日,万不敢爽,西翁先生,八大山人顿首。稚老均此。
这里的“西翁先生”即方土琯, “乳茶”者,新茶也。
信不长,翻译过来,大意如下:邀请西翁先生来家里来品尝新茶。他还告诉西翁先生,原定八号的相约,他不会失约。
八大山人的书法,早年师唐人之法兼收隋碑笔意,法度严谨,字形端方,挺劲束腰,其扎实的功底奠定了日后的大作为。后师董其昌,在书法艺术理论上深受董其昌的影响,且心慕手追,几近形神皆备之境,后又寻求宋人书意,法黄庭坚、米芾书风,几可乱真。
《致方土琯尺牍》,从用笔特点及题款看来,当为八大山人的晚年之作。篇幅虽小,但行笔流畅,字形大小不一,行列长短不齐,构成了一个错落有致、高低参差的整体。他写得随意,漫不经心,这恰恰是嗜好品茗、以茶会友的古代文人闲适风雅的真实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