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按自己的方式过一生

2018-12-26 06:30棉植
百家讲坛 2018年11期
关键词:随园袁枚苏东坡

棉植

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浙江钱塘,袁枚呱呱坠地,给家人带来了无限欢乐和希望。随着年龄的增长,袁枚逐渐展现出“幼有异禀”的天赋,人生如开挂一般:12岁考取秀才,23岁金榜题名,先是供奉翰林,然后外调做官。

跟所有文学青年一样,袁枚初入官场时也立志要“致君尧舜上”,一心一意做官。为官期间,他更是秉公办事,颇有政绩,努力践行着“此去好修《循吏传》”的志向。

但官场毕竟是官场,免不了互相倾轧。再加上清代官场格外注重繁文缛节,比如:下级参见上级须先在一定距离内跑步上前,作小跪姿势,而且不能发出声响,获准后才能起身入座;参见的名帖上,书写职衔的字迹要小,否则将视为不敬……这些条条框框让袁枚很不习惯,他忍不住吐槽:“然士大夫宁为权门之草木,勿为权门之鹰犬,何也,草木不过供其赏玩,可以免祸,恰无害于人;为其鹰犬,则有害于人,而己亦难免祸。”

既然不愿受束缚,不如换种活法。

于是,乾隆十四年(1749年),33岁的袁枚在事业顺遂之际做了一件令人咋舌之事——辞官归隐。他对上称父亲去世,自己要服丁忧,归家赡养老母。朝廷无法拒绝,只好批准。

但这显然不是真正原因。

千年前,生發了“莼鲈之思”的张季鹰感叹:“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然后辞官。千年后,袁枚感叹:“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天。”他也辞官,去追求想过的生活。

王羲之有兰亭,王维有辋川别业,袁枚则有“随园”。辞官前一年,他就用300两银子买下了金陵城郊的一座废旧庄园,经过修葺改造后更名为“随园”。

其实,随园大有来头,原为曹雪芹祖父曹寅园林、《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前身。为何叫随园?原因有三。

其一,曹家没落后,园林归于接任江宁织造的隋赫德,袁枚将“隋园”更名为“随园”。其二,袁枚修葺此园时就势取景,随心随性,“随高置楼、随溪建亭、随涧搭桥、随流作舟”。其三,袁枚在经历宦海沉浮后,人生态度转变。此时,他追求的不再是仕途,而是听从内心、无问西东的生活。他在修葺随园的同时,也是在营造自己的精神家园。

正是在与随园的相依相伴中,袁枚完成了他个性的塑造。

在随园,无案牍之劳形,袁枚可以尽情看自己想看的书。

袁枚自幼好书,但“家贫难致”。为此,他曾写过一首《对书叹》:“我年十二三,爱书如爱命;每过书肆中,两脚先立定。苦无买书钱,梦中犹买归。”

可以想象,小袁枚路过书肆窗外,恰好瞥见里面陈列着几本慕名已久但无缘拜读的书,欲望驱使他步入书肆,而他未发育成熟的个头恰巧又不会引起掌柜的注意。在如饥似渴地翻阅后,他抬起头时发现天已经黑了,这才回家。当晚他做了个梦,梦里书就摆在他枕边,近得可以闻到墨香。

正因为儿时的这段经历,他才对借书有一番独到见解:书非借不能读也。

脱贫之后,袁枚看到好书就买。尽管他如此爱书,但只要有人来借阅,袁枚必慷慨借予。他的家中藏书多达40万卷,晚年却捐掉了十之六七。

苦心收藏,缘何散去?因为智者不藏书啊!三国儒将周瑜家中的书房就空无一卷,有人问他原因,他回答:“读完一卷烧一卷,反而都牢记于心了。”袁枚身为一代文豪,当然不会如此简单粗暴地对待书,他觉得最好的方式便是“散”,即看完就捐赠给他人。这样一来既可敦促自己快速读完,又惠及别人。

袁枚不仅好书,而且好吃。

袁枚的好吃不似苏东坡的好吃。苏东坡是箪食瓢饮,而不改其乐。苏东坡小时候没口福,吃的是“三白”,即一碗白米饭、一碟白萝卜、一勺白粗盐。但对苏东坡来说,足矣!包括后来苏东坡被贬惠州,他又把热带水果当饭吃,留下“日啖荔枝三百颗”的佳话。

后世推崇苏东坡的好吃,更多是他那种“以食解闷”的豁达。

袁枚不同。袁枚追求色香味俱全,他曾在《品味》一诗中写道:“平生品味似评诗,别有酸咸世不知。第一要看色香好,明珠仙露上盘时。”

他遍集天下美食名点,编辑成册,名为《随园食单》。《随园食单》记述的菜肴、饭点和茶酒共326种,堪称提升吃货自我修养的百科全书。

就以茶叶蛋这样的平民化食物为例,按书中烹调指南,需“两枝线香”,约四小时。后人依此法烹煮,果然煮四个小时左右的茶叶蛋,能恰到好处地腌入滋味。

有时,为求得食谱,袁枚不惜屈躬。一次,某蒋姓朋友请袁枚吃了一道色泽美观、味道不俗的豆腐。袁枚当即索要食谱,朋友却不愿给。袁枚不甘示弱,表示愿重金买下,朋友仍不给。袁枚急了,当场给朋友鞠了三个躬。朋友见状大笑:“子才(袁枚字)不曾折腰事权贵,而今却折腰为豆腐!”说完,把豆腐食谱赠予了袁枚。

而且,袁枚还会识人,堪称烹饪界的伯乐。

袁家有位大厨,别人重金挖他,他却不愿离开袁家。有人问他原因,大厨答:知己难,知味尤难。正是因为袁枚懂他以及他烹饪的美食,所以大厨觉得袁枚就是自己的伯乐,说什么也不离开袁家。

直木奖得主杉森久英所著的《皇室料理番》中,主角笃藏有句名言:

“怎么能把我当个普通的厨师!我倾注了热情、气魄与美的菜肴,绝不逊于美术馆里的艺术品。”

是啊,顶级厨师做的都是艺术品!大厨做的艺术品,当然需要由袁枚这样的艺术家来品鉴!

袁枚不但好书、好吃,还好名。

袁枚一位朋友的儿子年轻好学,拿着诗作来请教袁枚。袁枚读后,赞叹了几句。不料此人告别时却说:“本人不好名,先生千万别把我的诗拿给别人看。”袁枚听后,十分鄙夷:“此人矜情作态,格局太小。”在他看来,能以诗文扬名天下,理所应当,没什么见不得人。

有位官人自称不好名,袁枚听后说:“孔子曾说过‘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圣贤尚且如此重名,何况你呢?”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对于这个道理,袁枚也深表认同。

由于他的文采和笔耕不辍,名望也日渐高涨。在时人眼里,袁枚与纪晓岚并称“南袁北纪”,又与赵翼、蒋士铨合称“乾嘉三大家”,而三人中首推袁枚。

有了這样的咖位,袁枚的诗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贵重之”,甚至连高丽也有人前来求购。而且,袁枚的润笔费有时高得离谱,某次他替人撰写墓志铭,对方随手一打赏就是万金。

袁枚的孙子袁祖志在《随园琐记》中炫耀这件事:“……五十年中,卖文为活,竟有一篇墓志赠银万金者,以故可以扩充园圃结构。”袁枚的稿费收入不但能养活全家几十口人,还能拿出一部分用于扩建随园。对于此事,袁枚当然会毫不避讳地说:“别羡慕,这是我应得的”

除好书、好吃、好名外,袁枚还好游。

年轻时,袁枚遵循“父母在,不远游”的规矩,待在随园,陪伴母亲享受天伦之乐。及至母亲逝世,他已64岁高龄。守孝三年后,他开始了壮游。

别人劝他说,你都一把年纪了,安安心心居家养老,不是更好吗?袁枚表示我不听,我不听。他立志要做一个背包的诗人,活到老,游历到老,创作到老。

袁枚对大自然的钟爱,使他战胜了肌体上的衰老。67岁那年,他登天台、游雁荡,渡钱塘、过兰溪,且吟且行,不亦乐乎,并写下了《周孝侯斩蛟台》《立夏日过天姥寺》等诗作。此外,他还绘制了《游雁荡图》,并装裱长轴,带回随园,悬挂壁间,供人观赏。

袁枚四十多岁时,曾请相士算过一卦。相士预言,袁枚63岁得子,76岁寿终。到63岁时,袁枚果真老来得子。他就觉得相士算得准,料想76岁时大劫难逃。于是到了这一年,他深居简出,坐等人生最后一刻到来。

没承想,他竟挺过了这年除夕,这一挺,又多活了六年。既然向天借到六年,岂能不好好度过?于是,次年起,袁枚又开始了壮游。直到去世前一年,他还重游扬州、苏州,到无锡,过慈溪。

某作家曾写过这样一段话:在路上看到一对老情侣。老爷爷身穿墨绿色绒外套,是老克勒式打扮。老太太拄着拐杖,上衣是皮夹克,下身穿着浅蓝色牛仔裤,夹着一根烟,边走边抽……结论就是,我才不要推着轮椅看夕阳呢,我要健康、聪明、矫健且酷酷地老去,没入土前坚决不做尘,只成为风。

可以说,在如何老去这件事上,袁枚教会了我们不少。

而且世俗如此强大,强大到生不出改变它们的念头来,袁枚也给出了答案:不必太在乎世俗的看法。

袁枚14岁时就写下了名篇《郭巨埋儿论》。在他看来,郭巨为孝母而埋儿的行为不近人情,如此观点自然与当时的旧礼教相去甚远,但袁枚仍要说出来。年长以后,他公开招收女弟子,开女子教育之先河。这在当时也是惊世骇俗的大胆创举。要知道,封建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

天下士人觉得老老实实当官才是正道,袁枚却选择辞官归隐,徜徉于书与美食间;别人劝他安心养老,他偏要做一个背包的诗人。就是这样一个不太在乎世俗看法的袁枚,活成了清代集大成者。

所以说,如果非要追究怎样过完一生才算成功,答案恐怕只有一种: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度过。

编辑/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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