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 郁
美丽的敌人
○寒 郁
1
来到雪湖初中第一堂课冯素素便发现那个男孩了。他趴在那儿,看上去懒懒的,其实绷着一种警觉,长得白净柔弱,对一个男孩来说,确实有些单薄了。听着课常常很快地眨一下眼,睫毛长了点,眨眼时像什么呢,大约如蝴蝶扑动水面,这双大眼突出了他身上某种无辜的气质。冯素素看清了,他在做笔记,然而掩护着,一会看看天花板,一会看看窗户外面,然后在间隙里赶快在本子上划拉几笔。她心里有点感动,也有点心酸。初来乍到,一屋子的坏学生,串通好了,都与她为敌呢,没人听。就他一个人,暗度陈仓。冯素素翻翻学生名册,寻到他那一张:梁宇宸,14岁,家长那栏,只填一个,梁艳。
上完课回到宿舍,男友的电话打来得很及时,问她:“怎么样,想好了没?”男友让她来南方,一起闯荡。“我再想想,”她说,“你也知道,考上招教不容易,刚开始代课,你先别催了,我想好了回你……”“还有啥好想的?”男友脾气急,“我就不明白了,进个公司随便做俩仨月工资也顶你当老师干一年的,公司我这都帮你联系好了,就等你面试呢,你还想啥!”“……”“你不会说你还是喜欢做老师吧?——拜托,媳妇儿,别那么天真好不好,你说那老师有什么好的,跟个保姆似的,操心受气,还挣不到钱。我们都不是学生了,社会是很现实的,我们要赶快挣钱,才能买房结婚。你不是想要个贴满卡通壁纸的房子?来啊,我们一起挣,不要几年就会有的!”男友口才好,说起来滔滔不断,冯素素要把手机稍稍离开耳朵,那种连贯的嗡嗡声才弱下去一点。
男友看游说半天不起反应,终于动了气,“素素,你是舍不得家里那种安逸吧,有个小编制,亲戚也都在,然后从县城公务员梯队里找个如意郎君,满可以在小地方舒舒服服地活着。也是,怎么着不是一辈子,这多滋润,省得跟我在外面辛苦……”“是,我就是贪图安逸,林永立,你别和我说了!”冯素素眼泪掉下来。当初在学校的时候,又不是没有家境优渥的男孩追她,最后选择了他,还不是因为觉得他有志气,和她聊得来,心有灵犀。当初她考招教他也是很支持的,并且说当老师也挺好的,“稳定嘛,还有俩假期。”可他在南方做了半年销售,就改了口,好像见了钱,开了眼,冯素素不和他一样投入到热气腾腾的挣钱运动中就不求上进似的。
挂了电话,她很想生气的,可看看宿舍四壁,惨白的灯泡照不到25瓦之外的黯淡。推开窗,就听见那些家属院的男教师们正聚集在一楼大办公室里打扑克,间或响亮地说笑、吐痰……冯素素叹了一口气。本以为分到了这个镇子最好的中学,可以挥洒青春做一番教书育人的事业呢,谁承想早已不复当年的校园。学校撤并后,学校辐射的乡村生源锐减,学习好点的孩子大多被家长送到市里读书,剩下的基本都是些混个中学毕业证的差生,其中大多数都是留守儿童,而有点能耐的教师也多去了省城或者市里的私立学校,现在这个偌大的校园,徒有一个凋敝的空壳。父母让她先干着,也正在找关系试图把她调到市里的学校。
冯素素出了门,来到操场,不让自己去想这些纷纭的事儿。跑了两圈,已是夏末,看看天上,零零碎碎的几颗星,她感觉有点冷,似乎觉得林永立的话也有些道理。
2
冯素素实际上也是可以不去三三班的,如果她送点礼,或者像那些只比她早来一段时间的女教师,缠着领导发嗲,或许就分到其他班上了。可她做不来。有时她会羡慕那些擎着一张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笑脸,周旋于众人之间的同事,那种分寸感、场面话、眼力见,哎呀,真是,叹为观止,衬托出自己为人处世的笨拙。领导让去三三班带班主任,那就带吧。想着自己总能教好,何必那样八面玲珑呢,其实还是内心小小的骄傲。虽然这点骄傲在小镇中学里,是不合时宜的。
但一段时间下来,她之前所自信的教学技法、板书等等,在三三班,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三三班是雪湖初中出名的垃圾班。到了初三,学生已经从初一的六个班稀稀拉拉减为三个。三个班里,一班是成绩最好为中考拼搏的,二班就稍差了点,三班更次之,几乎都不打算参加中考,最后一年,混到毕业,然后有远见的家庭会花钱让孩子读个技校,家庭不好的,等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故此,在这样的班级里,学业不需多提,老师哄着学生不出大事顺顺利利把这一年念完,然后送走各位小神仙,就算功德圆满。所以,日常打个架闹个事早个恋上个网只要不太出格,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有心理准备,冯素素还是惊吓了一阵子的。这些男生女生,完全无所事事,而又荷尔蒙分泌汹涌,男生大半沉迷于网络游戏,女生扎在穿越玄幻言情网络小说里,或者发呆。因为成绩烂,他们普遍深信读书无用,“考上高中又怎么样,公费生就那几个,还不是要出一大笔建校费之类的款项,再上三年,考个大学又如何,现在大学生还不如技校生呢!”
私下里冯素素找他们谈过,对他们的逻辑无可辩驳,“老师我数学不好,你来算算,我是一年一年花那么多钱去上那个没用的大学,还是明年毕业就去打工挣钱划算?”冯素素无话可说,他们不相信读书,看不起学习好的,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没上过大学而混得人模狗样的榜样。
在这样的氛围里,好好上课自不必提。事实上,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冯素素就感受到了他们普遍的敌对情绪。她在台上费劲地讲着,一回头,底下这帮主儿东倒西歪的,看闲书的、玩手机的、传纸条的、说悄悄话的,姿态纷呈。冯素素加重语气嗯嗯几声,敲锣一样试图聚齐他们的注意力,可刚回身板书,底下就又一片嗡嗡。如是重复了几次,她开始还感觉到一种新鲜的愤怒,后来,连怒意也没了,只是觉得倦怠。不是没发过火,也不是没旁敲侧击地劝过,没有用,这些孩子早被各科老师花样百出的骂给弄皮实了,对于冯素素这样新老师的招数,早已熟视无睹。
冯素素想,怎么会是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错呢?她想不通。她到底年轻,还想着能把他们带往希望之境。虽然底下也没有多少人在听。讲了半天,仿佛独角戏。在课文的一个段落,冯素素提了个问题,希望能互动一下,望下去,没有一个人举手回应。余光瞥到梁宇宸那儿,他似乎手指动了下,但发觉她在台上看他,立刻就又看向窗外去了。冯素素寄予的最后一点希望的微光也破灭了,让她不仅是泄气,还有一种枉费心力的疲惫和委屈。她挥挥手,索性不讲了,让他们自习。她在台上批作业,底下窸窸窣窣的,一会儿就声势浩大了起来。冯素素叹口气,不得不起身巡视。
走到梁宇宸身边他都没发现,仍低着头,趴在桌洞上。冯素素忍不住站在他身边打量着,他那单薄的身子缩在那儿,像只小猫。
梁宇宸正看着书,忽然感觉头顶上方罩上了一片阴影,很轻。他还没抬起头,就伸过来一双白皙的手,掀开他的书,很温柔。他呢,本能保护地去拽,于是双方力量僵持在一本书上。他怕被收走,书是他从学校书摊上租的,一天两毛钱。他更怕她拿着书交到教务处,他们英语老师就这么干过,那样书不但被没收还要赔书店一笔钱,还得写检查当着全班的同学念。一想到这他拽得更紧了,他抬起脸,眼里蓄满了泪,看着她。冯素素感觉到他的颤抖,把手放开了,讪讪地说:“怕什么,我就看看书名呀?”
他摊开书皮,是本厚厚的玄幻小说,外面包着教材的封皮。“哦,是本好书。”冯素素说,“看看玩儿,别走火入魔了。”然后会心地笑了。他咧了咧嘴,没敢笑出来,但读懂了她眼里亮晶晶的善意。
打这以后,她的课他就用心听了。当然,他还不至于那么傻,从头到尾一直盯着她,他才不好意思呢,因为大家都在玩嘛。他怎么好意思一个人众叛亲离认真地听她讲课呢?所以他装作漫不经心,在不经意间,才觑眼看看台上的冯素素。而其实,自始至终,梁宇宸的心绷紧着,就像一个暗暗发力的磁铁,她讲的每一句话他都用心吸附一般贪婪地记下来了。
3
冷落了她许久,午休的时候林永立打来电话,劈面就是:“想好了没?”冯素素迟疑却还是清晰地回他:“没。”电话随即就被挂了。那样干脆,倒把冯素素闪得愣了一下,然后就激起她反弹的怒气,打过去,不接,再打过去,还是不接。冯素素撂了手机,气得闷坐在床,恨恨地道,不接算了,几天不见,脾气还见长了!可手还是不由自主滑过去,又将手机捉住,吧嗒吧嗒发了一串消息,可倒好,最后对方就孤立地一句:再给你一周时间,考虑清楚。
嘿,看把你能的,成最后通牒了,我要考虑不清楚呢?
再没下文。
看来林永立是铁了心。大有她如不来和他一起在前线顶风冒雨,就把她弃若敝屣,另寻佳偶之意。冯素素被他潜台词里包含的冷静权衡给震了一惊。他何以变得这样势利,三年的感情可以说断就断吗,三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抵不住现实的一记闷棍,怎么可能?
冯素素正气愤难耐,班里几个乖巧的女生拍门而来,“老师,他们打架啦!”冯素素已然习惯,隔一两天不起事端反而不是三三班了。
“谁打谁?”
“张昊他们打梁宇宸。”又是欺负梁宇宸。
“哦,我知道了。”
女生叽叽喳喳补充道:“这次打得厉害,梁宇宸都吐血啦!”“脸也变形啦!”
冯素素思忖着要不要找校务处帮忙,想想,算了,硬着头皮上,找人帮忙肯定又让那帮男生瞧不起,背后不定说什么难听的话呢,“走,去看看。”
边走边问是什么起因,女生偷偷告诉她,梁宇宸的妈妈离婚后在邻县做那个。“哪个?”“就那个嘛。”女生们倒有点怪她不懂了。从女生的眼神里,她琢磨着,才“哦”的大概明白了。“张昊他们刚才又拿这事取笑他,梁宇宸不干,就打起来了。”
那些男生平常动辄就拿这事逗弄梁宇宸,并且把“小姐”这两字念得很富有动态性,“嗨,不是听说你还有个妹妹吗,哥儿几个可不可以先预定啊,咱们兄弟,到时候给个八折优惠啥的?”梁宇宸抬起秀气的眼睛,因为内向而压抑的愤怒,使他的神情像是将要撑破的气球。在一片猥亵的笑声中,他终于抡起屁股下的凳子冲上去,可到底势单力薄,难敌他们人多势众。张昊踩着他的手,摁着肩膀,说:“你爸爸在矿上挣点钱被野女人勾搭走了,不要你们娘仨了,你妈妈也是好样的,嘿,搞身体开发去了,你就是个野种,还不让人说了!”梁宇宸被压倒在地上,瘦弱的肩膀仍然一挣一挣的,嘴里还含混地骂着……他们打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梁宇宸长得好看,很招班上女孩子喜欢。张昊他们涎着脸围着女生转,一转脸女生的眼神就聚焦到梁宇宸那里了,张昊能不嫉恨——那就打你。他们摔坏梁宇宸的桌椅板凳,买一个摔一个,把他的课本扔进垃圾堆里……
冯素素到了地方,已经打完了,张昊他们没事似的三三两两站着说笑,梁宇宸脸上像是一面破烂旗子似的靠着墙,看到她来了,脸上的愤怒忽然变成委屈和羞愧,又极力忍着,扭过头望着窗外,不让眼泪掉下来……那一刻,冯素素的心针扎了一样,密集地疼。
她压住怒火,冲向张昊他们:“你们凭什么打他?”
“谁打了?”张昊晃着脑袋问旁边的马仔,“我们刚还在探讨人生啊理想啊这些呢,和谐着呢,哪有谁打架,没有的事,是吧?”周围的男孩交换着眼色,纷纷帮衬着点头,“嗯嗯。”张昊眨眨眼,笑嘻嘻地,“你看吧,老师,我们好着呢,你就别操心了,接着回去睡觉去吧。”
“别跟我嬉皮笑脸的,张昊,你站好!”转过身,走到梁宇宸跟前,柔声问:“你说刚才都是谁欺负了你。”
梁宇宸没有回应,倔强地望向天边。冯素素蹲下身,鼓励地看着他。梁宇宸眼神躲闪,试图绕过她殷切的目光,却被她如兜头撒网,无处可逃,索性闭上眼。冯素素扳住他瘦硬的两肩,重复问了一遍,语气虽仍柔软,已有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倒是说啊,有老师在,你怕什么?
可这少年,咬紧牙关,始终不发一言。
在对方看热闹的笑声中,她赌气又问了一遍。梁宇宸终于睁开眼。冯素素看见,那漆黑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泪,亮亮的瞳仁打着旋,努力将眼泪分散,不让它们得逞掉落。正午的阳光洒下来,泪水使他的眼睛总体呈现出一种好看的玫瑰色。冯素素感到心“咚”地一下,类似于破碎的声响,这种感觉,上次是在月台目送林永立坐上渐行渐远的列车……冯素素懂了,他在恳求她,仿佛在说,老师你别管了,我们学生之间是另外一种生态法则,你帮不了我的……
果不其然,梁宇宸抿着嘴唇,不看她,一字一顿地说:“没人欺负我,我自己跌倒的,老师。”
说完,他就跑开了。
张昊他们得意地笑了。
不知道是积着对林永立的气,还是替梁宇宸难过,看着梁宇宸一瘸一拐奔跑的负伤身影,冯素素忽然叉开胳膊,呼啸了一嗓子,将板凳掼在张昊脸前。使的劲猛了,倒带出了自己两串泪。
4
月末的单元测试,出乎意料的,梁宇宸排名倒数。他是爱学习的那部分学生,虽然和快班的相比还有很大差距,但在这个班里,梁宇宸一直是前两名。冯素素原想着累积几次他的单元测试分数,去找教务主任,设法把他调到二班去,至少学习氛围要好很多。冯素素看着试卷,很多地方白白空着,她知道他本来会的,故意不做。冯素素凝着眉头想了很久,似乎觉出了一点苗头,心想,要真是那样,这个孩子可真没救了。
果然,梁宇宸即便在她的课堂上,也是或埋头于坦然摊开的小说,或和前后桌嬉戏低语,再不听讲,连装个样子都懒得做。他显然是刻意的,言语动作里有一种夸张性,像在表演给谁看似的。终于在他把纸条掷给后边的女生的时候,冯素素火了,“梁宇宸,你站起来,上课干什么呢?”
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松松垮垮的,吹吹头发,满不在乎地说:“没干什么。”
他那个小身板也要学流氓气,冯素素气得想笑,用书脊敲敲讲桌,以增其严厉,“捡起纸条,念出来!”
“曾妍妍你是冬天生的吗,一会不动急得慌,能别踢我板凳了吗?别人说你好看,我不觉得,你嘴上有个痣,相书说主多嘴贪吃,你还有狐臭,所以你就别勾搭我了,我警告你,再蹬我板凳放屁熏你……”冯素素不得不重重敲击桌面,截断他一板一眼的捣乱。就这底下已经笑翻了,张昊还打了个呼哨,拍手叫了声好。梁宇宸很快地回了一下头,冯素素捕捉到了,他在向张昊讨好地笑呢。一瞬间她全都明白了。
他不愿再做不合时宜的好学生了,开始在课堂上开始积极反动,以此表示“痛改前非”,试图向张昊他们靠拢,融入集体,以求不被孤立和打击,哪怕这个集体是邪恶的。
冯素素一时哑然,内心震动,真真切切地心疼。
自此,梁宇宸变了。其他老师一下难以适应,原来难得的好学生变得调皮多动,老师们都说梁宇宸也变坏了,啧啧。这个坏猝不及防,带着变本加厉的报复性,所以坏得突兀,让人目瞪口呆。老师们感叹,三三班到底没有留住一枚硕果,坏完了。
冯素素悄悄观察了一段时间,张昊他们那个集团并没有接受他的“投诚”,似乎还在考验他的忠诚度。一个人独处时,他还是那个缄默的男孩,似被心事坠着,人佝偻着,茫然呆坐,时而抬头看天,时而远处遥望,黑眼睛里藏着一抹阴影。一旦有人来了,他便立刻竖着耳朵,带着警觉的紧张感,防范突袭而来的目光,眼神底子里的温柔和少年天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前的浮夸嬉笑,附和别人打闹。但不管笑还是闹,动作好像总是慢了半拍,反而更凸显出了他的孤立。
冯素素静静看着,一边气闷,一边又忍不住希望有一种魔法,能向两边分开水面,把他从污水里拎出来,俯下身,轻轻抱抱他,对他说,嗨,少年,快乐些,好吗?
冯素素读着课文,走过他身边。瞥见他咬着指甲,右手在桌洞里藏着,半个身子趴在桌上,侧着头从余光里看着过道,那个样子蔫蔫的,但从那偶尔眨动的黑眼睛里,还是透露出一个少年清澈的灵气。梁宇宸从支着打掩护的手臂后面观察她,发现冯素素也在看他,赶紧将手臂掩藏住半边脸,身体缩成一团,密谋着什么似的,冯素素看到了他肩头的细微痉挛。
她从梁宇宸座位前走过去,依稀听见身后一阵轻声惊喊。转过身,后排的学生纷纷躲开她的目光。她看见张昊脸上挂着一抹叵测的笑,以为他们又在底下耍什么小动作呢,咳嗽了一声,以示警告。
上完课,回到办公室,几个女同事正围着教务主任打听职称评审的事,她们对中年领导那份拿捏的讨好和撒娇口吻,说出的话让领导笑眯眯的,听着熨帖舒心。冯素素感慨,真是能耐,自己口拙舌笨,就学不来。她悄悄接了几杯水放在主任和同事面前,大家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一个同事看了她一眼,另一个同事也看了她一眼,主任也看了看,急忙收回视线。他们的神情欲言又止,又带着点不好意思。冯素素琢磨,不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吧?想了一圈,好像也没有啊。
谈完了话,主任走开了,和她关系稍微近些的同事走过来,拍她肩膀,拉着她走到一边,指指她的裙子,笑着说:“身上来了也不知道,赶快去换一下吧,傻姑娘。”
冯素素低头去看,一看脸就红了一片。裙摆后边几摊红色污斑,在白底碎花的裙子上很是显眼。想到刚才领导、同事都看到了,脸上红得更厉害了,这回可丢人丢到家了……她赶快往宿舍跑,跑着跑着,猛然一愣,没到例假呀,这裙子上是哪儿来的污痕呢?她被自己突然的联想给绊了一个踉跄……
今天,她特意穿了这件心爱的长裙,心情美美的。此刻,冯素素捧着裙子,像捧着一个破碎的梦。裙摆后面被甩上了触目惊心的红墨水,还集中甩在臀部以下,故意模仿女性月经溢出的情形。冯素素摩挲着裙子,心说别哭别哭,不过是一件衣服,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看着那些洗不掉的污浊,眼泪还是扑簌簌地落下来。
今天是她二十三岁生日。
那裙子是林永立挣第一笔钱给她买的,碎花浅白的底子,镶嵌着爱的花边,美好得像是一个梦……可现在,梦脏了。
5
对这件事,冯素素绝口不提,没去追究是谁干的。但到底灰了点心,以前讲课,每句话都颗粒饱满声音朗然,现在呢,没了情感投入,语调轻淡,流于表面。并且讲课的中间,常常不由的就是一声叹气,很忧伤的样子。底下学生抬起脸看她,她才发觉。
那大半箱子各样款式的裙子,她也悄悄收起。她是个裙子控。以前林永立打趣说她,爱裙子的女孩,不管到多大,心里都住着一个小女生。虽然这样说,他还是陪她逛遍校园附近的女装店,用工读积攒的那点零钱,一件一件买给她,各种好看的裙子,让她挨个地穿。她身形挺拔,哪一件穿上都好看。林永立就站在旁边,眯着眼,嘴角上扬,眼睛里含着明亮的笑意,看呀看呀,看不够的傻样子……那时候,他是多宠她……一转眼,他都忘了吗?
好在天气渐渐转凉,她想,不穿就不穿吧。自此,平日里冯素素只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了事。
每逢她的课,梁宇宸都在堆起的课本后面躲着。他到底如愿以偿,纳了“投名状”,得到了“组织”的认可,成了张昊的跟班,鞍前马后地为他们买东西传消息。她不再替他感到惋惜,她想,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无非师生而已,可进可退,何必那么费心呢。冯素素甚至想好了,带完这一学期,就辞职,过了年,就奔赴林永立怂恿她去的新天地,和他一起投入到挣钱的行列里来,建筑他们虚构的幸福。
抱着这样的想法,学校生活忽而就轻松多了,天也阔大,云也疏朗,那感觉就像罩子里面的人还在争逐打闹,而她已出来,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罩看。站在讲台上,没了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她甚至想,你们闹吧,一帮可怜虫,出了学校有你们受罪的时候!她也开始像别的一些老师一样,不再仔细备课、批作业、写教案,上完课就撤,不管效果,底下轻松,她也轻松。
三三班的坏孩子开始还觉得挺好的,这个新来的老师也终于对他们放弃了,被这环境同化了。可慢慢又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连这个唯一对他们真诚付出的老师,最后也灰了心……不过这点不安也转瞬即逝,仿佛处在一个盲目的漩涡里,他们知道自己的无能和被嫌弃,上帝抛过来一根稻草,他们又不珍惜,觉得没什么用,还试图拉着稻草一起沉溺。
这天上着课,照例她在上面讲,底下嗡嗡一片,各说各的,冯素素已经习惯。正讲到一个知识点,没几个人在记录,刚要敲黑板,转念一想,哦,差点忘了,自己现在也不较真了。苦笑一下,打算让他们去。这时,突然响起一阵“砰砰砰”的声音,很猛烈,全班都噤了声。冯素素抬起头,看见梁宇宸握着字典,一张脸通红,用字典在桌面砸了几下后,在安静中坐下,继续躲在一摞书后面。
冯素素接着讲。
安静持续了十来分钟,嗡嗡声如潮水似的,又悄然涌来,并且声势渐至浩大,即将再次把讲课声覆盖。好在下课铃响了,冯素素正要迈出门外,只见梁宇宸从趴着的桌上起身,走到出风头的张昊跟前,微笑着,拍拍他肩膀——这段时间,梁宇宸已被他们视作跟班,所以他走过去,周围的人并没提防——张昊一转脸,喉结迎上一抹刀尖。他都没看清梁宇宸怎么把刀子拿出来的,就觉得那么一闪,凉意就贴到了脖子上。
张昊到底是打过架的,刚开始尚能做到临危不乱,挥挥手让周围的跟班不要轻举妄动。
班里的吵闹声退去,几十双眼睛瞪大着,带着兴奋和惊恐,视线一端集中在舞台中央的两人身上,又慢慢转移到冯素素那里。她反应过来,喊一声:“梁宇宸,你这是干嘛?快,放下刀!”
梁宇宸一言不发,一把裁纸刀代他和张昊谈判。两人对视着,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一方不屑于说,一方怕喉结划破,两人沉默着,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以后还欺负我吗,上课还捣乱吗?”
“你先把刀放下……”
“那你跟它说吧。”
刀尖跳了一下,跃跃欲试,对方刚刚破土而出的喉结下沁出一丝红。梁宇宸轻轻吹一口气,风力加速了伤口的寒意。张昊慌了,皮肤上萌发密集的汗粒,冷汗涔涔而下,拔剑一样顶着怒气的目光开始摇晃,根基不稳。他开始恐惧。刀尖继续紧逼。突然,握刀的手里溅起一片猩红,张昊误以为是自己血脉喷溅而出,失声哭号起来。因为崩溃,发出了凄厉的劈音。梁宇宸撤了刀,张昊瘫倒在地。
张昊捂着脖子,卧在地上,叫得枝繁叶茂,大约后来发现并未伤着,复又惊喜大笑,一时涕泪交并,控制不住裆下源源不断的热尿。
梁宇宸面色沉静,看一眼地上的烂泥,收起裁纸刀,甩掉手心炸掉的小气球和淋漓的红墨水,安静地走回座位。坐下来的时候,对着台上的冯素素看了一眼,微微笑着,因为不好意思而眼眉半垂,似乎在对还没从惊吓中缓过劲的她说:“老师,以后再没有谁在课堂上捣乱了,您好好给我们上课吧。”
6
她要辞职的消息还是慢慢传开了。她还是答应了林永立,这学期结束,过了年就奔他而去,尽管还没和家里说明。她甘愿被他打着爱的名义,挟持到和他一个战线里……在现实中,她明白他爱得自私,可是怎么办呢,他带着她三年多的情感。
可梁宇宸握着裁纸刀眼神殷殷的表情,让她又有些犹豫,不忍心就此撒手离去。她试着给林永立发了个信息:让我带完这一年再辞职,行吗?林回得也干脆:你多带几年吧,最好别来了。
没隔两天,冯素素看到他的朋友圈,有他和一个女孩吃饭的照片。照片上两人笑得灿烂,似乎带着挑衅的味道,明显不是简单的同事关系。林永立在逼她就范。冯素素对着照片看了很久,感到一阵心酸,她想,罢了,这个男人太武断,她偏要在这里待满一年,倒要看看他会怎样。如果连这一点空窗期都撑不过去,那之前学生时代的情感也未免太肤浅了些。
事情想透了,心也松快了,她还在照片下评论了一句:眼光还不错,这女孩挺漂亮,哈哈。评论完了,一颗水珠滴在屏幕上,才发现眼泪不知何时悄然滑落。冯素素反手擦擦,心说,哭什么呢,这么大了,他能这么决绝,你又何必呢?眼泪却控制不住,冯素素索性埋头哭了个痛快。哭完了,收拾心情,接着去上课,不同的是,她重新穿上了裙子。裙子是蓝花的,配上长筒袜,好看极了。
到了教室,讲台上,搁着一束花。底下那帮孩子闷着头读课文,若无其事似的,其实都压着脑袋观察她。冯素素笑了,拿起花,上面夹着一张纸条,写着:
以前我们不懂事,把那些打呀骂呀的老师,都当成敌人,你不是的,您那么美丽,对我们这么好,是我们的老师……老师,您能教完我们这一年再辞职吗?
字迹清秀,应该是梁宇宸写的。这个季节,秋天了,这帮坏孩子竟还采集了一把鲜花,难为他们了。她说:“嘿,小坏蛋们,那可不好说,就你们这股气人劲儿,谁能教完一年呢。”说着她便笑了,学生们吁出一口气,跟着笑了。冯素素揩下眼角,清清嗓子,开始上课。
寒郁,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人民文学》《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广东省有为小说奖等。小说集《孤步岩的黄昏》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现居广东东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