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舒
把创业当成修炼,不再刻意地去想所谓的责任,吕全斌觉得自己稳了不少。
成就感
今年的“大姨妈”似乎没那么痛了,吕全斌甚至在年会举办的当口去了一趟念念不忘的新疆“纵情山水”。
作为中国基金会发展论坛秘书长,一年一度的论坛年会被吕全斌戏称为“大姨妈痛经”。今年的年会将如期于11月22日在苏州举办,这是他和团队连续做的第三届年会。
筹备过程没有预期中顺利,但吕全斌并不那么焦虑。
他学会了放手。除了参与前期工作梳理,他把具体事务交给同事全权负责。10月去新疆旅行,把自己从物理空间隔开也是他有意为之,“因为我在的话他们总会来问我。”
2008年,南都公益基金会、友成企业家扶贫基金会等8家基金会发起“中国非公募基金会发展论坛”。成立之初,论坛设定规则,每年选举两家基金会作为轮值主席,通过举办沙龙、城市峰会、年度大会等形式,建设中国基金会行业生态系统。2016年,“中国非公募基金会发展论坛”更名为“中国基金会发展论坛”。
吕全斌和团队从2015年底开始接手基金会发展论坛秘书处的工作,2017年,他把秘书处作为常设机构,在北京注册民非组织“基业长青”,并在组委会之外成立了理事会。
团队角色清楚了,同事能够独当一面,吕全斌准备给自己安排一些其他的工作。“基业长青”运作已一年多,他准备做机构规范管理,把制度建设和组织建设提上来。
今年是基金会发展论坛10周年,年会办完之后,吕全斌准备做个分析报告,“到底什么人老参会?通过参会他们获取了什么?年会到底在哪些程度上帮助了什么人,达到了什么成果?”组委会里的一些基金会秘书长觉得没必要,因为会议活动很难评估,但他还是希望用数据和访谈做些分析,“其实对于效果我心里多少有些感觉和判断,但我需要印证,未来好知道该怎么走。”
吕全斌喜欢分析,以逻辑做事。他把基金会发展论坛的工作梳理为三条逻辑线,每年的大小论坛和峰会被他定义为“行业发展”,此外,“研究倡导”也是他希望论坛承担的功能,还有陪伴基金会成长的“能力建设”。不少人误解基金会发展论坛就是年底的大會,吕全斌一再强调:“基金会发展论坛是一个大的品牌,除了一年一度的年会,还包括秘书长说和城市峰会。”今年,基金会发展论坛举办了广州、成都、长沙峰会,上海、南京“秘书长说”,北京主题活动和线下沙龙等十余场活动,并参与了广州基金会夏季论坛,组织了墨卡托中国基金会秘书长访欧之行。
研究倡导方面,基金会发展论坛支持翻译了美国的《基金资助工作基础指导大全:资助者实用指南》,资助《中国基金会法律风险报告》的印刷,开展了《社会组织登记管理条例征求意见稿》的研讨会。
《社会组织登记管理条例征求意见稿》研讨会最初并不在工作计划里。8月3日,民政部就《社会组织登记管理条例(草案征求意见稿)》向社会各界征求意见,意见反馈截止时间为9月1日。“我们本身有别的工作安排,也没有人力和预算,但是觉得这个事情还是该做。”秘书处很快响应,组织了两次研讨会,邀请民间专家、学者、实践者和立法部门官员直接对话,共同探讨一些修改意见。
能力建设方面包括在行业基础设施建设上,针对各基金会人才需求建立的中国基金会素质能力库项目,以及针对成熟基金会经验交流分享的中欧基金会秘书长交流和基金会开放日等项目活动。
“从行业视角出发”是吕全斌给基金会发展论坛的定位,他不希望论坛仅限于做成基金会之间的平台,而是希望基金会跟政府、企业、媒体、公益组织都能在上面对话。比如《社会组织登记管理条例征求意见稿》的研讨会是意外临时应对的工作,“但我觉得作为行业的平台,我们要有这个意识,要履行这个功能,在政府制定相关政策时要代表基金会去互动。”
3年过去,团队成员由最初4人增加为9人,基金会发展论坛组委会成员增加到21家,今年的年会准备了15场平行论坛,刷新史上数量之最,并以“史上最强参与感”为主题,设置了现场抢麦、闪电发布、晚会节目、绿色会议等“新玩法”。
团队越来越好,年会影响力越来越大,吕全斌“挺享受,也挺有成就感”。
怎么做成这样子了?
吕全斌刚接手基金会发展论坛时,这个办了7年的论坛正经历低谷。“差点选不出轮值主席,玩不下去。”吕全斌开玩笑,“怎么选轮值主席呢?巴不得开会的时候谁去上个厕所,回来就被定为轮值主席了。”他回忆,那时候组委会成员对论坛的信心很低,没人愿意接手,“就有一种‘都成这样了,我再接着还能怎么做?的感觉。”
问题的症结显而易见:论坛没有稳定的秘书处,治理结构不清晰,只能跟着主席摇摆。主席每年一轮换,政策很难保持延续性。
基金会发展论坛作为一个行业平台,链接了很多优秀基金会,秘书处通常被看作一个跳板,只要有能力,会被很多基金会挖角。往往一年期满,秘书处总干事就会跳槽,有几届甚至干不满一年。
吕全斌和基金会发展论坛的缘分始自2012年,彼时是他做全职公益人的第3年。当年论坛的轮值主席是北京市企业家环保基金会和广东省千禾社区公益基金会,因为和千禾基金会秘书长熟识,他受邀到论坛秘书处做了总干事。
这是吕全斌第一次从一线NGO转战行业平台,和众多优秀的基金会秘书长共事,“都是行业大咖,以前只听闻过名字那种。”这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挑战。
那一年的年会有两个创新:第一次离开北京,去广州举办;第一次尝试收费卖门票。“当时觉得压力特别大,看似资源很多,但很多工作都得秘书处的人去做。”作为秘书处唯一的全职人员,吕全斌要跟组委会对接行程、议程,还要负责售票,这些东西他完全不懂。他用了最笨的方法:进入基金会中心网把各基金会的联系方式一个一个抠下来,先发一遍邮件,再打电话,告知对方基本信息,过一段时间再发一次邮件,再打一次电话。
没想到效果特别好。“600人的会场到了596人,现场还有人没票想要进去。”那一年,门票收入21万元。
年会办完之后,吕全斌带着实习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二三十万字的会议记录整理出来。3年后,他重新接手论坛秘书处时发现,2012年那一届年会的文字记录依然是最完整的,年会的模板也依然沿用2012年他做的那个版本。
做完2012年年会,吕全斌有意继续留在论坛,他看到了这个工作的意义和成就感,但由于下一届轮值主席风格迥异,磨合不畅,他离开了论坛。
他做了一个比喻:“就像你有很多对养父母,每年你要去不同的家里轮着生活,每家爱不爱你,疼不疼你,都不一样。”这样的情形下开展工作就很困难,“你(论坛)只是他(轮值主席)工作中的一项,他不给你很大空间的时候,你就做得特别难受。”吕全斌说。
没有稳定的秘书处,治理结构不清晰,轮值主席风格迥异,导致论坛不断动荡,2014年年会甚至全权外包给一家行业服务公司。
2015年10月,吕全斌参加基金会发展论坛在西安举办的区域论坛,面对论坛颓势很是心痛:这么好的平台,这么好的事情,怎么做成了这个样子?他心想:如果交给我来做,一定会做得更好。
他找到当年的轮值主席,表达了这个想法。基于对其此前工作的贊赏,组委会很快通过。在那一届轮值主席交旗仪式上,福建省正荣公益基金会的代表吴军军说:“昨天晚上我选上轮值主席之后,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我希望明年交旗的时候,新的主席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个觉。”
吕全斌接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设立稳定的秘书处,把“总干事”改为“秘书长”,这是他有意为之。“总干事的假设是什么?总是在干事,就是轮值主席拿个方案和计划,我做执行,现在改叫秘书长的意思是我有这个决策权,整个方案计划我拿,轮值主席代表组委会沟通,行还是不行,有投票权,你要把权力给我一些,要不然工作太别扭了。”他把年会的时间也固定下来,成立了议程小组,每年按照11月22、23日的时间表来筹备和推行。
接手之时,吕全斌和组委会约定了三年规划:第一年把原有项目做好,做出固定的流程和制度;第二年做机制,让秘书处稳定下来,注册成独立机构;第三年创新一些新的项目。如今看来,这些计划已悉数完成。
不再矫情
过去几年,吕全斌一直很焦虑。2016年,一篇2万多字的文章《如何客气地和这个世界相处—30岁的公益人终结篇》在他的个人公众号“二黑爸”发布。吕全斌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怯懦,把他首次创业失败以及他对行业失望双重打击下的人生困境淋漓展现。
2015年被他视为人生的灰暗阶段,彼时,他跟两位合伙人创办了一家线上公益学院,希望颠覆传统的公益学习方式,办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由于理念冲突,合作难以为继。而那一份原本为了说服合伙人做的行业报告,也差点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报告中,吕全斌分析了企业传统培训、企业在线教育、公益行业传统培训、公益行业在线培训以及用互联网方式在公益行业创业的各种模式,“分析出来一看,公益行业里剩下没几个人了,还有不少是不求上进、沽名钓誉的混子。我就对整个行业都失望了,我服务他们还有意义吗?”
他离开了自己作为法人创办的公司,停工两个月,甚至考虑离开公益行业。一位前辈的话点醒了他:“现在这么低能量的状态,不适合马上找出未来的发展道路。从你喜欢和有成就感的事情一件件做起来,再慢慢地寻找方向。”
2015年底,吕全斌接手基金会发展论坛的工作,重新组建团队,开启二次创业。
按照他自己的划分,吕全斌把自己归为第二代公益人。这一代公益人大概于2004年到2008年进入公益领域,循着理想主义而来,把公益当事业,有推动社会变化解决社会问题的使命感,资源多来自基金会。第一代公益人从1995年到2004年进入,基本是知识分子和学者,他们可能有体制内的身份,基于价值观和使命的推动,但并不以公益为职业,资源多来自境外。第三代公益人大概从2010年进入,他们提出新概念,实践新方法,讲效率讲筹款,资源来自互联网筹款。
吕全斌认为,第二代公益人身上有着第一代公益人的理想主义和以人为本的精神,但同时又受到第三代公益人新概念新方法的冲击,很多时候夹在中间难免失落和失望,所以有的选择了离开。“这个失望来自不适应,本来应该讲价值、讲情怀的环境,怎么现在只谈效率、筹款、KPI?”
吕全斌试图寻找原因。他觉得公益主体性建构尚不完全,对于公益行业的功能和价值公益人无法自圆其说。“当商业来了就有人说商业是最大的公益,外部是资本的傲慢,内部又觉得我们本身不行,我们要去获取资源,可是又没人把获取资源的复杂性和专业性告诉大家或者传递给对方。内外一结合,公益行业就被垂直打击。”
他不反对新公益态势,不反对商业和公益的交流,但是他对“商业是最大的公益”“用商业手段做公益”的呼声保持警惕。“呼声太大,可能会让新进入这个行业的人认为这就是公益的主流做法,也会让一些老牌基金会纷纷拥抱互联网,讲效率,讲筹款,讲KPI,但是这些做法对很多公益机构并不适用。”
而更让他担心的,是公益行业的专业性也尚未构建起来。“如果不能在专业程度上获得别人的认可,我们无论做什么,都不能让人觉得这是一个真正解决问题的行业。”
他正在推进中国基金会素质能力库的构建,“就是说从事公益到底需要具备哪些素质能力,我们可以怎么做?一个人在基金会被评价为绩效好,他身上具备什么能力?”他想把这个模型做出来,再看看大家如何能够获取这些能力,“后来发现有一些能力跟商业机构是一样的,可能称呼表现不一样,还有一种是行业独有的,比如说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原动力。”
他也曾想过出一套优秀基金会框架和评价标准,树立榜样,但又觉得时候不到,“现在行业需要多元碰撞,应该鼓励更多人用不同的方式把基金会做起来、做好。”今年基金会发展论坛年会,吕全斌请来的嘉宾有基金会的负责人,也有草根组织的负责人,有老一辈,也有新生代,也请了跨界者。他希望让多元的思想先碰撞起来,而不是仅呈现一些独大的呼声。
吕全斌以前很喜欢写文章,他把自己对行业的观察和思考发在公众号“二黑爸”上,也因此成为公益行业最早一批“网红”。近一年多来这个号没怎么更新,除了没时间打理,“我不能再矫情了,”他说,“与其叨叨,不如切切实实做些事情。”
还有时间
吕全斌也有过逃跑的念头。创业的辛苦和压力难以承受,去年之前他一度想要离开,“创业特别日常,特别挑战,我没有经验,玩的还是一个hard模式,就是直接做行业平台。”
进入公益领域后,他似乎一直在飘荡。2009年进入北京桂馨慈善基金会工作,随后辗转至云南发展培训学院学习、在中山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的GAPPER做实习生、在四川地震灾后发起的社区项目“新家园”代理执行主任、到德鲁克社会组织学习中心做市场销售……这些地方他最长也就待过一年半,基金会发展论坛秘书长是他迄今为止做得最久的一份工作。
他其实不喜欢做机构负责人,而是做策划、出点子,现在论坛年会的很多创意和新玩法还是他提的,90后的同事说他“更90后”。他喜欢论坛和多方产生链接的工作,但是不喜欢创业这种框架感和目的性太强的形式。他很怀念3年前用业余时间做“二黑爸”公众号的那段日子,通过社群运营链接公益行业的很多朋友和资源,线上线下组织活动,分享行业的讯息和思考。
“我为什么喜欢做社群?因为大家灵活自由组合,活动结束不再需要彼此负责。做组织不一样,这是很严肃的事情。”现在回想,吕全斌说以前的自己“太随性了”,“以前觉得很酷,在一个地方折腾到天花板就换个地方继续折腾,现在看,这种随性带着些不负责任。”
他说管理学大师德鲁克讲过一个观点:领导者负债,“就是我对同事有责任,作为领导就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比如没人管理机构,你又不能把这个机构解散了,你作为负责人、创始人你就必须去管。”吕全斌说,其实也就是一个心理机制的调整。
创业以来,他的脑海里经常浮现一个画面,“像张爱玲说的,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拥有的资源就是一袭华丽的袍子,我们可以把它做得非常漂亮,但是我看到的结果总是千疮百孔,那个画面感特别强。”对于追求完美的处女座,内心秩序被破坏曾让他很无力,“现在我要看到,大家都在努力去缝补,可能没那么完美,但是我們努力了。”
吕全斌一直希望给团队制造一种“我们是一起创业,而不是你给我打工”的氛围。之前他会告诉团队,“你们不是在给我工作,是为你自己工作。”现在他很少这么讲了。他做战略规划,一个月跟同事谈一次,告诉他们怎么写计划书和邮件,怎么跟人沟通。他把一切事情都变得很具体。
把创业当成修炼,让自己硬着头皮往前走,吕全斌觉得自己稳了不少,不再以是否喜欢、是否擅长作为做事情的评判标准。“我可能会更高一点,或者更全局一点,这个事情必须丢给我,那我就去做,我觉得在责任中去承担,也挺有意思的。”这样他反而更有耐心,“不再焦虑和慌张,不再有特别大的情绪起伏。”
他的变化也被大家看在眼里。一位从创业之初便跟着他的同事前段时间给他发了条信息:“很佩服你这两年的改变,从一腔热血满脑子优质ideals的先锋到踏踏实实地为行业基础设施做贡献的行动者,沉下心,放慢脚步,收回情绪,变得更加成熟,稳重和富有魅力。”吕全斌看完,“差点出来老泪”。
吕全斌回想过3年前想要离开公益行业的原因:“如果把你当作一个分子扔到水里,你内部的原子不稳定,就很容易被稀释掉。同样地,公益越来越泛化,人越来越多,但是你核心的元素不健全,又没法传播给大家的时候,你肯定被稀释掉。”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稳定了很多。
刚接手基金会发展论坛时,吕全斌做三年规划,觉得手里的事情可以做到40岁,那一年他33岁。如今三年规划完成,他发现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他还可以做得更久一些。他希望建一个基金会博物馆,把基金会历史档案工作做起来,他还希望把没有围墙的大学也做起来。
这些事情都不简单,吕全斌说:“我退休之后还能接着做呢,还有时间,着急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