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霞
我有几个朋友多年以来做着“无聊”的工作:一个热衷于邀请路人随时随地表演倒立;一个点燃一根蜡烛,然后观察烛光在玻化砖上的倒影;另外一个有些惊世骇俗,组织人群到商场的地上装睡15分钟—他们被叫作“行为艺术家”。
作为他们的朋友,我认为这几项表演除了行为怪诞,很难说包含什么深意,直到我参与体验了一次。
倒立容易想象一些,在你熟悉的场域换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重新看待你周围的一切;烛光的倒影“一千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当我专注地盯着烛光时,我看到了事物本身和事物投射到他者“身上”之后形象的差别;因为猜测他人的看法,躺在商场的地板上装睡时我忐忑不安,直到听到一位顾客诧异地发出“咦”声,然后嘀咕了一句“这是在表演”转身而过,才“安全”起来,我感受到了他者与自我之间的作用力。
之所以讲述这段故事,是因为我所理解的记者,大多数时间从事的是一份“视角”的工作。视角越多元,所能够看到的人物或事件也就越丰富。
“倒立”是一个方式。几年前,采访一位资金链断裂而破产的女企业家时,我陷入了胶着。采访前半段几乎是在她的抗拒中进行。我问“企业大约有多少债务”,她说“不方便告知”;我问“选择借高利贷的時候考虑过风险吗?”她反问“有别的方式你会选择借高利贷吗?”
最终是“倒立”的经历给了我灵感。我意识到,此时的她作为一个“失败者”正被媒体“游街示众”,人人想挖掘她失败的根源,而作为曾白手起家的人,失败是她的全部吗?为何不能倒溯着看她的人生?
于是,我从她最辉煌的时刻开始聊起。我说:“你的第一桶金是开服装店所得,这家店一度引领着这个城市的时尚,这没有一定的审美眼光不能做到。随后你参与了几个著名老字号的装修设计,这没有才华也做不到。”人生的“高光”时刻让她打开了话匣子,由如何创业开始,她讲述了自己这三十几年的故事:女性创业者的不易,曾如何在事业与家庭间抉择,以及为何借贷也要做新产品……一个更立体、更丰富的人物渐渐出现在我眼前。
至于“烛光的倒影”问题常常难以察觉。在采访一位著名“文化叛逆者”的过程中,我发现了这个问题。对他的采访持续了几天,几天里他不断抛出社会批评,无时无刻不呈现出 “愤青”的姿态,而最印证他性格的细节发生在饭桌上。一盆炖鸡被端上桌后,他对身边坐着的女性和长者不管不顾,第一个拿筷子夹出了鸡头,并说道:“吃饭这事儿,就得抢。”
这一细节几乎被我立刻将他所有的表现关联起来,当作他性格自大的最好印证。然而随后的采访中我意外得知,他出身贫苦,之所以对食物有着凶猛的掠夺姿势,是因为恐惧。如果不是持续深聊,我早就给他“判刑”了。
“装睡”所得出的道理和以上两个故事有类似之处。只要有一个人站在你的对面,便形成一个你的“舞台”,对面人的举止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你的行为举止,某种程度上记者和采访对象之间存在互相映照、互相反应的关系。
而怎么保证这些映照和反应最大程度的真实?我喜欢用韩东的一首诗总结: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下雨是一件大事/一件事正在发生的时候/雨成为背景/多年以后,一切已经过去/雨,又来到眼前/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什么事发生——真正深入地观察一个人物或介入一个事件,是持续不断的互动过程,需要“观雨”,需要了解新闻热度中的这个人以及此前、此后的这个人,也需要了解今天的这场“雨”、这个人因何而格外受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