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树

2018-12-24 10:01干亚群
西部 2018年5期
关键词:梅子车库梨树

干亚群

靠近梅子树左侧的芙蓉花像一顶巨大的花伞,即使是冬天它也不改“撑”着的动作,高高举着,似乎呵护是它毕生的追求。栀子花在梅子树的右侧,每年开出满树的花,花一圈,树往外长一圈。不过,我注意到它每年长不了多少,物业总喜欢把它修剪成一个球。栀子花的颜色是奶白色的,花开马上花谢,而花的芳香比花期长,在开花的日子里,小区到处是栀子花香在奔跑,掸也掸不掉。我没看到过梅子树开花,并不否定它开过,它一定开过,在各种热闹或寂寞的时候,它以一棵梅子树的方式开出花朵。

梅子树在芙蓉与栀子花间抽叶、开花、结果,像是躲在它们的怒放底下默默履行它的日常。作為植物的它,自然不会在乎我的目光,更不会在乎我的目光里是否藏着敬仰,它习惯了自顾自地生长。它的日常,其实也是我的日常,只不过它在花坛而我在楼上,它往大地深入扎根,我却浮于芸芸众生。

梅子树的对面花坛里有一棵柿子树,每年五月份开花,四瓣,淡黄色,似乎藏在枝叶间。因长得茂盛,像披成了树冠。我从底下走过,总会忍不住瞧上几眼,能看到一颗颗小柿子躲在枝叶下。有时,我也会没来由地想到山上的柿子树,它们站在山上,人们看它得昂首,它也昂首着,向天空也向星空,一身遒劲,像一个人的资历一样摆在那儿。

每到九月底,有人会钻进柿子树底下,她们在摘柿子。我忍不住会看她们,偶尔她们也会看我,目光里全是陌生,像是隔了一堵墙。这棵柿子树是二楼姓冯的主人种的。他住进小区的时候,让果树也住了进来。那些摘柿子的女人跟柿子树的主人则根本没有关系。

那天,我与先生扛着一箱沉重的书上楼。上一楼时先生倒着上楼,我跟他隔着两级台阶,我用手攀着书箱的两只角,准确地说是托着书箱,先生在上面拽着,所有的重力都在先生那儿。两人吭哧吭哧爬上二楼,在楼梯的转角靠了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连想表达的意思都没有,只有大口大口地喘气。二楼的门突然开了,出来一个人,手上拿着几株树苗和一把镐。我觉得很有趣,这新房子的主人想必来自农村吧,连镐这样的农具都会搬进屋里,还有树苗,树根虽然裹着一张塑料布,毕竟还是沾泥带土的,会弄脏地板。他一手攥着树苗,一手拿着镐推门出来,门前一下子变得逼仄起来。我跟先生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意欲朝三楼走。他忙退回门里,并随手把门虚掩了半扇,镐还咣当一下撞到了防盗门上。我们把书箱搁在梯沿上,换了一下位置,我在前面,先生在后面。这换位的过程中,门里的主人探出头来,问我们要不要帮忙,几株树苗斜傍着他,像个半边的引号。我们赶紧道谢,继续一步一步向上挪,像是扛了一袋谷子。

终于把一箱书扛进了家里,稍微歇息后,我俩再次下楼,下面还有五六箱书。我俩七冲八拐地站到书箱边时,刚才碰到的二楼主人已经在花坛挖着坑。小区是新落成的,花坛也是簇新的,上面的草坪还没有长出气势来,黄泥似乎正在散发着山体的气息。他挖下一个坑后用镐柄丈量了一下,蹲下,在几棵树苗间挑拣了一番,似乎下了某种决心,从中挑了一棵种到了坑里,又用镐把周围的黄泥再次填回。在他咔嚓咔嚓垒土的时候,我们再次呼哧呼哧把书箱扛到楼上。

他当时种植的树苗是什么树我并不晓得,全是光秃秃的,看不出区别。如同别人看不出我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或是一堆破旧的杂物,或是一床被褥,甚至是锅碗瓢盆,在别人的眼里居家无非是这样的日常。

三个月过后,那些花坛里的树开始抽芽。于是,我知道了花坛右侧的是梨树与桃树,左侧的是樱桃树。至于那棵芙蓉花与栀子花之间的梅子树,我真的没有注意到,它似乎超然于一切花树,但又躲在它们底下。

梨树和桃树每年都开花,粉白与粉红,看上去非常喜气、吉祥,只是不晓得从它们面前走过的人是否感受到了它们的喜气。它们热热闹闹地开着,周围的一切也充满着热闹,不过,梨树、桃树的热闹是一枝枝的,而我们的热闹是一个个的。有时,我自己也不清楚从它面前走过时到底怀着什么心情,或许是为今天工作上的事烦心着,或为朋友圈上转发的一条信息纠结着,要不要在家里安装一个空气净化器,接不接受朋友推荐过来的养生包,云云。当然也怀着愉悦的心情走过,看到儿子进步了,听到先生打球勤奋了,还有闺蜜生二胎了……人一开心,就会觉得花花草草都是替自己开着的。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纳闷,这株梨树与这株桃树居然年年都没有结果。

我曾见过姓冯的主人在梨树上嫁接、施肥,可年年还是只开花,不结果。后来,他也放弃了。但梨树、桃树年年开出粉白的花、粉红的花,一簇一簇的,很漂亮,似乎梨树、桃树对自己不能结果怀有愧意,憋足了劲地开花。如同窗外时常传来“棕棚好修哉,填落(塌陷)的棕棚收收紧”的招揽声,以及“收垃圾,垃圾收”的吆喝,不管每家每户紧闭着门窗,他们仍持续着这个节奏,反反复复。

樱桃树长得还可以,原来是种在垃圾箱与花坛间的空隙处,现在看上去像是挤在了那儿。偶尔我也能看到几颗樱桃,红红的,在枝叶轻拂的时候显露出来,可过几天,那几颗樱桃就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鸟吃了、被人摘了,还是掉了。不仅仅是樱桃,这城市里每天有人掉了,有的失掉了身体的一部分,某个器官组织从肉身上分离了出去,有的丢掉了人性中的柔软,还有的掉了自己的魂,他们那颗看似健康的心脏里却飘荡着不知所措的灵魂。蝇营狗苟是一种现象,劳苦奔波也是一种世相,跟掉了的樱桃一样,我们最终如同离了枝的樱桃一样进入尘埃。生活有成千上万种可能,但樱桃却只有那么几种可能。人永远比植物活得短暂,也许原因就在这儿。

梅子树对面住着一位女孩,模样清纯,年纪不过二十几岁。她居住的地方原是别人的车库。她是作为租客暂居在这儿的。我有时看到她一个人,有时门口泊着一辆车,车的主人我见过,是位比较帅气的小伙子。女孩称他老公,家住某个镇上,因家里有继母,她老公跟她就住到这儿了。这是女孩告诉我的。我信以为真,就像她对我的中产生活信以为真一样。

女孩养了一只叫“蘑菇”的狗,个小,卷毛,拖着两只茸茸的耳朵,有一双突灵灵的眼睛,样子很可爱。儿子每次见了都会逗它玩一会儿,跟它的主人打个招呼。时间一长,彼此也算是半个熟人。另外半个是生人,她的生活,我的生活,是我们仅仅凭借自己的视线看到的对方的生活。

有时,我们会到她的小屋里坐一坐,看看她养的鱼。她养的鱼很小,据说价格不菲,其中有几条正是大肚子的时候。过了几天,那几条大肚子鱼瘦身了,鱼缸里多了不少小鱼儿,要不是她帮我指认,我还真看不出来。她说,她打算把大鱼捞到别处养,小鱼会被大鱼吞掉。我有些诧异。后来一想,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既适用于动物也适用于我们这些被称为人的物种。

梅子在慢慢长大,天气在慢慢变热。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当然云空未必空,没有补充并不意味着人间时时处于四月天。这个县城,可能连三线城市都靠不上边,但本质上跟一线二线城市差不多,说到底也是一个丛林社会,在这样的居住环境里,有尖牙利爪的食肉动物,有弱小的爬行动物,也有基本不能发声的小昆虫和永远不会有声音的植物。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可以让一些动物强大,一些动物繁衍,但植物底下却埋葬着动物的骨骸。

“梅子树多长南方,尤喜灌木丛。”这是我在网上看到关于梅子树习性的话。它站立的地方是一车车被运来的黄泥,黄泥的下面是大土坷垃,再底下是填埋进去的石头,从某种角度而言,是我们人哄骗了梅子树,替它虚拟了一个山地,包括左右的花树与果树。同样,梅子树也为我们虚构了一个故事,看到它,以为自己仍居住在青山绿水间,那是那些没有见到过路灯光的水,没有听到过汽车声的树。看到梅子树,还给我一种片刻遐想,自己正置身乡下。因为在院子里种植果树,是南方人的一种习惯,既有一种寓意,又可满足小孩的馋嘴。比如石榴,有一种多子多福的寓意。

梅子树似乎成了我的邻居,当然,它跟小区里的所有人都是邻居。大多数邻居并不熟识梅子树,就像我们彼此互称邻居,其实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日常邻居。比如离梅子树约二十米的车库里住着一对老夫妇。我早上去上班,老太太住在被卷起的车库门边抽烟,身子窝在一把破旧的藤椅里。老公公坐在里面捧着茶杯,根本看不清表情,偶尔听到咕隆一声。老太太有时瞟我一下,眼神很硬,有时根本不看我,微抬着头,一只手扶在藤椅上,一团烟雾笼罩着她。傍晚回来的时候。老夫妇正在煮饭,一个站在煤炉子前炒菜,一个坐在藤椅上抽烟,那时候抽烟的是老公公。

有一次,我从他们面前走过,老太太突然叫住我,让我帮她收一下挂在车库卷帘门上的被单,她够不着。我忙她收下被单,她说了一串谢谢,看我的眼神样子与平时判若两人,弄得我有些不自在。第二天,她看到我时却还是那种寡淡的神情。我对这个老太太一直有种惧意,感觉她是一个脾气很暴戾的人,因为我曾见过她跟她的女儿吵架。可不是一般的母女吵架,骂得很刻毒。小区里的人都能听得见。如果是乡下,有人吵架,邻居会看,也去劝架。或许劝了还会吵,不过很多时候吵架的人在劝架中半推半就,大家都有台阶下。在城里,不会有乡邻人站在旁边观看,似乎只有她女儿听到母亲的骂声,我敢肯定每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都有人听到了,也看到了。

我跟老太太他们没有过交流,从她隔段时间跟女儿的吵架声里,我還是了解到一些信息。他们原来是住在乡下,因女儿非得要进城,再加上钱不够,于是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老太太的怨气也源自于此,她的骂声里既是控诉又是后悔,后悔听信女儿,跟着进城,住进车库。她骂到这儿时,我曾听到过一个声音,意思是没让你们住车库,你们自己要住。老太太的骂声再次高亢:“你的良心实在太胁(坏),让我们住进四楼,打算关我们啊?”后面的一个“啊”字非常重地掼了下来,跟拍了一下桌子差不多。后面的都是老太太的骂声。过了一会儿,可能老太太累了,也可能老公公劝她了,她的声音稍稍缓和下来,骂声慢慢过渡到叙述。她说:“家里有这么大的一个院子,前面还有半亩的自留地,几棵果树,那可是我年轻时种下的,每年都能摘许多果子,卖房子时也一并送给了他们,我们吃屎的啊?”又是一个“啊”,但似乎力道已经弱了许多。我是无意偷听老太太的话,只是老太太的骂声实在太年轻,那几扇玻璃窗根本不是老太太的对手。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儿子看到她比我还害怕,每次从她面前走过总搂紧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胸前。有一次,我儿子满脸通红,发低热,还拉肚子,我抱着他去看医院。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卷帘门下抽烟,看到我们母子俩,突然问我儿子怎么了。我说发热,准备去看医生。她说:“会不会受了惊吓,魂灵吓出去了。”“那怎么会是拉肚子呢?”我反问道。她说:“不是有一句老话,吓得烂污都吓出来了。”我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她还建议我去烧张报纸叫叫魂。这样的土方法,乡下经常有人在用,有时也管用。我考虑到儿子要吃坏的可能性比较小,而且烧得也不厉害。于是把儿子抱回家,遵照她的意见烧了一张报纸。第二天,儿子的烧果真退了,也不拉肚子了。我碰到她时向她道谢,她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一缕青烟舒缓地从她嘴里吐了吐来。

有一天,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号啕大哭,声音有些熟悉。我从窗子探出头,老夫妇居住的车库搭起了灵棚。那哭声是老太太的,走的是她的男人。跟乡下没什么区别,她的女儿女婿请来了道士做道场,法器响亮地敲打起来,经忏唱诵突破亮堂堂的夜色一直到深夜。遇上丧事,即使弄出很大的动静,一般也不会有人去打市长电话,大家仍关紧门窗,在居室里过自己的日常,对隔壁的噪音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宽容。

按照乡下的风俗,做道场的过程中有几个程序是需要小辈哭几声的,但,除了起初的那几声哭声后再也没有了哭声。再后来,车库前又搭起了灵棚,照例有道士给她诵经、拜忏,也有一撮人影在灵棚下进进出出,但没有听到哭声,只有响亮的法器奔向各个角落。后来我得知卖掉老屋住四楼的是老太太的养女,我见过几面,一个言语不多、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有一次她和丈夫搀扶着父亲从车库里出来,小心翼翼的,还叮嘱老人走慢点。我估计是送他去医院。

不久,老夫妇住过的车库里住进一位年轻的女孩,白天拉下卷门,晚上却半开半闭,里面闪出被切了一半的灯光。有一阵子我经过车库时老太太的形象会清晰地浮现脑海,以前每次上班总要经过她的身边,尽管她的眼神很硬,可她抽烟的姿势很迷人,一支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微微抬起来,往偏右的嘴唇上一送,一口烟慢慢出来,一只手始终搁在藤椅上,透出烟雾,她皱纹纵横的脸仿佛充满了哲学。有时,我也会想,这个女孩可能不知道这儿刚刚离开过一位老人。因为不知底细或者女孩的朝气,死亡的气息并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只是,有关老人的生活场景,包括他们在世的一些细节,仍会存在在我这个邻居的记忆里。

日常依旧,梅子树也依旧,然而车库里的女孩们似乎充满了不确定。那天我带儿子回家的时候,看到梅子树对面的女孩正在搬家,也许她早已作了准备,行李并不是很多,是她老公来接的。她告诉我,她准备搬到他老家去,打算要孩子了。我们互相道别,我儿子想抱抱她的小狗。她说那只小狗走丢了。我觉得很怅然,她也怅然。我的怅然是她的狗如今成了流浪狗,一只再名贵的狗一旦成了流浪狗,很快会变得邋遢,遭人嫌弃,这是人与狗最相通的地方,也是最残酷的地方。她的怅然似乎也是为了那只狗,跟着她已经有三年了。很快,她老公发动了汽车。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并且我确信以后跟她再次相遇的机会是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不知当初我们是怎么打招呼的。

一直紧闭着门的二○五室突然来了许多人,从他们的制服来看是法院。三楼的阿姨悄悄告诉我,是法院来封他们的家。她说完赶紧扭身进了自己的门,似乎想跟她刚才的话撇清关系。两年前的某个晚上,我摸黑经过二○五室时,一阵吵闹声从里面传出来,我无心窃听别人的隐私,但种梨种桃的姓冯的主人的声音气鼓鼓的直奔出家门,在楼梯里四处散落。我碰到了几句,是他斥骂老婆的话,意思是整天搓麻将,家也不要了,明天就去离婚……我逃也似地爬上了五楼。

同住一个楼道的我们,大多是熟悉的陌生人,当中不乏有好事者或热心过度的人,可对别人家的事也最多是紧贴防盗门收听,即使吵翻了天,也不会有人去劝架去调和。不是说她们身上缺少古道热肠,而是多年来的城居生活慢慢熏染了她们,一旦到了乡下,她们的碎舌与热情仍会齐相迸发。

我曾看到二○五室门前被喷上了鲜红的油漆——欠债还钱!!!旁边还画了一把刀,即使不是红的油漆,看到那把刀,已经令人心有惧意。外面市井之声仍旧嘈杂,一如既往地奔向生活的各个角落,而我们的楼道里静悄悄的,包括被喷了红油漆的家门。只是关于他们的消息却从此活起来,像是不长果的树突然挂满了果子一样吸引着人的眼球。而姓冯的主人却像突然没有了规律,很少在楼梯里碰到。偶尔,我看到他在花坛里给桃树、梨树松土,或是施肥,手里还是那把镐,只是那把镐看起来高出了他许多。他看到我一如既往地打招呼,脸上根本看不出他内心的痛苦与煎熬。

三楼的阿姐把我堵在楼道口,悄悄告诉我,楼下经常有人来,甚至深更半夜也有人来,吓也吓死了,那帮人像黑社会里的人,所以一到天擦黑,我们都要把楼梯口的门关好。她说完这话,条件反射似的朝下面张望,似乎黑社会的人正潜伏在楼下。四楼的小张本是上楼来提醒我们晒被子时晚些收,免得拍打被褥时把尘埃落在她家的被褥上,却牵扯到了二楼,说是那户人家“范关”(糟糕),那家女主人在外面搓麻将,借了高利贷,天天被人催债。一楼的老王阿姨拉住我,说是今天白天来了一伙人,在楼梯口坐了一天,我们都不敢下楼,怕开了门,他们冲了进来。因为不安全感的骤增,我们跟二○五室突然紧密起来,每个人一进了楼梯,马上自觉关门,看到陌生人在楼梯口徘徊,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紧紧盯他们一下,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去看二○五室的窗。有次,我跟三楼的阿姐同时走到楼梯口,约有五六个人站在外面,看上去很年轻,装束也很寻常。其中有一个拿起手机打电话时,我看到了他手上的纹身,心里马上咯噔了一下。三楼的阿姐悄悄捅了一下我的腰,示意我朝另一个人身上瞧,那个人在撩起衣服的时候,一把匕首露了出来。我俩惊慌不已。还是三楼的阿姐镇定,她拢着手在我耳边说,我们走车库。她家的车库改建了厨房,门直接连着楼梯,不用开外面的铁门。

有一天回家,我发现他家门口安装了一个摄像头,我突然感觉芒刺在背,我的身影此刻正投放在二○五室的电脑前,那里有人会盯着屏幕看,或者记录到电脑里,也就是说我的日常有一小部分被他们储存进了电脑硬盘里。不久,他家的楼梯上贴了一张纸,上面措词文明,但字字句句像是警告,字里行间充满着威慑;又有一天,我在二○五室门前遇到一帮人,都是二十七八模样的小伙子。因为楼梯窄,一下子显得他们人很多。他们的目光一齐扫来时,我慌恐不安地低下头,从他们跟前快速走过。他们开始敲二○五室的门。敲了一会儿,里面悄无声息。他们开始喊:“王阿姨,我们知道你在里面,开开门。”楼道里一片寂静。我的脚步声像是放大了,我不由放慢了脚步。一会儿,他们又开始拍门。我奔进了家门,下面的已经是咣咣的声音……

大约过了半年,二○五室突然搬家了。我在楼道里碰到姓冯的主人背着一袋杂物佝偻着身子从我旁边走下去,半个发白的头像是镶嵌在杂物堆里的一顶旧帽子。我从五楼的厨房里望下去,他们一家正往一辆大卡车上装东西。一个中年妇女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提着两只罐子,像我老家用来装盐或放盐鸭蛋的那种罐子。她的头一直是勾着的,连照看旁边的几把椅子时也勾着头,头顶上露着一圈白头发,像是一块盐碱地。窥视别人搬家,似乎情绪不明朗,尤其是二○五室,感觉内心有某种罪恶落脚,于是,我慌忙收回视线。

后来我还见过姓冯的主人几次,一次是他领着一批人看房子,脸上堆着谦卑而讨好的笑,一次是他给柿子树施肥,还给梨树修了枝,在梅子树底下埋了些油菜饼。还有一次,我看到他坐在屋前的小店里聊天,看起来神情不错,但头发全白了。

二○五室的房子最后是被拍卖的,因拍卖的规则,每一次流拍,房子的价格下降百分之十,据说这房子的成交价远远低于市场价。听说他原想让中介所转让的,由于没有在法院执法前完成,这套房子最终还是走上拍卖程序。曾经在楼道口碰到过新主人,一对中年夫妇,女的穿着花裤子、黑色的紧身衣,男的穿夹克衫,两只裤管一只高一只低,我看到他们笑了笑,他們也冲着我笑笑,目光却迅速低了下去。他们给房子装修一番后落了锁。二○五室重新归于寂静。

那棵梅子树,连同桃树、梨树等,严格意义上说已经易主了。它们似乎并不知情,仍然默默地生长着,在一块原本不属于它们的土地上开花、结果。但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不了,因为多少跟梅子树有关。一只黑色的鸟有一天站在梅子树上啼鸣,从一条枝上跳到另一条枝上,哇啊哇啊,既像是赞叹又像是叹气。跟梅子树最近距离的是后面一幢楼里的住户,她是位退休老师,姓郑。郑老师教了一辈子生理卫生,对于鸟的知识并不知晓。后来有人告诉她这是乌鸦。她觉得有些晦气,砰一声就把玻璃窗关了。这只鸟也有意思,一连几天都站在梅子树上哇啊哇啊。郑老师有些气恼,拿了扫帚去赶。郑老师一边赶一边噢嘘——噢嘘——物业的李老伯告诉她,你楼上有四户,对面有五户,周围还有前后二幢,起码有五六十户人家,指不定是叫给谁听的。郑老师一听,觉得有理,收了扫帚关了门窗,还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当我再看到这棵梅子树的时候,上面不知被谁罩了一层白色的薄膜,把树遮得严严实实,下面清晰地挂着一颗颗皮青、个小的果子。乌鸦终于不来了。

栏目责编:刘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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