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伞
塔
城市最先安置给眼睛的玩伴。
它有逗弄眼神的幽默表情,直白的站姿。
想到它古老的传说时,长久的肃穆,代替了笑。
离开纸质的记忆,眺望——
塔的维度浮动立体的波纹,由圆型的纹路向外扩散,多角的声音滑向同一个平面,环佩作响。
我能在它空旷的呼吸里摸到灯光的册页,翻阅符号、宝藏、奇迹,远道而来的落在它脸上的喃喃声,水花一样高悬。
它周身如音乐扭动,常常诱使飞鸟围着它旋舞。
诱使我,因对过去俯瞰而略有悔意,因对现在仰望而生出虚无的想法。
它界定一个城市的中央、局部,以标志物的骄傲,为模糊的空间丈量距离。
我寻找自己受困于心时,那些类似于它的,边缘的棱角。
我想抚平荡漾的那一刻。
它伸出尖顶,操纵应接不暇的风景所制造的美丽乱局。
最后,像精通周易的占卜者,独自向云层深处走去,离每个人的死亡那么近,上帝那么远。
窗口
窗口以警句自居。
不怕目光在窗外跌倒的人正在遥望天空。
星星们不知道归隐去了哪里,月亮成为唯一的天使。
请给她擅长陈述的翅膀,带上夜晚黑色的安全信仰。
请在她银白色的额头,停满婆娑的光影和失眠的鸽群。
请卷走我,在窗口误入思考的大脑,如拯救一只重新溢出甘泉的枯井。
夜如空山,各有遁世的戏法。
捏造白日梦的危险,生长绝世的悬崖。臆想一次高过九霄的云雾,驶向可以随意颠倒昼夜的乌有之乡。与一阵冥想并肩行走,抵达清醒的终点。在现实的面孔上站立,将一天的二十四小时混合,依次储存镜子、音乐 、味道、命运……
巴西的咖啡豆在水中录制完美主义的欢腾。
一个城市逆时而上,窗口导演了一场没有结局的独幕剧。我站在它的中间,被动地出演主角,并不知情,也并不拒绝。
雕像
嘴唇上锁。耳朵生锈。
眼里滴出墨汁,同时写下诞辰日和忌日。
掩藏沸腾过的往事和历史,佯装冷漠。静止的言语意犹未尽,雕像面向另一个隐秘的世界。
我路过他们时,他们在不同的生存背景下练习生死的区别。青铜或石头所筑造的表达和象征,成为旁观者复活人性的证据,猜测那貌似合理的解放和桎梏。
他们的肌肤纹理能分辨出太阳的位置,但天真与脆弱可能同时占有他们。两种力量从他们身旁擦肩而过,历经棋局、赌局,最后的宴席……
被默默凝视,被捕心。
他们拒绝回答时间与耐心的亲密关系。
是非成败转头空,一刀一凿,都可能是虚构的影子。
在城市的光中,他们认识到了人在改造世界时的巨大可能,以静制动。
这表明,只差一个哲学家的思想,他们就会获得另一种特别的存在。
路灯
模仿一粒草籽,藏在暗处。
以局外人的身份,高悬寂静的手腕,在路灯的瞳孔里存放夜莺和萤火虫。
当它们对我指引,对城市呵护,光洁的水泥地面上就写满了轻柔的谣曲。
路灯有晚风浣洗脚下的道路。
我有一份闲逸之心,等待被舒缓的脚步消遣。
黑夜来临,明亮的果实果汁四溢……连缀成一棵树的影子。影子与影子平行或者交叉,像光的果园,向远处绵延。
它们靠近我,将我并未写在脸上的情节一一阅读,又耐心地反馈给我。我一天中的急切、懒惰,都水果一样饱满。
风过留耳,有虚拟的歌声供晚归的人倾听。
路灯之于城市,是勾勒城市轮廓线的工匠。
路燈之于我,是我踽踽独行时闯入我心灵深处的访客。它们并不迷恋我有什么隐私和新闻,我却迷恋它们在夜晚写下的,光的艺术和史诗。
图书馆
唯有灯光,带着时间的吻痕,垂落。
图书馆宁静的内脏,隔开了这个午后的空白,以及窗外饱满的车鸣声。
我只是一个浅浅的心跳,栖身于此。我只是在驯养来自语言世界的斑斓之虎,等它狂野的胆识和勇气,赐予阅读以惊喜。
页面的墨迹,在重提途经这里的人对于笔尖的迷恋。
一群词语蓄谋已久,在笔下的灵感里奔跑过了。思想还停留在纸面上,隐而不显。
有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把所有的角度引燃,像眼眶里突然射出一只带火星的飞镖;有时候,一个汉字也可以操纵自己的理想,并且看到今生漂亮的余烬。
书架上,居住着传递圣火的人。
他们的面孔,先于他们的悲欢,将整个世界过滤。
他们赞美自己,以挽歌,在清澈的文字上空,移动眼神、脚步、生死……
收集或整理,我膜拜的图腾不可靠近。
图书馆诡秘的想象,从纪念碑上取下墓志铭,一些符号早已落入秒针,化为虚无,掐灭了一切,门的按钮。
密室
身披一场大雨走进嘴唇的密室。
那些生产过水滴的言语,在已经闪现和将要闪现的秘密中,意外地降临。
城市是什么?她是数字。她是几何形状。她是画面。她是移动的静止。她是沉默的智慧。她是命的哲学。
谁是密室里飘浮的密语的密谋者?
隐身的交谈者就在我们中间。我们倾听,又掩耳盗铃。
我们把自己的思维看成是潮湿的云朵的裂缝,它形成的水蒸气,将言语以雨的形式再泼向我们。不言,不语,我们只谈一把锁的深渊,把整个密室的光和暗,都聚集在那里——
我之外的自由。
必须错过钥匙精确到来的时间,以便使在它穿越过无数城市的无数扇门之后,再抵达掌心。那时,我们不再为自己和他人,躲避或出逃。
让密室消失,这是我们对城市的善意。
钟楼
一个城市不可随意订正的秘密——
久远的历史,都写在钟楼上。
我是那个在钟楼下提笔漫游的人。一条街道,是我的星期天。一只被切成对半的苹果,我用于对抗时间和饥饿。
一个荒谬的细节:
当苹果成为武器,我正在控制古代的一场战争。每咬一小口果肉,就是一次败退。一个苹果吃完之后,我的城池被毁,输得遍体鳞伤。同时,我又得到了一些加冕,不是无缘无故,那些加冕,是岁月或者年龄赐予我的。
仰望钟楼,天空的帽子显得太大了。
离钟楼越近,我就越恐惧。时针里潜藏着烽火、狼烟和废墟。小日子的战术不能记录,除非受伤,除非死。
我试图逃离,沿着城市下移。
向下走几个台阶,饮下一杯可乐,感到气泡破裂时,脚步就越发饱满而简单。
再向下,钻进地铁。轰隆隆的轨道声,像钟楼里传出来的最肥胖的那一秒,我捧出笔下这些瘦弱的一分钟、一小时——
它们并肩而行的样子,像残酷的历史已被重新改写。
水池
取来新的双手,挤一件衣服的水分。
第一滴和最后一滴,都是打败顽固污渍的勇士。
第一滴和最后一滴,它们最后的约定,是离开衣服去水池流浪,献身于一份干净的事业,甘愿前路生死未卜。
刚刚浆洗过的衣服抑制不住狂喜,看它的洁净的眼神也心存满足。
这令水池不断有新的激动和血液。它不断地迎接水的清,又送走水的浊。它不索取阳光和雨水,不依附姿势和心情,从未看到它流露过一丝厌倦和疲倦。
谁继续和它一起复述,谁就会悟得生活的哲学。
一个恰当的故事在情节的奇异中诞生,该有着怎样的矗立?
当我坐在铺满绿萝的窗前,亲眼目睹未来的田园挤走了空气中执拗的灰尘。我在意念的授意下接待水池最初的名字,最初的心,我曾经逃避过的脸,同情过的背影,和从现实的反光中落下的冗长叹息。
水池最先向忧郁挥手,万事万物都脱下了身上的脏衣服。
台阶
为一个巧妙的降落,漫天雪花反复飘荡。
台阶饮尽光线,反身立于镜中。
下午在回忆的挖掘下变旧。朝代在汉字的变迁中依次退回古书。
台阶静坐如佛,拈雪而悟。一级一级地白,一级一级地替雪达命。从广场到公园,从隧道到立交桥,从一个人的视野到所有人的视野。它们和雪,使一座城市迅速摆脱了喧嚣的绑架,突然变得安静、安全。
光影移动,我逆时而溯的神情,完成了一次庄严的缅怀。
然后,三万个昼夜拉着我奔跑。皮肤上有不能破译的皱褶和黑头。耳孔里有整齐的回声和花瓣。我心甘情愿,同时背负历经世事的重量。
台阶在摆弄滴水穿石的嗜好。我们玩游戏。我们比赛怎样把一个下午揉捏成冬天的雪球,又怎样令它如奇迹在卷轴里展开,登顶一杯咖啡从苦种子漫游成香郁液体的神话。
停驻的人群看不见我们的沉默,心照不宣。
走吧,坚持就是一种游戏。我们拾级而上。我们,玩步步惊心。
十字路口
雨触手可及,我不断抛出的挥手姿势一无所获。
长时间不能拦截下一辆出租车的手和手势,在我哗啦啦的想法里颜面尽失。
四只车轮被另外的双手束缚,它一定有比长裙子更漂亮的原因。我用左手提起快要被雨水浸湿的裙摆。整个秋天的冷漠,都在我的小腿上诞生。
其实手和手势是无辜的。
除了顺从一日三餐,我离席的路途并无明确的方向。对于“去往哪里”这个将来的话题,现在只能和無数的“暂时性事件”混在一起。没有某个发光的电子按钮供我选择,也找不到它独自存在的特殊标志,我使用了早已魂魄附体的——拖延术。
我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场景,常会恰巧地出现在各个瞬间。羊肠小道上的曾经,高速公路上的现在,甚至在几十年后我为自己修建的宽阔的梦里。这种场景,有时被十二级的台风放大,有时被一粒尘埃的再次分割缩小。
日子的烈焰,已经溢出一个城市的词汇库。
大雨接近燃烧,雨中全是在十字路口翻找柴火的人。
走廊
1
我称秘密为漫游的影子。
我满嘴的提拉米苏有跨越虚无的脚步。
走廊有形而无尽头,它河流一样的身体,布满奶油、可可粉、巧克力和麦子被研磨的味道。香气在舌尖找到床和睡眠,除非词语能捏造出另一个世界,否则梦穿行在一座城市中的姿态,只能用耳朵倾听——
“带我走。”
那个“我”的回音是一株玫瑰。而口含星星的人绕过玫瑰花下的刺,用莫扎特的音乐点亮夜晚的手指,走廊在暗处藏匿神秘的端点:
黑暗有时是来自天堂的笑声……
2
璀璨的中间,我与我相似。
早晨用古老的声音朗读:走廊——
它比过道多了一顶唯物主义的帽子。
它露出深渊般的身体,压缩呼吸,形具而神生……
第一个奇迹:
它秘密地在潜意识里存在。它有挥之不尽的烟缕。它跟随一个人出生,享用其中的纠缠和消亡,并创造另外的自己,唯旁观者可见。
第二个奇迹:
它秘密地在记忆里存在。它必须是发生过的一切。它串联最初和最后,诠释忙碌、悠逸、旋转、重复……它的玩具是人的耳朵和心脏。
第三个奇迹:
它秘密地在永恒里存在。它强大怪异的性格除了指引未来的时间,与它交谈的人都找不到回头的路。花开花落品尝它的过程,就是为了等它咀嚼真相。
3
影子退回星期五。
從高楼的玻璃窗向外俯瞰,街道上的人群形容词般潮涌,一浪赶着一浪向远处延伸。那急促紧迫的姿势,接近一条走廊以狭长比喻的命名。我将眼神投向人群,投向流动的涟漪、斑斓的表情和隐私秘而不宣的种种可能。偶尔思维如建筑凝固,瞬间把我拉入暗廊的空寂,仿佛在探寻数千年前的古迹和侏罗纪时代的遗址。
而通往长廊另一端的两侧,堆满网页、密码和APP层出不穷的最新功能。我用手腕勾勒我堆砌的好奇心,在指腹即将要触摸到它们的深层意义时,一种诱使心率偏高的喜悦,降临于昼夜之间。我拉伸手臂、书桌、椅子、笔记本、手机、情绪……我想把坚硬的变得柔软,把柔软的变坚硬,像水和泥石搅拌,成为意外的风景。
4
走来走去皆是迷宫。
深深的空旷里,一阵回声经过寺院的转角,风在吹动经幡,超度万物。
那些漫长的走廊,有时挂在黑暗中,有时挂在星光上。
每一个摘下它们的人身在其中时,便会迷途知返。
我握住更多的手辨别方向。我检验我是否愚笨的方式,是在一个城市的十字路口,绣上微笑的形状。红灯和绿灯同时落在我手里,我整理各个间隙的善意,创造魔幻游戏——
走廊手捧深邃的思想,在我不经意的想象里,绘制第二个天空。
我有第二个太阳存储光。
我有第二个月亮躲避缺失。
我有更多的星光悬挂路。我扔掉黑暗站在那儿,那儿的影子就羞于显身。
5
脚趾吞咽露水。
一个上午的细节,都在诠释盲人摸象。
没有人见过走廊真正的样子,即便它沉默在办公楼、住宅、学校、医院、展览馆、商店、剧场……心怀对一个城市的敬意,毫无忌讳地铺陈背影,常常忘记自己的行踪。
当风雨都歇息,我把我亲吻过的每一天都搁在明处,提取对时间的祝福和问候,装饰一条幽暗的走廊应有的神秘。
我继续在灶台上称量柴米油盐,从蒸煮的火苗里取出热和生趣。唇边早已安装好敏捷的知觉,在各种菜肴的训练中,已经无拘无束。我秉持一切动词上路,是想尝一尝一条通往未来的走廊,它究竟是什么味道,抑或,它究竟有多少种味道,混在人世的一日三餐之中。
6
我没走的路,是一朵花内心的秘密构成的远方,花瓣如脚印,正把香气分给另外的行者。
幽深的走廊漂浮在城市的上空,它容纳一个人盛大的坦途和曲折的险境。
楼群之间,积压着从成堆的眼睛里漏出来的甜蜜。那是无法修改半途而废的夜行人,在月亮和星星围坐一起商讨剧情时,设置的不可摧毁的白日梦。
凉亭、栏杆、扶手、美人靠……它们错落有致地穿插在茂密的走廊里。复制见面、狂欢,平衡一群词语在一张纸上的嘈杂与寂静。为了寻找人世事事无端的谜面,我在脚底粘贴植物深爱过的雨水,雨刮器一样不停地擦拭障碍物。
过山车如箭镞,一次一次淹没在速度里,奔向明天的不可数。
唯有影子虔诚。
它让我窥见一枚枚日常的步伐,闪现出洞穿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