钉枪声声(短篇)

2018-12-24 10:06孟凡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18年9期
关键词:陈说木方老陈

孟凡勇

晨光熹微,雀鸣声声。老陈在院子里搬长木板,院里院外忙进忙出,厚实的脚步声唤醒了睡梦中的小陈。小陈的母亲在厨房熬好了小米粥,此刻正在炒鸡蛋,葱香味传到了小陈的鼻子里,他一下子来了精神,迅速起了床。

老陈见小陈舀了盆水想洗脸,忙叫住他道:“先别急着洗,咱先把家伙什都装上车,少不了再洗一次,不然吃了饭再装的话日头就毒热起来了。”

小陈没出声,奔向墙边扛起一根长木板往门外的破旧五征三轮车走。

“慢点慢点!这么猴急干啥?这些木板子有木刺,扎一下就是一个窟窿。”老陈喊完,发现自己还是喊迟了,他赶紧把木板叠放在车里,打开三轮车门,从挡风玻璃后拿出一卷卫生纸和一圈黑胶带,在小陈的右手拇指上绑了一圈又缠了一圈,最后捏住胶带的一端用力一撕,疼得小陈直咧嘴。暗红色的血汁浸透了薄薄的卫生纸,小陈感到拇指腹阵阵刺痛,像握了个仙人掌,立刻甩甩手缓解痛感。“还用这些破木板子!就该整一套金属的架子、梯子,起码比这些玩意儿省事啊!”小陈一边抱怨着一边搬木板。

“什么东西能跟空气似的白拿?再说了,破木板子怎么了,照样挣钱!得,你快回屋吃饭去吧,这些活由我自己慢慢来,你不常干,所以不知道这些玩意儿哪个好哪个孬。”老陈说完,又回院子扛了两个木质的双开梯子放在车里。各种工具像件件古董,老陈像经验丰富的收藏家,他知道自己的宝贝最适合放在什么位置。

小陈没回屋,他紧跟着老陈扛了两个双开梯放进车里,又回去搬出了气泵、电线、气钉枪。老陈一手拎着一袋乳胶水丢进车里,又往里推了推。都摆放好后,老陈打拍一下手,说:“赶紧吃饭,吃完就走。”

小陈瞅瞅墙边用塑料薄膜罩住的石膏板问父亲:“今天不用带石膏板?”

“我已经送去了。”老陈说完就去洗手,嘴里还哼着小陈听不懂的小曲。

小陈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石膏板,像是面对着难以承受的负担,他想想父亲把它们搬进车兜里的场景,心里不由得一紧。每页石膏板约有八十斤重,昨晚老陈说要准备带十二页,小陈本想帮忙抬,没想到起晚了。

“爸,今早上应该叫我的。”小陈擦着刚洗好的手进屋说。

“你刚放假回来,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能多睡会儿就多睡会儿,叫你干什么,我给你爸搭把手就够了。”小陈母亲一边说着,端着一小盘炒鸡蛋放在桌上。

“我看啊,你就别去了。”老陈看了眼小陈的大拇指说。

小陈摆摆手,坚定地说:“那不行,我昨晚都说了今天跟你们去,必须去,再说了,我在家闲着像什么话!”说完,小陈猛喝一口已经不烫的小米粥,又咳嗽了两声,险些呛到。

小陈昨天到家时天色已晚,可父母比他回家还晚,一家人吃了晚饭后,老陈刚睡下没一会儿就开始打呼噜,小陈听着西屋里犹如火车过路的呼噜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老陈只要累了就会在睡觉的时候打呼噜,几乎在大门口都能听见。

吃罢早饭,破旧五征三轮车打着了火,一家三口进了车里,伴随着新发动机的轰鸣声出发了。

老陈的目的地在镇上的大路边,一家“出国劳务”的店。小陈下车,打开车斗的把手,解开绳子搬木板。老陈进了门和店老板交谈,时不时点点头看向正在搬木板的小陈。店老板是个三十岁模样的女人,厚厚的粉底遮不住她那张严肃的脸,她只点了点头,忽然朝小陈喊道:“哎,当心点!”

小陈搬着木板进了店里,把木板放在地上,听见父亲非常和气地说:“没事,孩子冒失了点,不会有事的。”

女老板的眉毛微微一跳,通红的嘴唇摩擦几下,挤出一句:“我是怕磕坏了门。”

小陈愤愤地出去,拖着沉重的气泵往里走,一把推开了半掩的门,自言自语道:“什么破门啊,碍事绊脚,卸了才好。”

“别胡说,”老陈看着小陈说道,眉毛微微一跳,眼睛眨了眨,“快搬,一会儿就得搭架子连电开工了。”

小陈一扭头,出去接过母亲搬的两副双开梯,这时老陈正好出来,轻声对小陈说:“出来别乱说话,咱们给人家干活挣人家的钱呢,不给好脸哪行?百家人百张脸,这才一张脸你就受不了?這算什么,好好干活!”

小陈心里不痛快,闷声加紧搬工具,搬完了木板搬工具箱,之后不忘拿块石头放在三轮车的轮后顶着。他记得三轮车的手刹不好用了。那三轮车旧得可怜,处处都是掉了漆的凹陷,前照灯只有一个,行驶起来总让人担心它会在某一刻散架。老陈看看车轮后的石头,微微一笑,说:“比我有心,我老忘了这事。”

“你就是年纪大了记性差。”小陈母亲调侃老陈一句,与小陈相视一笑,挽了挽袖子。

“干活也堵不住你的嘴!”老陈瞥了小陈母亲一眼说着,把手电钻交给她,“我年纪大了,你也不小了!”

女老板接了个电话,对着电话滔滔不绝,又是韩国又是美国,一会儿尖笑一会儿沉默,只用一个眼神示意老陈电源的位置,紧接着就上了轿车走了。老陈抖开电线,小陈把插头插到电源上,气泵开始充电,发出了响亮的轰鸣,地上的电线被震得挪动位置。老陈把气线接到气钉枪上扣动扳机,空的气钉枪发出尖锐的声响,喷出来的空气似乎能劈金断玉。

“来,先搭架子!”老陈一声令下,小陈和母亲撑开双开梯,待九个双开梯组成一个“田”字时,三人陆续在双开梯间两两放木板,不一会儿,一个由十二块木板串联起来的“田”字真正成型了。小陈想爬上梯子体验一下,被老陈拦住。老陈拿来绳子,说:“不捆紧固定好的话它很容易滑出来,一米五的高度掉下来还不摔个好歹,这么大个人了老是那么猴急,这又不是给你定亲,急个什么劲!”

小陈咧嘴一笑,从父亲手里揪了两根绳子去绑木板的接口,边绑边说:“定亲我也不急,是我的就是我的,跑也不会跑。”正绑着,小陈发现最中间的一根木板比其他的木板薄且窄,他敲了敲那块木板,声响很脆,是梧桐木,遂立刻说:“爸,这块板子好像不结实啊。”

“瞎说,这十二块板子哪回都是一块儿用,结实得很,那块梧桐板子就是窄了点罢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说完,老陈把手里绑的木板接头打了个活结用力一拉,整个人僵了一下,像是想起了重要的事,忽然敲敲木板,问小陈:“说到这个定亲,我倒是想起小菲了,她放假啦?”

“同一天放的假,这会儿子应该在家呢吧。”小陈收紧绳子说完,又使劲打了个结。

“有时间带回来见一见,一年見不到几回,老盼着!多好的姑娘呀!”小陈母亲说完,咂咂嘴,满脸喜悦。

“哎呀这才什么时候,还上着学呢,早着呢早着呢,以后再来见。”小陈说完,和母亲把车里的工具箱抬进店里,所有的工具准备齐了。老陈掐腰环顾四周,鼻孔里喘着粗气,说:“这门头不小,怎么连个风扇都没有?”

小陈这才注意到父亲的短袖汗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浸透,母亲正一手用袖套擦汗,另一只手掐着早上戴来的鸭舌帽扇风。“要不歇会儿再开始干吧?”

老陈“哼”了一声,“歇什么歇,刚来就歇?又不是出来享福的,咱可没那些事儿。”说完,老陈拿出壁纸刀一刀划开了一捆木方条,拣了两根方正结实的,顺着木方条的方向举起木方条闭上一只眼看了一会儿,点点头,招呼小陈母子说:“开始吧。”

气钉枪装满了排钉。

老陈和小陈拿着长长的吸水管站在相对的两面墙边把水位放在老陈早就刻度好的标记处,紧接着在墙上打线做标记。小陈母亲在地面把木方条递给小陈,他照着墙上打好的线把木方条摁上去,老陈用气钉枪一下接一下将钢钉钉在木方上,木方瞬间规规矩矩地被固定在混凝土的墙壁上。

“有点麻。”小陈吹吹手说。气钉枪的动力很强,他摁在木方条上的手被震得发麻。

老陈没有理会小陈的话,钉好一根木方条后立刻喊道:“上木方!”

小陈立刻接过母亲递来的木方再次摁在墙上,继续忍受气钉枪的强大动力。老陈呼了口气,吹吹被气钉枪震动到空中的粉尘,擦擦额上的汗,却把灰尘擦进了抬头纹里。“你上学,拿笔的手肯定受不了这糙活,实在忍不住就下去坐着,叫你妈上来。”老陈说完,弯腰接过小陈母亲递来的木方条摁在墙上,一手摁着,另一只手握住气钉枪对着木方条扣动

扳机。

小陈看看蹲在地上挑拣木方条的母亲,母亲手上的皮肤像一层在太阳底下烤焦的褐色的苔,布满裂纹。小陈咬咬牙,继续帮父亲摁着木方条。

紧贴着墙的木方条必须无缝连接并牢牢地固定在墙壁上,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好基础。小陈母亲抱起拣好的一捆木方条,将一端递给小陈,小陈和父亲合力将木方条拖上架子,挑短的木方条钉在房梁上,每排钉十个,总共五排。小陈母亲爬上架子,与小陈分站两端,老陈在中间抓住双方的木方条用气钉枪接在一起,再与他们母子俩交换位置,分别固定好木方条的两端。如此反复一上午,整个店的天棚就此打好了木方基础,从下往上看,头顶上全是正方形的木方

格子。

“该歇会儿了。”老陈蹲在架子上,把手里的气钉枪往架子上放,不料手指没注意,气钉枪刚放在架子上就射出一根钢钉,钢钉从小陈身旁飞过,打在了墙上反弹到地上,钉在了一根木方条上。

“老天爷呀!你小心点!”小陈母亲急了,只顾埋怨老陈却没注意脚下,险些踩空,幸好被小陈拉住。

“妈!脚底下可不是大路,这架子得有一米五六高,这要是不小心掉下去怎么办?”小陈紧张地说着,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半天没松开。

“都注意,都注意。”老陈笑笑说着,坐在架子上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呦呵,不知不觉就十一点半了,饿了么?”

“不饿。”小陈答完忽然觉得不对劲,又问父亲:“往常干活的时候人家不都是管饭的吗?”

小陈母亲也坐在架子上,一脸喜悦地解释说:“事先谈好的,不管饭,这样咱结账的时候就不把零头让给人家了。昨天去的这家店的小分店,加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

“不管多少天也不能不吃饭!”小陈看看父母,摊摊手,见父母没什么反应,遂把头一扭,一副孩子语调,说:“平常在电话里说的那叫一个好,不能不吃饭,要按时作息,荤素搭配,可现在呢,你们自己都做不到,以后可别瞎嘱咐我了。”

“得得得,你个熊小子,三句话没说完就来劲,我跟你妈又不傻不笨,能饿着?平常遇上不管饭的人家,我们带点吃的就凑合一顿了,哪能不吃饭,不吃饭怎么挣大钱?你一年的学费不算少,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老陈说到这里,目光转向小陈母亲,两口子相视一笑,老陈话锋一转,打趣说:“所以说,吃饭就等于挣大钱,以后儿媳妇要过门,不还得收拾收拾咱们自己的房子嘛。”

“才不用你们费心呢,我们自己挣。”

“可别说大话,你爸说得对,就算以后你们在外面工作,在外面定居,家里的房子怎么着也得装修一下翻新一下不是?不然回来住哪?”

小陈边笑边摇头,好像这个话题还很远,他立刻把话锋一转,问:“妈,咱带午饭了?”

“没有,昨晚你爸说今儿中午咱们出去找地方吃。”

“对,咱们下馆子,你好不容易放假回来,好好吃一顿。”老陈说完,慢慢下了架子。

“下馆子?我才不,刚才说了,简单凑合一顿就行,难道我回来就必须改善伙食?这又不是什么领导下来视察了,还非得好吃好喝招呼着?”小陈说着,直接跳下了架子。

“哎呀我的少爷哎!当心着点,这么高也跳!”小陈母亲下了架子说着,解下袖套打拍打拍肩上的木屑粉尘,又给小陈打拍了几下,心疼地在儿子的后脖颈上看了又看,说:“一圈红疙瘩,你这一干活不适应,热的。”

小陈摇摇头,掐着腰站在门口看着去了马路对面包子铺的父亲,“妈,我没事。”

“怎么这么脏?”女老板进店说完,紧皱着眉头捂着嘴,咳嗽了两声,见地上满是碎木头段和锯末子,立刻对小陈说:“你,赶紧打扫打扫!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小陈咽下嘴里的包子,喝了口水,又伸手往包装袋里拿包子,根本不理会女老板。

“哎老陈,我说话你也听不见?”女人来到老陈身旁掐腰说着,手从嘴边拿开,又咳嗽了两声。

老陈赶紧放下包子,边嚼边说:“哎哎哎,听见了听见了,干活嘛,难免会乱一些,过后会收拾的。”

“赶紧的,得亏我没叫客户来。”女老板说完,又开车离开。

“什么人啊!”小陈说着,收拾好地上的木头段放在墻角。

小陈母亲拿着一小捆银白色的鱼线上了架子,围着打好的木方挂线,方便接下来进行水平校准,这样可以保证吊的新式天花板看上去非常平整。老陈掐腰站在下边看着她在架子上来回走着挂线,不忘嘱咐着:“别落下,慢慢来,你看你,顾头不顾尾,踩空了怎么办!”

“就是事多!”小陈母亲笑着说完,在最后一个绳结处多打了个结,轻轻拽拽,低头问:“这样行吧?”

老陈看都不看,只顾着往气钉枪里装排钉,脸上泛起微微笑意,应道:“嗯!行,你说行它就行,哪有不行的道理呀。”

小陈看在眼里,方才的不快烟消云散。

“来,准备钉上小爪钩,然后上板咯!争取今天收尾。”老陈话音刚落就已经上了架子。

小陈应了一声,把工具箱里的一包小挂钩递给老陈,又将两袋石膏粉拖进了店里,拿小刀慢慢划开口。

“哎呦,你这可是使大力了,我还寻思上完板子再下去拿石膏粉呢。”老陈一边用小电钻上钉子一边说着,不忘提前把下一颗钉子按在一旁备用。

小陈耸耸肩,“就这么两袋东西,我自己就够搬了。”他刚蹲下想把石膏粉袋子的口子彻底划开,手机铃声响了——小菲的电话。小菲说她在家挺无聊,想找他出去走走转转。小陈说他今天在干活,想另约时间,忽然听见母亲一声喊叫,“哎呀,当心当心!”紧接着是一声沉重的坠地声响。

小陈举着手机吓懵了。电话里的小菲急切地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原地僵直站着。过了几秒,匆忙说他晚会儿给她回电话。他眼看着从架子上摔下来的父母,猛地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刺痛感瞬间涌进了他的脑袋。他急促地呼吸着,却觉得空气都凝固了。过去他看过父亲的手划开了血口子,看过母亲扭伤脚,可那时的他从未像今天这样不知所措。老陈夫妇的上半身摔在小陈刚搬进店的石膏袋上,二人满背都是石膏粉,挨着身子躺坐在地上。小陈母亲似哭似笑地打了一下老陈的肩膀,笑着说:“你个死玩意儿!想害死我呀?”

老陈坐在石膏袋上,长舒一口气,感叹说得亏有这两袋东西,不然非得把尾巴骨交代了。

小陈愣在原地久久没敢说话,想去扶爸妈,但又清楚他们刚跌倒不能轻易去扶。片刻后,老陈夫妇起来,互相为对方打拍身上的石膏粉。小陈听着他们的说笑声,鼻头一酸,视线也模糊了。他什么也做不了,不光插不上手,连话也不知道插哪句好。

“这孩子,毛巾!”老陈笑着示意小陈去拿毛巾。

“啊?哦。”小陈赶紧跑向三轮车,模糊的视线这才渐渐清晰起来,等到再回来时,父母已经爬上了架子。

午后的太阳越来越不友好,店里唯一的空调没有电线,一只又一只花蚊子在陈家三口人耳边飞来飞去,蚊子声停止的那一刻,小陈必定会仔细判断蚊子的位置,然后猛地拍过去,有时拍空,有时拍出血蚊子。一家三口一边干活一边拍蚊子,拍自己,拍别人。老陈有时顾不得蚊子如何咬他,只忙着用气钉枪给木方条修边,小陈母亲担当起了拍他的角色,常把老陈吓一跳。

小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但不是打给小陈,而是打给了老陈。

“伯父您没事吧?那会儿我听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我问他他不说,电话挂了我还有些不放心,所以……”

老陈对着手机笑得像朵经历了大风雨的花,忙说:“没事没事,干活能有什么事呢。小陈在呢,我叫他去找你,你们俩好好玩,我们这里不忙,俩人足够了。”

“我不去,改天吧。”小陈在一旁说。

老陈看看小陈,眉头一皱。

“今天忙着呢,玩什么玩,多大的人了还玩?”小陈说完,看看已经挂了电话的老陈,继续用他的螺丝刀拧木板上的一根螺丝钉。

“咱不能叫人家不高兴,你们不在一个学校上学,放假了难得多见几次,你……”小陈母亲说着,看见老陈点头。

小陈不耐烦地插话道:“好了好了,今天干完活再说!咱们接着干吧,我哪也不去,她要是懂事的话就来帮忙,反正我今天不出去。”

老陈夫妇摇摇头,继续干活。

装修最关键的是装板。过去的天花板大多是石膏做的正方形的板,常常因为质量问题而塌落。老陈用的是塑料材质的新型长条天花板,每页四米长,三十厘米宽,容易裁切。小陈和父母举着天花板往紧贴着墙的挂钩槽里放,只要第一页无缝放好,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会轻松快捷许多。

“扶住别动。”老陈话音刚落,从衣兜里拿出小刀裁切,“吧嗒”一声,天花板完美地卡在了挂钩槽里。老陈长舒一口气,自豪地说:“这个第一页,我从没失误过,同行可没敢跟我较劲的。”

“瞎嘚瑟吧你,还不赶紧装第二页。”小陈母亲把第二页的一端递给小陈,等老陈给第一页上了螺旋钉固定后立刻装第二页,只裁切完轻轻对准一拍,两页天花板无缝对接成功。

小陈有些注意力不集中,他下了架子到门口打起了电话,连打两次都无人接听。他料想小菲生气了,可眼下他不想放下一堆活不干而出去玩。他思考片刻,打算晚上回家再打电话,说些好听的哄哄小菲。他回头看着地上那两袋微微扁平的石膏粉,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和酸楚。“你们以后能不能小心着点?”小陈说完,抿了抿嘴唇,像是在打磨自己下一句的语气。一米五的架子上站着他的父母,小陈仰望着他们,深深地觉得一米五的高度很可怕。

老陈夫妇听了小陈的话,同时看向小陈,疲惫的微笑出现在他们的脸上,“废什么话,快抓紧干吧。”老陈说完,又拍了下胳膊,拍死一只蚊子。小陈看看父亲胳膊上和后脖颈上的红疙瘩,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那些疙瘩在当地叫“热疙瘩”,受了热就会冒出密密麻麻的一层。

天花板装了一半,一整包天花板已用完,老陈想去外面搬另一包,被小陈抢了先。小陈迅速拖进长长的一包天花板轻放在地上,问:“继续,还是歇会儿?”

老陈一挥手,要继续干。小陈刚把天花板的一端递给老陈,只听见老陈脚下的木板发出了断裂的声音。刹那间,木板断作两块,老陈摔落在地,小陈母亲又吓了一跳,直接坐在了架子上。这一次,小陈丢下了手里的一切飞快跑向父亲。

“来,拉我一把。”老陈向儿子伸出了手。老陈落地时被木板划伤了脚踝,一道紫红色的血印清晰可见。

“快别干了!”小陈此刻不知如何表达情绪,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干了?”老陈严肃地说,“不干了谁干?”

小陈看着父亲爬上架子,站在架子的另一端,继续吊天花板,中间断开的木板被小陈解下来放在了地上。在学校的时候,小陈觉得自己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可今天他发现他还小,看见父母摔了就如同年幼的自己摔了,第一反应是疼痛和难以遏制的哭泣的冲动。

小陈爬上架子,继续帮父母吊天花板,一连两个半小时,天花板像一片红色花纹构成的花海,蔓延了整个店的上方。老陈用电钻掏了四个小孔,用作电线接口和通风口,又围着四面墙紧紧地安了一圈彩边做装饰,整个天花板安装告了尾声。

按照女老板说过的要求,老陈得用乳胶水和着石膏粉将洗手间的墙壁粉刷一层。洗手间不大,却也用了不少石膏粉。等到粉刷完毕,老陈的短袖汗衫再次彻底湿透,紧紧贴在他的身上。

几近傍晚,女老板进门就问:“那一堆石膏板是做什么用的?”

老陈和小陈正在卸架子,十一根长木板和那根断木板堆成一堆,双木梯也已经全部倚靠在墙边。“那是给另一家备的,待会儿走的时候先去人家卸下来,明天用。”老陈说完,拍拍身上的尘土,和女老板谈起了结账的事,留小陈母子收拾工具。

“直接算账?”小陈搬着长木板往外走时悄悄问母亲,见母亲点头,“挺好,以前都是干完了过些日子才给,这家虽然脾气不行,做事倒还算利落!”小陈瞬间觉得双臂又有了力气,不禁加快步伐。

“这墙面都划破了。”小陈再回店里时听见女老板对老陈如是说着,俩人在店里来回走。老陈微微摇头,笑着说:“吊天花板嘛,难免会碰到墙,再说了,这墙面是旧的,本就不结实,应该扒了重新刷一层,哪怕刮个大白也行。”

女老板猛地一扭头瞪了老陈一眼,说:“你这意思是?”

老陈的笑容依舊挂在脸上,他微微摆手,说:“没没没,这点活就挺好了。”

“爸,天快黑了。”小陈搬着最后一根长木板说完就出去了。

老陈用手机计算器算了算,又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写了几笔,撕下一张交给女老板,说:“四天的活,两千五百五,原本不管饭的话应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过这年头都不容易,零头我不要了,给两千五就行。”说完,老陈又冲着外面喊道:“孩子他妈,把工具箱拽出去,收电线!”

小陈和母亲刚进店里,女老板把老陈给的纸条折了两下,在空中晃了晃,说:“这活,顶多给你两千三,顶天了。”

“凭什么?!干活不要本钱呀?”小陈愤怒了,他把手里的一捆电线狠狠摔在地上,瞪着面前的女人。

“再加一条,服务态度不好。”女老板说完,指着天花板四周墙壁上的划痕对老陈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一道又一道的,画地图呢?这不扣钱?我要是找人刮大白不也得花钱?买壁纸贴上的话也得花钱,正好,墙是你们划坏的,折几百块钱就当赔钱了,不合理吗?老陈,你应该知道刷墙需要多少钱吧?折你两百一点也不过分。”女老板说完,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大钱匣,取出两千三百块钱塞给老陈,又去柜台拎出一把木质的檀色椅子,让老陈帮忙在缝隙处钉几个钉子。

小陈“哼”了一声,说:“墙上那些划痕不都是我们的原因,很多是我们开工前就有。还有这把椅子,修的话得加钱。”

小陈母亲推推小陈,小声说:“少说两句吧,快搬。”

老陈把钱收好,“我就不争什么了,就当给个优惠了。”说完,他拿了气钉枪,装上一排铝制钉,把椅子的缝隙对齐,一连打了三枪,椅子的缝隙瞬间闭合。老陈又打一下,不料椅子表面太滑,老陈没抓住,钉子打在了老陈的左手大拇指上,半片指甲盖裂了。

小陈在外面听见了气钉枪掉在地上的声音和女老板紧张的喊声,他跑进店里看见了满手是血的老陈,女老板从柜台抽了几页卫生纸给老陈捂在手指上,不住地说:“你这也太不小心了,”她又看看小陈,解释说:“跟我可没关系。”老陈笑笑,简单地擦了擦手指,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今天没用完的黑胶带,垫着卫生纸缠了两圈,缠得简单粗暴,比不上早上给小陈缠胶带缠得用心。

“咱去医院吧。”小陈说。

老陈站在店门口看看天上的弯月,微微摇头,“这点小事就别去麻烦那些白大褂了,不是打针就是住院,里边的一些人总爱夸大事实,感冒都得住院。没必要,回!”老陈进了车里,对着窗外的小陈母子说:“还不上车?”

小陈回头看看“出国劳务”的店面,感觉他们在这个店里丢了不止几百块钱。

回家的路上,老陈停了一次车,跑进超市拎了一包排骨回来。“你回家第一天就干了一天活,晚上咱吃点好的。”

小陈没心思想晚上吃什么,他担心父亲的手指,目测没有被钉子伤到骨头,但皮肉创伤也不能小觑。他劝父亲去诊所买点药涂一涂,可老陈完全不在意他这点小伤,还说他当年干木匠活的时候没少破皮露肉的,过几天准好。

卸完了石膏板,夜色渐浓,一家三口终于到家,下车后还得卸一车家伙什。天气多变,傍晚的弯月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偶尔有道闪电划破天际。

“留在车里吧,反正明天还得出去,费那个劲干吗?”小车不解地问。

老陈直摇头,说:“就这么放在车里,谁敢保证明天的车里还有这些家伙什?再说了,放在车里碰上刮风下雨的天气,三层塑料布也盖不住。”

话音刚落,小菲从胡同口进来,刚出现就冲着老陈夫妇喊道:“伯父伯母!”

老陈夫妇一愣,喜上眉梢,赶紧迎上去。小陈跟过去,看看拎着两个包的小菲,一脸喜色,心想晚上不用再费劲打电话安抚她了。

“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小陈说。

小菲摇摇头立刻说:“我在电话里听见那声响不像是什么东西掉了,担心伯父伯母,你们嘴上不说,可我心里就像有块石头掖着。我赶紧去买了些用得到的东西坐上车就来了,路上还打了个盹。”小菲说着,目光落在了老陈的手上,大惊失色道:“呀!这不是伤了吗!”进而转头埋怨小陈:“有你这么帮工的吗?”

“是是是,我的错,你先进屋,我搬东西。”小陈说完,继续搬木板。

“我也帮忙!”小菲说着就要帮忙搬,被小陈母亲拦住了。

“我的孩儿啊,可别胡来,你们这细皮嫩肉的,不合适。来,进屋。”小陈母亲拉着小菲往屋里走。

小陈用力搬着木板,喘着粗气,把木板竖放在院子里。老陈满意的微笑挂在了脸上,目光落在自己的家门口时,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指着大门口对小陈说:“今年我得准备把咱家翻新一遍了,不能让人家觉得咱穷酸。”

“爸,小菲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也不行,这不像样子,咱们给那么多人家装修,结果嘿,自己家破破烂烂的!”

“您跟我妈老担心一些有的没的。”小陈搬着双开梯摇着头进了院子,再出去时,听见老陈喊道:“不对呀!”

小陈母亲跑出来跟老陈嘀咕几声,说:“再看看,应该不少吧,难不成在路上掉出来了?”

小菲和小陈站在一起茫然地看着老陈夫妇,忙问发生了什么,却只看到老陈不住地摇头。

原来,十二块长木板少了一块,而且少的是最结实最重的一块松木板。

“在岔路口的时候我好像听见有什么东西掉了。”小陈母亲认真地说。

“那你不叫住我!”老陈吼着,目光还在车兜里扫来扫去,发现确实没有那块松木板后,老陈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

“伯父,没事,先别急,可能落在人家里了,明天去找找吧。”小菲安慰道。

老陈忙笑着点点头,“孩子,让你见笑了,板子丢了的话再干活就不方便了。”

“丢不了,我猜木板肯定能找到。走,咱们找找去。”小菲勾了勾小陈的手。

小陈不舍地握紧小菲的手,说:“天这么黑了,你今晚……要不就住这儿,明天玩一天再回去。”

小菲搖摇头,羞涩地说:“你呀你,说你什么好!一个半小时的路,又不是什么长途。”她朝老陈夫妇招招手:“伯父伯母我走了,你们多注意身体。”

老陈夫妇要留小菲多待会儿,小菲婉言谢绝,抱抱小菲母亲就走了。

小陈送小菲去村头坐上城乡公交车后返回,听见老陈夫妇在争吵。“我怎么叫住你?我跟你说了好像有东西掉了,你说不可能掉东西,直接就回来了!”小陈母亲委屈地说着,提起工具箱和那包排骨进了家门。

“娘们家做事就是不稳当!她怎么不说是她临走的时候没用绳子捆好呢?”老陈对小陈说着,手指着车上的绳子。

小陈想起来了,他们卸完石膏板后的确忘了把绳子捆在木板上。

“爸,我去找找。”

“找什么找!肯定找不到,咱们走的大路,路上那么多人那么多车,哪还能找得到?一块松木丢了,唉!就当又丢了几百块钱吧!今天真是不顺!”老陈说完就进了院子,从院子里的西红柿秧子上摘了个半红不红的西红柿擦擦就吃了起来。

小陈悄悄推了电动车,沿着回家时走的路开了灯搜索,路边空荡荡,一阵晚风吹在他满是汗水的身体上,冻的他打了个哆嗦。眼看到了岔路口,不见那根松木板,小陈失望地掉头,拐了个弯去了镇上的药店,要了一瓶碘伏药水和一瓶过氧化氢溶液,还买了一卷纱布和一盒创可贴,总共花了四十元。他要的贵药。

买了药,小陈再次走上了大路。他不死心,心想这样的夜色下,谁会拿走木板?开轿车和面包车的没法带走,若是步行的人又不会扛着这么重的木板走多远,只有开拖拉机或者开敞斗车的人才有可能带走木板。

正走着,天空落下了细密的雨点,小陈又到了岔路口,刚要拐弯时车轮打滑,他控制不住平衡,连人带车倒在了路边的沟里。小陈坐在地上揉了揉胳膊肘,不经意间发现沟里躺着他找了半天的松木板!小陈迫不及待地扑过去,像扑向亲人一样抱起松木板,高兴得忘乎所以。

“喂,爸,快来村东头的岔路口,找到了。”

“还是你小子仔细!”老陈眉开眼笑,一把将木板扛在肩上就往回走,边走边说:“你要是再晚一会儿打电话的话我肯定就给木材厂打电话再买一根用了,这下好了,省下四百。”

小陈没说话,一路沉默着。没有月光,只有电动车的前照灯,父亲看不到他的泪花。想想今天的一切,他再也忍不住了。

老陈只顾说他的,没有看小陈。“会不会是过路的看到了故意搬到沟里打算明天来拿?又或者是好心的人料到咱会来找,所以故意把它放在那里的?”

晚饭时间,老陈给小陈母亲夹了块肉厚的排骨,说:“行了行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木板子回来了不是?”

小陈母亲把那块排骨夹到了小陈的碗里,斜了老陈一眼,说:“发了脾气再给个枣?你看我还跟不跟你干!”说完,她微微一笑,喝了口骨汤。

“好好好,以后我听你的,你说啥是啥。”老陈也笑了,美美地咬了块肉,又说:“以后得少干这样的人家,还不如在那些村子里干,大家乡里相亲的,好说话还管饭,虽说钱给的晚,但都不容易,很少有赖账的,哪像今天,窝囊!”

“行了,少说两句吧,白白丢了两百块钱!还提!”小陈母亲说完,把筷子放下就进了西屋。

饭后,小陈把药打开,准备给父亲上药,老陈不仅不配合,还埋怨小陈乱花钱。“这得多少钱?”

“十块钱。”小陈说完,已经在纱布上倒了些碘伏药水。

“那么贵,以后可别整这些花哨玩意儿!”老陈一脸嫌弃地看着桌上的两瓶药水,最终还是配合地让小陈给他包扎伤口。

“小菲今天带的什么?”老陈猛地想起小菲两手空空地走了。

小陈也刚想起来,赶忙拿来小菲带的两个包打开看,里面是几包医用卫生棉和各种消炎药水,另一个包里面是三包包装精致的水果。

“这个孩子可真是有心,这么多东西,以后你可要对她再好点,改天你也快去她家坐坐,多带点东西去。”老陈说着,把两个包拎到自己身旁,孩子一样地护着说:“这可是给我的,没你妈的份儿。”

“老东西,吃独食!”小陈母亲从西屋里溜出来坐到老陈旁边说完,竟跟老陈抢了起来。

小陈把药水纱布收进袋子挂在电视机旁,认真地说:“以后再有破皮受伤的时候就涂上點包一包,小伤口就用里面的创可贴。”

老陈点点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许久后,他盯着自己的手指说:“还是上年纪了,才干那么一会儿就拿不稳气钉枪了。”

小陈的心又一次痛了,他忘不了今天所见的一幕幕。他扯了片塑料袋缠在老陈被纱布包裹的手指上,嘱咐说:“爸,快去洗澡吧,注意点手指头别溅上水。”

“改天不干活的时候高低得给人家小菲做顿好吃的。”小陈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包水果仔细端详着。

“还是想想咱们自家装修的事吧,不能光想,得干。”老陈说完,又叹了口气。“我先坐会儿,你去洗澡吧,我最后去。”老陈对儿子说。

“还是我最后去洗吧。”小陈母亲说完,把两个包收好。

“明天我还跟你们一起去干。”

老陈摇摇头,说:“你累一天了,明天歇着吧。”

“不用歇,不累。”

小陈洗完澡出来,发现父亲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阵阵鼾声像过路火车,从小陈的心里驶过。小陈知道,父母装修的不仅仅是一家又一家的房子,还有属于他们这个家庭的希望。

深夜,小陈听着西屋传来的鼾声,久久没有睡去。小菲也没有入睡,给小陈发来短信说,如果可以,她明天想和小陈一起陪老陈夫妇干活,大家都是普通人家,她觉得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挺好。

小陈感动地握紧手机,许久之后才明白父母为什么有了装修自己家的念头。那不仅仅是在装修一个家,还是在装修他们的未来。

大学开学不久,小陈给老陈打电话,电话里的老陈说他忙着钉木方条。

“今天在谁家干呢?”小陈好奇地问着,听见电话里的父亲正在用气钉枪打钉子,钉枪声声。老陈总是腾出双手干活,把手机挤在肩膀上说话。

老陈的语气很欢快,立刻说:“谁家?咱自己家!这回咱自己也漂漂亮亮地大修一回,等你放假了,跟小菲来家!不说了,最近打电话尽量挑晚上的空。”

小陈握着手机,耳边回荡着气钉枪的声音,那声音是他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响起的那一刻就跑进了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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