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清德
隆畅河的水
祁连山的坡
坡坡水水歌连歌
——裕固族歌曲
一
斑头雁飞来的时候,正是羊群撒欢的时候。几只游隼飞向山前,雪峰更白了,天空更蓝了。
我是个裕固族牧羊姑娘,
草原是我生长的地方。
天上的白云把我沐浴哟,
美丽的湖滩为我梳妆唠。
每当听到这首裕固族民歌时,我的面前就会浮现出一幅画面: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在一片清澈的湖水边、在悠悠白云的下面,美丽的裕固族牧羊姑娘手握细细的羊鞭……
牧羊人说,海子湖是母羊温柔的眼睛,茂盛的水草是它的睫毛。这里曾经是裕固族驼队隆重出发的地方。
从海子湖向北望,就是巴丹吉林沙漠。也许是海子湖的美丽与温柔,打动了沙子坚硬的心,让它停下了入侵的脚步;也许是海子湖边勇敢的红柳与梭梭树,将巴丹吉林的流沙抟成了沙丘。巴丹吉林在这儿安静了下来,枕着海子湖的波光沉睡了。
相对于裕固族聚居地——肃南,明花乡就是一块飞地,一朵随风飘落在沙漠中的云朵。
去年秋天,我去明花乡,没有具体的目标,因为我的家族中有几个表嫂、表弟妹、堂弟妹都是明花人,早就想去看看她们神秘的家乡了。
踏入明花乡,看不见想像中逶迤的羊道,到处是柏油路,在郁郁葱葱的红柳与梭梭树中隐现。
她们给我描述的帐篷、马车已经不复存在,作为记忆中的一个个容器,它们在生活的嬗变中悄然退回历史深处,成为凝固的风景。骑着骆驼涉沙远行、骑着马子绕湖放牧、围着篝火饮酒跳舞……这些底片上的场景,已渐行渐远,如今的明花已经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集镇,如果不是见到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裕固族牧民,你很难把它和草原联系在一起。
我的同学安吉江告诉我,裕固族的生活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我想看看他们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
裕固族牧民郭海狮的生活向我证实了他的说法。几年前,郭海狮到新疆旅行,看到维族人在卖肉苁蓉,乖乖,价格高的吓人,这让郭海狮对寄生在梭梭树上的野苁蓉产生了浓厚兴趣。回来后,他掂量了羊群很久,几天后,便决然放下了羊鞭开始种植肉苁蓉。这个与牛羊骆驼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牧民,同沙子打起了交道。几年下来,郭海狮尝到了从沙里头抠钱的甜头。钱越多,胆子越大,他从10亩地,种到了800亩地。他的野心远不止这几百亩,他要发动牧民都来种植肉苁蓉,在裕固族草原上建一个万亩肉苁蓉种植基地。
在传统与现代的水乳交融中,我感受到的不只是外在形式的变化,更多的是人心内在的思变。
清清海子湖
片片红柳花
静静守护着大漠深处的家
金色胡杨 绵延古城
见证裕固儿女的沧桑变化
这是明花乡党委书记贺卫国写给家乡的歌。他还有一个特别的身份——党的十九大代表。“过去牧民住土坯房、毛帐篷,现在大家住楼房、开小车,日子过得比城里人还舒坦。”说起家乡的变化,贺卫国言语中充满了自豪。
如今,明花乡几乎人人一部手机,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
二
“回纥”、“回鹘”、“畏兀儿”都是古代汉文史籍中对裕固族的译称。《突厥语大辞典》说:亚历山大在征服中亚的战斗中遇到了一支称为“尧熬尔”的引弓之民,他们的帽翅就像是鸢的翅膀,这就是回鹘。可以想像裕固族是一个能飞的民族。
尧熬尔这个名称在历史中已存在了2400多年。
雪山上盛开着雪莲。帐篷内,油灯下,裕固族人围坐在昂格(裕固族语奶奶)的身旁倾听裕固族悲壮的历史,在外族入侵下,裕固人被迫离开家园,举足东迁,来到祁连山下……
时光流转,裕固人在草原上休养生息,小姑娘萨茹娜在草原上幸福快乐地成长。打羊毛的汉子、摇酥油的牧羊女、比赛顶杠子的小伙子,在热火朝天的生活中,萨茹娜逐渐长大……
草原上最勇敢的骑手、最雄壮的汉子、最俊朗的苏克尔成为了萨茹娜的心上人。慈祥的阿娜喜极而泣,长辈的礼赞悠长不息,迎亲的队伍马蹄翻飞。在亲人们的祝福声中,萨茹娜出嫁了……
圣洁的雪莲又一次绽开在祁连山上,吉祥鸟飞旋在洁白的帐篷上,幸福的歌声被鹰隼衔到了天空,裕固族人民在党的民族政策阳光照耀下,建设着新家园……
这是裕固族大型音舞诗画《裕固族姑娘就是我》所展现的裕固族历史画卷。
东迁是裕固族历史上的大事件,是一部荡气回肠的灾难史。在东迁的漫漫长途中,我的裕固族先民扶老携幼,赶着牛羊;途中大雨、畜死人亡;火种灭了,四处寻找;打石取火,连次徒劳。迷失了方向,他们就跟着银雀鸟飞去的方向,一路悲壮地走来。
民族迁移就是一个族群的集体流浪和漂泊,是无尽的苦难。“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在为草原而哭泣。”我从草原深处听到的尧熬尔民歌中,都充斥着这样的悲音。
因为颠沛流離,裕固族丢失了自己的文字,我已经不会使用自己的母语了。上世纪90年代,我操着汉语第一次走进了肃南裕固族聚居区,这里的裕固人还在使用古老的裕固族语言,这来自于口传身教。在随着季节转场的日子里,歌声像隆畅河水流向远方,它也把我们的思绪牵向古老的回鹘时代,那滚烫的文字像盛开的花朵,映红了亚欧草原。
在大岔牧场一座白色帐篷里,我和他们亲热地围坐在一起,听着悠扬的裕固族牧歌,吃着大块的手抓羊肉、大口喝下青稞酒和酥油茶时,我的心胸一下子裂开了,山谷和草原变得轻盈起来。在红湾寺湿润的街道上,裕固族姑娘头戴“格尧则依捏”头饰,挂满红、黄、白、绿、蓝五色珊瑚和玉石小珠穗,像小珠帘一样齐眉垂在前额。她们的微笑犹如盛开的格日朗花,她们有着舞蹈的身体与流水的声音。在马蹄寺,我趁着酒意骑上了马背,随着马蹄的翻动,我“啊——啊——”地喊叫着。这一刻,我感到了一个马背民族飞翔的姿势,我也收获了自己与生俱有的雄壮。我在祁连山中释放了我的声音。
三
黄泥堡裕固族乡是我国唯一的一个裕固族乡。也许,这里就是几百年前裕固族民歌中吟唱的“去吧,去吧,到生长兔儿条的地方去吧!走吧,走吧,朝生长红柳条的地方走吧”的那座草原。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一座典型的汉区农庄。这是一颗卷心菜般的村庄,最里面是裕固族特色鲜明的民居,还有羊圈,升腾着炊烟;外面是阡陌纵横的田野,飘溢着麦香;四周被苍茫的草原包围着。操着汉语的裕固人,一边种田,一边牧羊,闲暇之际,便穿上鲜艳的裕固族服饰,载歌载舞,欢快地生活着。
1983年安翠花从肃南裕固族自治县明花乡只身来到黄泥堡裕固族乡,开始为这里的孩子传授裕固族语言。30多年前,我在黄泥堡学校读初中,她给我上过两年裕固族语言课,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停开了。2010年,裕固族语言被国家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裕固族语言课得以复开。
她后来嫁给了我的一个堂哥,但我还是一直称呼她“老师”。她的女兒雯瑛受她的影响很深,是一位民族学硕士,为了传承裕固族文化,她编写了一套裕固族校本教材。
“因为没有自己的文字,裕固族语言只能借助汉语翻译,更多的是利用手势、肢体语言或者图片,教学难度很大。学生只能通过老师的面部表情、肢体动作来理解所要传达的信息。”安翠花说,她教授的50多名孩子如今已经能够互相用裕固族语言进行日常交流了,这让她倍感欣慰。
让她担心的事情是裕固族语言的存在环境,不能在生活中加以运用,传承就很难。更让她担心的是,今年8月她就要退休了,这意味着裕固族语言课将再次面临停课的命运。
还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她打来电话告诉我,她被返聘回黄泥堡学校继续教裕固族语言课了。从她的语气中,我仿佛看到了她欣慰的笑脸。
裕固族服饰就是穿在身上的艺术品。当你从草原上走过,随处可见戴着红缨帽,穿着高领衣的裕固族妇女,微风吹来,红缨穗随风舞动,草原飘起了一抹异样的风情。据说,为了游牧方便,裕固族往往将家中的财物折换成珠宝做成头面随身携带。每一户裕固族人家从女儿幼年时,就开始一颗珊瑚、一粒珍珠地积攒,待女儿出嫁时,家中的祖母或是母亲便将这些珠宝做成头面穿戴在女儿身上。
杨海燕是裕固族服饰第四代省级传承人,她的母亲和姥姥就是裕固族服饰传承人。她对色彩和线条的痴迷来自她的基因。杨海燕很小就跟母亲学习民族服饰的制作,在母亲开的裁缝店帮忙,跟母亲学习针法、串珠,后来自己开始刺绣、设计图案。她喜欢手指滑过丝绸的感觉,喜欢珠宝发出的光华。现在她不仅是裕固族服饰传承人,还获得了“全省刺绣艺术师”的称号,她设计制作的刺绣产品已获得19项国家专利。她成立了红缨帽刺绣艺术研究开发协会、红缨帽民族服饰文化传承创意协会,注册了“红缨帽”商标,专注于本民族服饰研究与保护。她说,这是一个民族最外在的文化。
四
祁连山是裕固族的母亲山。为了更好地保护祁连山的自然生态,居住在核心区的149户牧民响应国家号召,今年全部搬出了世代赖以生存的草原。
把一些曾经熟悉的东西猛然从自己的生活中剥离出去,那种失落与残缺我懂得,比割身上的肉还疼。
在德合隆村向阳的山坡上,兰永忠夫妇像往常一样,一大早走向自己家的牛圈羊舍,那里只剩下一座空圈了。他们忘了,自己家的牛羊已全部卖掉了,他们也即将离开这块世代捕食的草场,前往县城定居了。故土难离,老人的眼眶里升起了伤感的泪珠,他唱着滚烫的歌谣,一步一步走下山坡。
哎……
洁白的帐房扎在草场
牧歌声声四处传扬
酥油奶茶漂泊着香味
这是我的故乡
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祁连山深处的裕固族来说,搬离故土进城定居,是他们未曾想过的生活方式。
靠着大自然的恩赐,兰永胜祖祖辈辈生活在山里。他家有5103亩草场,全部属于禁牧面积。县上搬迁政策下来后,兰永胜拿到了33万余元搬迁补偿资金,每年还可享受草原禁牧补助资金9万多元。问起搬迁的事,兰永胜显得有些不舍,“刚搬下来有些不适应,现在慢慢适应了,我不但被聘为生态管护员,除了领工资,还在喇嘛坪租了110亩地,种植了云杉苗”。
离开草原,结束游牧,古老裕固人的生活在逐渐发生着变化。
在白银乡东牛毛村,笔者见到了从山上搬迁下来的牧民兰永花,她已经结束了跟着太阳转场的日子,租赁耕地,购买大棚,从事起了舍饲养殖。每天6点她就起床开始工作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奶牛挤奶,五头奶牛平均一天能产200多斤奶,其中150斤用来喂养小羊羔,剩下的喂小牛和卖给附近的村民,如果还有剩余就用来做酸奶做酥油。兰永花有自己的打算:依托丹霞旅游景区搞养殖发展经济。
虽然离开了草原,但我分明能感觉到他们心中草根般留存的游牧情节。从草原到城市,从帐篷住进楼房,这也许是裕固族历史上跨度最大的迁徙。
对他们来说,与游牧时代的转场一样,这也是一次转场,一次民族集群的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