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流电影:有人看不懂,有人很孤独

2018-12-21 08:10王霜霜
看天下 2018年34期
关键词:意识流波尔冥王星

王霜霜

一位在创作上陷入瓶颈的导演,为了拍摄一部关于古老丧歌《黑暗传》的电影,带着剧组到湖南山区采风,中途遭遇了投资人撤资、摄像逃跑、导演迟迟写不出剧本等囧状……这部电影叫《冥王星时刻》,由章明自编自导,全片讲的是电影人筹备电影的过程,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展映时,一位英国影评人评价它是“对电影写就的一封具有反思性的情书”。

冥王星是曾经的太阳系“九大行星”中最边缘的一颗,最亮的时刻却是地球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每个人都会经历晦暗不明的时刻,看不见前面,也看不清楚后面,不知道该往前还是往后走”,导演章明坦言在拍攝《冥王星时刻》也是他本人比较低落的一个时期,“总拍不到自己想拍的电影”。因此,他把自己的困惑、迷茫,甚至“无能”等那时期的意识流动都放在了这部电影里,以期寻找精神上的出路。

目前该片豆瓣评分6.8分。有网友评价说“从影片中,看到了导演的诚实”,但也有一些观众直呼“看不懂”,对于意识流电影,素来是“甲之蜜糖、乙之毒药”。在片中,连章明本人也忍不住借女摄像的嘴巴自嘲:“我好像从来没有看懂过你的电影,看你的电影,我觉得孤独。”

反英雄主义

电影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三杯!要这么喝,你们的电影赞助就有希望噻。”在一个为剧组争取投资的饭局上,当地的向导不断劝酒,同行的女制片、女摄影一杯杯地往肚子里灌,导演王准却稳如泰山,坚持“以茶代酒”,甚至直接拒绝了女制片让他“替酒”的要求。女制片失望之下,对他投下了鄙夷的眼神,责怪他“不是个男人”。

春闺寂寞的“小寡妇”

王准的尴尬时刻不止于此,作为一位导演,他很想拍一些“与众不同”的电影,但平时拍摄的一些低成本的艺术片和严肃电影,又很难让他在热闹的电影市场中立足;同时他自身还面临着创作灵感枯竭、创作方向迷失、情感危机等多重困境。

“我表现的是一个有缺陷、对外力可能无能为力的人,商业电影是要求主角一定能解决所有问题,能满足观众梦幻的想象,让他们的情感在男女主角身上得到宣泄,看过觉得很爽。但我这种电影,主角也没有能力去解决很多问题,观众看过之后,可能会觉得憋屈。”导演章明对本刊记者说道。

在某种层面上讲,意识流电影是反英雄主义的,甚至在刻意解构、消弭“英雄”这个概念。世界电影史普遍认为“意识流电影”的开山之作是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执导的《野草莓》,这同样也是一部公路电影。讲述了在一天之内,一位叫做波尔格的医学教授在儿媳妇的陪同下前往一所大学接受荣誉学位的故事。

一路上,波尔格偶遇了他以往救治的患者、三位搭顺风车的年轻人以及一对关系失和的中年夫妻。在这些“点头之交”看来,波尔格热心儒雅又有社会责任感,可谓不负盛名。他们免费给他加油、送花,以表达对这位声名卓著的老者的爱戴;但在车上打盹儿时,波尔格又有了另外一副面孔。初恋的表妹指责他“自大”,妻子控诉他“冷漠、伪善、刻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伪君子”。同时在梦中,这位医生教授的专业能力竟也平庸了起来,甚至连医生的“第一责任”这种基础的医学常识都不记得。

导演伯格曼深受存在主义和弗洛伊德学说的影响,他曾说过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关于“梦”,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多能看到对“梦”的思考、对人潜意识层面的叩问。在伯格曼的电影中,经常会看到活人和死人相遇,甚至是活着的“我”和死去的“我”相遇,过去和现在相遇,现实和梦境相遇等超现实片段。在梦境中,波尔格不断遭受着身边人的审判,但与其说审判他的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他的过去,不如说是他自己。《野草莓》实际上就是一部来自主角的“忏悔录”。

《野草莓》剧照

意识流电影打破了以往电影讲究起承转合的叙事传统,它几乎没有戏剧冲突,也不把讲故事当作电影的使命,而是把人的非理性、潜意识、直觉当作表现对象,用时空跳跃等方式,剖析人物的内心纠结和精神困惑,完成对生命、死亡、自我、宇宙等哲学问题的追问和思考。

接受授勋回来,波尔格似乎和苏格拉底握过了手,再次寻找到了“认识你自己”的答案,他看到了自己性格深处的冷漠和不近人情,并产生了强烈地想与身边人为善的愿望。他向关系一向冷淡的儿子和管家示了好,虽然他们对此并不适应。接着,面带微笑地躺在了床上,又做起了梦……

消失的灵山

意识流电影往往有强烈的自省性,部分导演的作品还有很强的自传色彩。

《冥王星时刻》的故事和意大利著名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的《八部半》如出一辙,同样讲述了一位电影导演在筹拍一部电影时,所遇到的种种困顿和危机。

陷入创作危机的导演王准

拍摄《八部半》时,费里尼本人也正处于创作的瓶颈期。此前的他,已经通过《罗马,不设防的城市》《骗子》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和金狮奖的提名,并在40岁时,在戛纳捧回了“金棕榈”,但在这盛名背后,却是导演本人不为人知的在创作、生活上遭遇的多重矛盾和阻碍。

费里尼不知道该拍什么,也感觉自己根本无法理解一切,干脆直接受直觉驱使,去如实呈现当下的自己。对于自己是否能够度过危机,费里尼并没有信心。《八部半》的结局,主角吉多并没有解决自己的精神困境,他举行了一个毫无内容的发布会,在音乐声中,和客人跳起了伦巴舞。

在导演章明看来,人实际上很难解决自己的精神问题。电影《冥王星时刻》中的摄像度春是一位大学生,他曾把王准这位艺术片导演视为 “灵山”,而真正走近这座灵山后,却大失所望。“她希望能够摆脱她原来的生活轨迹,后来发现这些人也不过如此,好像也不能给她带来什么精神上的指引”,章明说道。于是,在一天夜里,度春逃跑了。

在路上,度春遇到了一个灵修团队,期望找到自己的第二座“灵山”,但和这些人接触后,觉得他们仍然无法满足她的想象。因此,她再次回到了剧组,并对王准宣布自己曾经有座灵山,不过在逃跑的那天消失了。

不同时期的意识流电影都在试图寻找解决人类精神困境的出路,但同时对大家目前依赖的方法保持质疑。

伯格曼另外一部著名的意识流电影《处女泉》中,主角是一位农场主,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自己的女儿却被恶徒杀害……影片有一幕是,农场主徒手奋力地摇晃一棵树,并把它打倒在地。导演李安在上世纪70年代,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他形容自己当时的反应是“动弹不得”“仿佛被导演夺去了童贞”。因为在14岁之前,他每天祷告四次,从来没有看过电影可以质疑信仰。

揭示世界真相

从表现手法上来看,意识流电影的创作者钟爱打破时空的界限,使主角不断在梦境和现实中穿梭,无疑是“超现实”的,但从另一层面来说,它又是现实的。

在对人内心层面的剖析上,意识流电影更敢于直面人的阴暗面。与好莱坞电影及一些常见的商业片乐于体现人“无所不能”不同,它们更承认人的“无能”。意识流电影中,不会出现“平民神话”,创作者更承认现实的强大。《八部半》里的导演最终也未走出创作危机,《冥王星时刻》的结局,导演王准依然没有写出剧本。

揭示世界真相是意识流电影又一大特征,同时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我的电影都在讲不可能完成的事情”,章明说道。在情节上,意识流电影不推崇过度的戏剧性,因此有很多的无疾而终。《冥王星时刻》中,王准不断在制片人、摄像、当地的“小寡妇”三个女人之间游移,似乎和每个人都会发生些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发生。性和爱似乎也只发生在意识层面,与身体无关。“因为按照他们的关系,我觉得这样才是可信的”,章明解释说道。

“每种不同的电影都是有它的价值。其实说得极端一点,如果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世界将变得很无趣。每个电影都是差不多,电影也将变得很无趣”,面对本刊记者对于“是否担心电影上座率”的提问,章明说道“对观众来说,可能你做的电影也不一定那么有趣,但是起码它不同,我觉得不同是一个好的开端”。

可因为没“戏”和形而上,意识流电影目前在国内电影市场也面临着艰难的处境。章明说自己每次拍电影时都心惊胆战,担心明天投资就没了。《冥王星时刻》改编自他的真实经历,和剧中主角一样,他也經历过开拍前十天,投资商“跑路”的情况。国民度如姜文,《太阳照常升起》大量使用意识流,也使他在票房战中折戟,五年后,靠一部《让子弹飞》,才实现了翻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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