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崧
我的人生是分成一段一段的。在大理定居之前,我曾是个混迹于各处的背包客。那些日子里,我住在陌生国家的青年旅舍大通铺里,结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伙伴。大家聚在一起聊天喝酒(虽然我完全不能喝,但并不妨碍我混在里面),手里拿着各种语言版本的《孤独星球》,试图找到尚未被攻略收录的神秘去处。
互联网普及前的旅行,情报工作比现在要困难得多,但我个人觉得也有乐趣得多,因为常有意外惊喜。我基本上就是在德黑兰的宿舍里被一个阿根廷人忽悠去了伊拉克的。大理的生活再好,也不能阻止我时不时怀念一下那段岁月。路上的时日,总是值得怀念。
现在女儿9岁,可以放心地送她去游学了,我和太太又有机会重温以前的生活,来一次没有小尾巴的旅行。这回我们去了印尼。
去印尼的一个原因,是早就想去看看婆罗浮屠。亚洲的四大古建筑,吴哥窟、长城和泰姬陵我们都到过,这是最后一个。另一个原因是我想去看看巴厘岛的仓古和乌布。最近对数码游民着迷,仓古和乌布是全球数码游民们最热衷的两个目的地。最后证明这是一次非常快乐的旅行,我骑着踏板摩托车带着当年的小郑同学现在的月亮妈,穿过巴厘岛拥挤不堪的街道,穿过微风拂过的稻田,骑行在起伏的山路上,也骑行在潮起潮落的海岸边,喝着来自爪哇岛的咖啡,尝试各种做法的印尼炒饭,像是回到了10年前。
然而也有点疑惑的。这一路我们遇到不少背包客,大大只的登山包上别着拖鞋,晒得黝黑,眼睛闪着光,出没在各种地方。我们像是遇见了以前的自己。可是没遇到来自中国的年轻人。十几天的旅行太短,当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遗憾。
我年轻时候,因为太穷,只能选择用最便宜的方式旅行——现在很多年轻人的旅行在我看来已经很中产阶级了,是我当年负担不起的;但同时,我的心态又足够轻松,可以出门一趟一两百天,心无挂碍。确实很穷,却也富足。挣不够钱就买不起房子,沒有房子就娶不到媳妇,这我从来没想过。对我来说,有情饮水饱,一个姑娘因为我没钱就不肯嫁我,一定只是因为不够爱我,就这么简单。
这不是个人勇气的问题,而是那个时代的环境使然。也许正是因为展望自己的人生时房地产商还来不及介入,我才会懵懵懂懂毫无负担地上了路。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当年新浪驴坛上走南闯北的闪亮ID浩浩荡荡,有些人直到今天我们还有联系。回想起来,那时候滋养了我鼓励了我也引诱了我的那些文字,那些“晒得黝黑、眼睛闪着光”的文字,现在不太看得见了,甚至旅行散文这个出版品种都式微了。
脱离了常规生活路径的年轻人现在当然还是有的,而且还不少,但他们往往都在某个公益组织或项目中服务和贡献,跟我所说的旅行不一样。背离寻常的人生而投身于超越个人的崇高使命令人钦佩,但还是不一样。
我说的背包旅行,没什么了不起的追求,没有什么宏大的志向,在旁人看来像是无谓的挥霍,对自己则只是单纯浪荡。这种生活有时候很辛苦,但并不是为了要考验自己锻炼自己而去安排或自找的辛苦。我们被世界吸引,为此不得不付出一些代价,于是也就付了,如此而已。结果我这一世人的收获丰厚得……这么说吧,我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样会不会遭报应。世界给我的馈赠远远超出了我应得的份额,感恩之余,时时诚惶诚恐。
我天生不愿接受可以一眼看穿的确定的人生,更喜欢不知明天在哪里明天会怎样的不确定。“不确定”带来的惊喜足够丰厚,足以让我心甘情愿地接受难免会发生的惊恐。这是我乐意付出的代价。我珍惜生命的方式,是尽情拥抱生命的不确定,尽情地活得海阔天空。
我们都只活一次,不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对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