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斯人
特朗普和金正恩握手了,电视上一直滚动播出这条新闻。在我看来,主持人和外交专家滔滔不绝的言辞故意忽略特朗普、金正恩的手的本质——两只手是一样的肥厚,握起来肯定又舒服又暖和,这就是肥肉多的好处。
我喝完了一杯拿铁咖啡,又续了一杯,这是第四杯。民建街路口的饮品店今天做免费续杯的优惠活动,我本身就对各式咖啡情有独钟,在我的肠胃没有翻腾之前,我很乐意独自坐在吧台上,吹着冷风,想些有的没的,仿佛我不是等待顾客的房地产销售员,而是正在享受生活的游客。忽然,手机振动了一下,我熟练地用大拇指划开屏幕,弹出了一条消息,是气象台发布的冰雹橙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三小时,区域范围内将有冰雹,并伴有雷电、大风、短时强降水等强对流天气,请注意防范。”
我放下咖啡杯,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橱窗外:天空许久未见白日,灰沉沉的,像是笼罩上了一层棉纱,城区的角角落落野蛮生长着高耸的住宅楼,有些是新建的,有些是拆了重建的,这些楼盘自带光环,投下的阴影可以覆盖整个城区,以及街道上那些匆匆往来面無表情的上班族。工地与终日不停的轰隆声促使着这座城市不停地发展,如同电视上那位秃顶的发言人所说的,房地产象征着经济的繁荣与活力。我回过头叫了一杯生啤,我很少在工作日喝酒,想想自己干了五年的中介,经手的房产不下百套,别说一套商品房,就连一间十平米左右的厕所都买不起;按照目前房价上涨的趋势,我对拥有一套房产越来越没有信心。当然,纠结这些问题容易让人烦躁不安,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我扯着嗓子喊服务员,啤酒可不可以续杯?
小米不一样,她早已打定主意要买房。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一直加班赶制推介会上的材料,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吃东西,下班已经接近凌晨,我饿得前胸贴后背,老幻想一手一个大个的东北老面馒头,可以大口地撕咬、大口地咀嚼。走出写字楼,街上路灯熄了,店铺都关了,只有马路对面一家店还亮着灯,像是一家小吃店。我横穿马路跑了过去,刚到门口,灯被拉熄了,一名瘦小的女子背着包从店里走出来。她被我迫不及待的举动吓得又跑回了店里。
我急忙问她,还有没有吃的。
她说,老板,已经打烊了。她说话夹杂着南方口音。
我央求她说,肚子太饿了,再吃不到东西,会饿倒在你们店的门口。
她思虑了一会儿,又重新把灯打开,高大的招牌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家包面店。我在这附近吃了几年,都没有发现有这么一个店。我选了一个靠近操作间的位置坐了下来。一闻到从厨房飘来的汤汁香味,我满嘴跑口水,直勾勾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扎了两根马尾辫,用黄色的橡皮筋系着,脸上还有几粒青春痘,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可能是附近大学勤工俭学的学生。她洗了个手,重新穿上红白条纹的工作服,走进操作台,熟练地包着包面,忽然回过头对我说,老板,大桶烧开水要等十分钟。她是怕我久等了才这么说。我说,包面要超大份的,料要多要足,少了不给钱。她抬头瞄了我一眼,眼神似乎在表达这个人真怪。也是,现在很少能碰到像我这么饥饿的人。
十分钟太难熬了。我去冰箱里拿了两瓶可乐,这个时候可乐的气体填充到肠胃,会产生饱腹感。我随口问她,包面店每天都这么晚打烊吗?
她说,以前是晚上十点半关门,但是过了十点半,附近写字楼还有不少加班的人,他们也时常光顾店子,店主就说,正常关门之后,如果她还照看店的话,流水钱就与她平分。她说话夹杂着南方方言,我没听懂,她又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重复了一遍。
这店长太精了,要是没有客人光顾,你岂不是白忙活一晚上。
她摇头说,店长其实是个好人。
我问她是哪里人?
她说是湖南的。
我问她多大。她警惕地扫了我一眼。我赶紧解释说,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没有其他意思,如果介意的话,完全可以不用回答。她扑哧地笑了,说她今年已经二十六岁,出来打工十年了。
真看不出来她和我一般大,水灵的眼睛不见半点混浊。没过多久,满满一大碗包面端了上来;包面个算个,挨得紧紧的,香死个人了。我手快,夹起一个进嘴里,顿时烫得像抽筋的菜花蛇扭成一团。
她见状,赶忙拿来一个小碗和一碟醋,用勺子把包面捞进碗里摊凉,再蘸着醋吃。她说,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教她的。
我试了一下,果真见效。等我一番狼吞虎咽,吃得连汁都不剩,才发现,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翻阅我带来的房产传单。
我猜她可能想租房,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资料夹递给她说,你拿的是售房广告,租房看这个,我可以给你内部优惠哦。
她高兴得差点叫了出来,老板原来是卖房的,太好了,我正要买房。
买房?我反问了她一句。我并不是嘲笑她的职业,我每天要经手各种各样的客户,但是没有一个像她这样,通过在小餐馆里打工挣钱而买到房的。要知道买房这件事,除了意志力之外,还要考虑摇号名额、首付资金、购房资格、银行贷款等等,这每一项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以致让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外地女子有这样的能力。
是。她坚定地回答说,她想在这个城市拥有自己的家,她的父亲也想她在城市有个家。
我说,你知不知道,现在的房地产有调控政策,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里买到房子的。我发现只要我一说话,她就一个劲儿地点头,像是听老师讲课的幼稚园儿童。我就不信了我说的难道是什么惊天秘密。她小声地说,她知道外地人购房要两年的社保缴纳记录,两年前,她已经挂靠了一个皮包公司,多付一些钱给那边,帮她缴纳社保。
那银行贷款呢?
不,全款,这样就不需要担保人和担保公司了。她亮着大眼睛对我说,老板,看你是好人,可以在你那儿买房吗?
我笑着说,你从哪儿看出我是好人的,好人又没写在脸上。
她红着脸说,没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也没有人相信我要买房,而你不一样。
有钱、有资格,买房这件事就好办了。我在惊愕之余,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不仅是感谢她的那一碗馅料十足的包面,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吸引着我,让我想要弄个明白。
特朗普和金正恩握手的新闻又重播了一遍。饮品店的服务员明确告诉我,啤酒不可以续杯,我只好又继续续杯咖啡。我拿起手机,给小米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会在饮品店等她到下班的时间,还提醒她出门别忘了带雨伞。
一个小时过去了,不算漫长的等待让喝咖啡变成了一件无聊的事,连带着与咖啡有关的事都变得令人生厌,于是我开始关注天气变化,毕竟冰雹不是常有的。我期待着从周边环境的改变中,捕捉一些有趣的细节,然而天空依旧,街道依旧,行人依旧,丝毫没有冰雹将要来临的迹象。
饮品店的玻璃门被推开了,我急忙回过头,来的人不是小米,而是我的客户闻女士。她一如既往穿着黑底白花边的旗袍,腰绷得笔直,尽管拿着一把长柄的黑色雨伞显得有些吃力,但是依旧昂起头颅。我立即走下吧台,伸手想去扶她一把,却被她用雨伞柄敲打了一下手臂。她睃了一眼我,说道,在以前,你这样的先生,没经过女士的同意,随便动手动脚,不绅士。
我反驳道,不绅士会怎么样?
会被揍的。闻女士说话中气十足,相比之下,她的腿脚一直不好,很少出门。我故意往下瞅了一眼,果不其然,由于长时间行走,她的双腿不由得打颤。我便责怪地说,婆婆,这天要下冰雹了,你赶来干吗,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
闻女士故意不理我,慢悠悠地坐上长椅。我怕她的耳朵聋,又大声说了一遍。
她没好气地说,那么大声干吗,她不聋,不要喊她婆婆,应当叫她女士;又说,我不是她的先生,她有个三长两短,与我有何关系。
闻女士经常提起她的先生,她先生是南方人,喜欢吃包面。说到包面,还是小米做的包面味道最正宗。
那天我吃完包面,回到家之后,脑子里一直想着小米买房的事,我总感觉她要买房的意愿跟别人不同,不是为了投资,也不是为了户口,提到“房”这个字,她眼里会闪过一丝明亮,那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坚定,像是刻进了她的骨子里,甚至一度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她生来就是为了买房这件事。第二天我又重新回到包面店,打算询问她的购房设想,她却不在店里。一打听才得知小米一天要打三份工,上午去附近小区做保洁,中午去旁边小学的食堂打杂,下午到晚上才在包面店干活。店主特意强调,这三份工作的时间衔接得太完美了,一分钟都不耽误,他还炫耀其他两份工作都是他帮忙找的。我才想起来,小米手上戴了一个大红色的电子表,还是一个比较有名的牌子,比她使用的国产山寨手机洋气多了,看来时间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
我问店主小米周末休息吗?
店主说,周六周日是客人最多的时候,怎么可能休息,她的休息日是周四,周四即便是店子着了火,她都不会来的。
那小米周四一般干什么?
她不说,鬼知道。
我又问店主对小米买房有什么看法,店主没吭声,默默走进了操作间,最后还是忍不住抱怨地说,他开店这么多年都没买房。
小米下午准时来上班,她听说我等了她一上午,一个劲地向我道歉。我问她的电话号码,方便以后联系。她刚写下号码,就被店主叫过去下包面。正值饭点,店里挤满了客人,她来来回回忙得不可开交,抽空端了一碗包面给我,说是请我吃的。我赶紧对她说,请她不要在意,对于房产中介来说,等客户是常有的事。她的脸更红了。她趁着人少的空档对我说,她想要买靠着江边的房子。
靠近江边的地段是最先开发成住宅区的,寸土寸金,早被高高矮矮的小区挤满了,要买的话也只剩下二手房,同样的价钱,新区刚开盘的楼盘会买到房型更好、面积更大的房子,而且升值的空间更大。她不干,坚持要买江边的房子,哪怕是二手房。
我见她如此坚持,猜测她可能是喜欢江水吧。有人喜欢山,有人喜欢水,个人爱好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于是,我回到公司加班整理了一堆资料,帮她找了一套可以眺望长江的房子。
为了看房,她忐忑不安地向店主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我问她,请假店主会不会扣钱。她摇头说,不知道,除了每月十五发工资的那一天,店主一般不谈钱的事。她又说,其实跟钱没关系,这是她十年来第一次请假,她老觉得有些不安心。
我劝慰她生活总得尝试,毕竟买房是大事。
她连连点头说,至少要在房子里亲自体验一下,才能决定合不合适。
那是小米第一次和闻女士见面。闻女士一打开门,小米就兴奋地询问自己可不可以打赤脚。我知道小米定是想真切地接触房子。然而闻女士一听把门关上了,小米沮丧地低下头。我刚要敲门,门再次被打开,闻女士递出了一包湿巾。
小米机灵地接过湿巾,乐呵地脱下雨靴,是的,是雨靴,她曾说,只要天气预报说下雨,她都会穿上雨靴的。刚好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下冰雹,她没见过冰雹,干脆就当是下雨。小米把脚反复擦干净,跳进了屋子里。闻女士也给我递了一包湿巾,我摆手不要,从包里拿出了棉布鞋套,干中介这一行,谁不随身带个鞋套。
闻女士的房子大概只有七十平米左右,一个人住也够。地面铺了褐色的实木地板,家具都是中式的,有冰箱空调,但是没有电视机,桌上摆放了一个七八十年代的箱式收音机,屋子的所有墙面都装有书架,一边塞满了书籍,一边摆满照片。
小米站在玄关,一直盯着闻女士。
闻女士手一甩说,你自己参观吧。小米才走进屋子,她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像是房子的主人似的,飞来飘去,瞅瞅看看,既不听闻女士的介绍,也不聽我的意见,自顾地欣赏,完全不理会我们,等她折腾累了,干脆就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难得露出了微笑,我看她大概想到了什么好事。
站在一旁的闻女士板着脸,想说什么,却止住了口。我这才发现,即便在家里,闻女士也穿着旗袍,别上胸针,打扮得整洁光亮。我歉意地对闻女士解释,小米是喜欢上了你的房子。闻女士嗯了一声,说她看出来了。
小米指着书架上的照片问,婆婆,你之前是跳舞的吗?
我仔细一瞧,书架上都是闻女士跳舞的照片,跳的还是芭蕾,踮着修长的腿。她跟年轻时候的模样没怎么变,在当时可谓是一等一的美女。
闻女士拉着脸说,没规矩的丫头,什么婆婆,要称呼为女士。
小米说她从来没有亲眼看过跳芭蕾舞,只在电视里面见过,可美了。
闻女士叫小米别这样看她,她是不会当我们的面跳的。
忽然,小米发现了什么,她飞快地跑过去,拉开黑色的窗帘,蜿蜒的长江显现在我们的面前。小米用力地推开窗户,江风吹拂着她的额发,她顺势趴在窗台上,凝望着长江。
闻女士说,她很少开那扇窗户,靠着江,风大,她的关节怕风,一吹就疼。
小米问她,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要卖掉房子?
闻女士叹了一口气,转过身,走到桌子前,无意识地抚摸几下收音机,然后小心翼翼地按下播放键,一曲悠扬的钢琴曲响起。她坐上太师椅,淑女般地缓慢吐字。她说,要不是因为风湿,她倒想在这房子里住到死。这房子是利用她先生的抚恤金买的,所以她觉得房子的角角落落都充满了先生的气息,而从不感到孤独。她还有一个女儿,差不多比小米大上一轮,在城中心买了将近两百平米的房子,她每个月要帮女儿还房贷。她的那一点退休金差不多都塞到那套房子里了,平日开销用的都是先生留下来的积蓄,存折上的钱也快用完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她才想着把这套房子卖了,住到乡下的养老院,那儿的床位费便宜。
小米紧着问她,这些情况怎么不跟女儿说。
闻女士指着长江说,你看水都是往下流的,这世上就没有往上流的水。女儿怪父亲走了,一分钱都没留给自己,所以要从她这里获得补偿。即便是母子,话说多了总会产生嫌隙,涉及到房子啊、钱啊,就是更复杂的一件事,还不如不说。
小米一声不响地听着。
闻女士走过去扶着小米的肩膀说,她就是还贷还到死,都还不完城中心的那套房,房子的事要看开一点。她安慰小米说,这个世道就是,有人有几套房子住,有人有一套房子住,有人没有房子住;没有房子住的人也会活得好好的。
小米明白闻女士的意思,推开她的手说,自己一定要买房。
饮品店播放起了轻音乐,闻女士心情很好,她点了一杯奶昔,又点了一些甜点。她说今天她请客。
我说,小米没有决定买哪一套房,不一定是你的那一套,到时候让你失望了,当着面还会尴尬。
闻女士笑着说,她失望无所谓,都失望惯了。
喝咖啡喝多了,嘴里生苦味,趁着闻女士请客,我将咖啡换成了生啤,一口喝一大杯,舒畅极了。我对闻女士说,你猜小米在遇到我之前,她自己有没有去售房中心咨询过?或者去样板间看过房?
闻女士凝重地说,小米是那种看起来容易被忽视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容易被忽视,即便是我們,也曾无意识地忽视她,她去过和没去过又有什么区别。
我点了点头,不过,小米的包面真让人印象深刻。
闻女士摆手说,小米做的包面是她吃过第二好吃的,最好吃的还是她先生做的,你是没吃过,那味道真不得了,太好吃了。
天色明显暗了下来,街道上的行人终于发现了天气异常,加快了脚步。明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对此感到恐惧。闻女士觉得他们的样子有些搞笑,他们不知道今天会下冰雹吗?
我说,你连电视、手机都没有,怎么会知道要下冰雹。
闻女士瞟了我一眼,问我知不知道有广播这种东西?她是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才晓得今天要下冰雹,最近广播里的小姑娘的声音特别好听,她敢打赌,那姑娘一定是谈恋爱了,不然说的话怎么会那么甜。
说话工夫,张太太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鲜艳的运动装,烫了一头金黄色的卷发,一见着我就大声喊,小米来了吗?
我回答说,小米还没回复我。
她炸着嗓门说,你看新闻没有,特朗普和金正恩握手了!
我说看了,不仅看了,还看了好几遍。
她说,既然看了新闻怎么还不行动啊,亏了你还是房地产行业的,一点都不敏感。
我莫名其妙地笑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
她笑着说,当然要去丹东炒房,丹东的对面就是朝鲜,美朝关系缓和了,朝鲜全力发展经济,那丹东凭借地理优势会成为第二个深圳的,你看看现在深圳的房价多高,迟早有一天丹东比深圳的房价还高,趁现在买房,赚不死你。
我笑她怎么还不去?
她悻悻地说,从这里飞丹东要转机,网上的票抢购一空,她老公弄票去了。
张太太瞧了一眼旁边的闻女士,嘱咐说,待会小米买房的话,不要跟她争,她等着现钱急用。
闻女士理都没理她。
去看张太太房子的那天正是星期四。小米背着书包,提了两个小袋子,里面都装了包好了的包面,她说一袋送给我,感谢我辛苦帮她找房,一袋顺路给闻女士带过去,她极喜欢吃包面。
我毫不推辞地接过包面,放进公文包,这确实是个好东西。我对小米说,之前我们公司带过很多客人去看过闻女士的房子,闻女士一一拒绝了,但是,闻女士说挺喜欢你的,愿意把房子以优惠价卖给你。
小米嗯了一声,她的房子我挺喜欢的,我还想再看看。
看房当然没问题,买房就是要多看看,只不过今天是星期四,听店主说星期四,你一般有事,坚决不肯加班。
听我这么说,小米扑哧地笑了,那带你体验一下过星期四。
我们在附近的公交站上了车,一直坐到终点,又寻找下一辆公交,从起点坐到终点,再寻找一辆公交,就这样一直重复着坐公交。小米每次都会选择坐公交的倒数第二排靠着窗边的位置,她会一直望着窗外,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商埠街道、来往车辆,甚至连外国品种的宠物猫狗都深深吸引着她。
我问她在看什么?
她说在存储这座城市的记忆,平时低头工作,都不知自己生活在什么地方,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平视这座城市,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生活在这座城市。
一直到傍晚,我们才从公交车下来。小米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陪她坐公交。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还会陪她坐的。
她说,上次过中秋节,婆婆特意邀请自己去家里吃月饼,那也是她第一次在这座城市拜访别人。她学我,买了一双棉质鞋套,是熊本熊的图案。
你不早说,我公司里有一大堆,可以送你几双。
她却说,还是自己买的用得舒心。
我们到张太太家的时候,她一边开门一边嗦着泡面,小米刚想问,能不能打赤脚,只见屋子里铺的是廉价的水泥砖,墙皮大面积脱落了,除了一张床垫,一件家具都没有,床垫上摆了两台苹果笔记本,旁边就是整箱的泡面和啤酒。
张太太笑着说,炒房族就是这样,买下的房子,不知道能住几天就要抛出去,所以装修就简陋了一点,但是这房子视野开阔,看长江最好不过了。
小米坚持套了鞋套才走进屋。她问张太太为什么不点外卖,天天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张太太说,没事,吃惯了。像她们这样炒房的要还高额贷款,所以过了信用卡的还款日,生活就捉襟见肘,也就吃得起泡面。
你们炒房应该挣了不少钱。
张太太说,的确挣了不少,但是总想挣得更多,挣得钱又拿去投资了,反正她是见不得银行卡上有大笔余款。等在武汉和长沙的那几间房子抛出去了,日子会好过多了。
小米似懂非懂地望着张太太。张太太拉着小米的手说,所以你这么年轻出来买房是正确的选择,房子以后绝对会升值,再卖掉房子来变现,再买,再卖,你的钱也就越来越多了。
小米说,房子难道不应该成为家,一直住下去吗?
张太太哑然无语,她也回答不了,她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围着房子绕了一圈,眼睛红润地说,其实,这套房子是她和老公买的第一套房,她也有点舍不得。当所有人都在做这件事的时候,而且还有利可图,你不做,你就是傻瓜。
谈话的气氛愈显尴尬,我赶紧打开阳台的梭门,喊小米出来看看阳台。晚上的长江静如处子,而江边繁灯弥漫,连江堤上的树木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像是一棵棵火树,呈现出一片荣华的景象。我也很久没有欣赏江景了,生活的重心一直都在工作上,即便偶尔空闲,也只是躺在家里睡觉、玩网游,仿佛忘了自己生活在长江边。我又骤然想起,当年在长江边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成年之后就很少联系了,他们过得还好吗。正如网络上说的,人成年之后,就很难找到一起激情澎湃的朋友。我以前一直在怜悯小米的孤独,今天才发现自己竟也如此孤独,至少今年的中秋节,小米有人陪她,而我是一个人过的。
小米问,这套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吗?
我回过神,望着她,这是我第一次仔細打量她,她没有梳马尾辫,而是盘了一个我叫不出名的发型,在大学校园里非常流行,她还戴了一对银色的耳饰,这表明她在出门前,精心地梳理打扮过。我回答说,是的,沿江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
她说,真好,她父亲说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凉,是最好的。
你父亲?这是小米第一次提到她的父亲,我一直以为她是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打拼。
小米说,嗯,你看这些灯亮起来之后,把高低起伏的房子照得多好看。
的确,白天看不出来,晚上在灯饰下才显得繁华一片。
小米说,知道吗,这些房子大多数都是我父亲做的!
嗯?她这话出乎我的意料。
她见我疑惑,赶紧说,不是那种表示“拥有”的“做”,而是那种实实在在的“做”。父亲是二十年前进城务工的农民工,他做的是水泥匠的活儿,就是在一块砖上抹上水泥再放上另外一块砖,他的动作熟练,效率高,因此每天比别人多二十块钱的工资。小米又说,父亲常常坐在工地的高处,凝望江边的夜景,父亲说江边的房子在夜里最好看。在农村代表落后,在城里代表先进,父亲就是这个老观念,老说城里好。水总是往下流,所以父亲希望她能留在城里,在城里安家,成为城里人。
我安慰她说,你在这里工作十年,你已经是这里的人了。
小米坚决地说了一声不,父亲认为只有住上这里的房子,才能成为这里人,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问她,你父亲现在在哪儿呢?
他死了,死在工地上了。小米说,那天正是周四,她得知消息后,立马赶了过去。她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工友们什么都没说,在殡仪馆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血肉模糊,辨不出容貌。
我听到这些事,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原来小米一直有心事压在心头,她却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猜她一定强忍着泪水吧。我忽然想起,公文包里还有包面,于是提议煮包面吃。张太太是第一个赞成的,她赶紧将手里的泡面丢进了垃圾桶。
由于张太太连厨房都没有,小米只能用电水壶煮包面。我把纸箱摆成桌子形状,再铺上一层报纸。张太太拿出了几罐啤酒和一大袋乌江榨菜。我们每个人还喝了一点啤酒。那一顿包面我感觉三两口就吃完了,但是余味却存留了许久。
外面刮风了,饮品店的服务员把竖立在店外的广告牌收了进来。
张太太小声地对我说,饮品店的生意怎么这么不好,只有我们几个人。
我说,在你们没来之前,就我一个人坐了一下午。
她咂巴着嘴说,实体经济不行,你看到处生意都不好做,还是投资房产安全。
已经快接近下班的时间了,小米还没出现。天也越来越暗了,冰雹似乎随时都可能落下来。即便是张太太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焦躁,她说大不了搭下一趟航班。大家都耐心地等待着。闻女士不安地说,不知道小米带伞了没有。张太太接着说,冰雹打在身上可痛了,她试过一次,再不想试第二次。
我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三份合同摆在桌子上,除了闻女士、张太太的房子,还有一位男士的房子也被小米看中了。
张太太好奇地把资料拿过去一看,刚看到身份证上的照片,乍然气愤地站了起来,指着我说,你怎么能带小米看这个渣男的房子。
我吃惊地问她,你认识?
张太太说,何止她认识,整个小区的人都认识,限购之后,这个渣男骗他老婆假离婚,说是买第二套房升值。他老婆真信他的,离了婚,把财产全部过继到他的名下。他立马翻脸,当是真离婚,再也不理他老婆了。这渣男为了吃干抹净,现在肯定想着要把财产变现带走。
闻女士也接过去看了一看,房号写着1404,数字太晦气,这套房正好位于她家的对面,听附近邻居说房子里闹鬼,虽然她不信鬼神之类的,但是总归是不吉利的。
张太太接着说,她也听说过,好像是当初建房子的时候,有工人从这间房的阳台上坠落,摔死了,有血光之灾的房子肯定没人要,开发商以六折的低价才销售出去。
这套房子不是我选的,而是小米主动要求的,因为时间仓促,我还没了解到这套房子背后有这么多故事。我乍然打了一个冷战,立马打断了他们,或许这位渣男的房子才是小米最中意的。我一说完,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昨天,小米打我电话,邀请我去她家吃饭,为了感谢我连日来为她跑东跑西。我很意外,她从来没有提及她住的地方。但是我记得闻女士曾对她说过,请人去家里吃饭是对别人的最高待遇。我猜自己可能是小米第一个邀请去她家吃饭的客人,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下来。她说的那个地方在郊区,等我乘坐一个多小时的出租车到约定地方的时候,小米已经站在路灯下,扶着电动车等我。
我问她等了多久,她说没一会儿。我见她一直看表,肯定等了许久。我说骑车载她,她不肯,说我好不容易来一趟,让我安心坐着。就这样我缩着脚、不协调地坐在后座上。她一个劲儿地抱歉说委屈我了。我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儿居然是全市有名的“鬼城”,因为开发商资金链断裂,这片房子建设到一半,老板就跑路了,未完工的建筑全都荒了起来。
你住这儿?
嗯,这个地方还是我父亲发现的,不用交房租,而且房子够大。
你不怕吗?
不怕,父亲说我“狗胆”包天。
小米在一幢美式别墅前停了下来,熟练地将电动车推进车棚。房子安装了木门和木窗,门前还上了一把铁锁。
一进门,房间里点满了蜡烛,小米说这儿还没有通电。两张巨大的蓝白色窗帘飘扬着,墙壁上贴满了各色的画纸,在烛光的照耀下,五彩缤纷。与我想的完全不一样,这儿不仅桌椅、沙发一应俱全,还有两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一些盆栽,有兰花,有铜钱草,还有一些多肉,温馨得像是家,不,就是家!我不由得赞叹,这装修极具艺术感。小米笑着将我引向了长餐桌,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菜碟,红油油的,看样子都是湖南菜,对于喜欢吃辣子的我,按捺不住想要动筷子。
小米用手机放了一段音乐,我听出来了,是闻女士家收音机播放的音乐。小米跳了几个芭蕾舞的动作,说是闻女士教给她的。闻女士说小米很有天赋,并答应了她的请求,继续教她芭蕾舞。
跳完舞之后,小米举起酒杯,敬我一杯酒。我尝了一口,是度数非常高的谷酒,刺喉又上头。小米说这是店主从老家带来的自酿酒,她好不容易从店主那儿讨来的。我又喝了几杯,酒正酣的时候,小米猛然想起什么,说给我看一个重要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只铁盒子,使劲地撬开,里面装有两张纸条。她抬头,眨巴着眼睛问我,如果有房子就有家了吧?
我惊讶地盯着小米,不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慌张地说,没房子也会有家吧。
她说,在父亲出事之前,工地上已经有一名工友意外死亡,开发商赔了几十万,工友的儿子拿这笔钱在乡下修了三层楼房,还娶上了媳妇。小米递给我一张欠条,落款和印章都是某公司,巧合的是这某公司正是开发这片“鬼城”的开发商。
小米又递给我另外一张纸条,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串连成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米,爸和妈会右你的”,“右”字面意思应该是“保佑”,在老家,只有死人才会用上这些字眼。她说,这是在殡仪馆从父亲的口袋里找到的。
通过这张纸条,我突然在逻辑上建立了联系,产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赔偿款对于她父亲来说,是苦巴巴做了一辈子都挣不来的数目,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拿命来换。所以,那次工地上的事故是人为的。这个想法吓得我扔下了筷子,灌进了一大杯酒。我想她父亲的眼里定有一片繁华的灯火。
小米忍著泪水说,工友们都不愿跟她说父亲是怎么死的,他们像商量好了一样,声势浩大地包围了开发商的办公室,找老总讨要说法,老总不给说法就找政府去。
你拿到钱没有?
父亲出事刚好在开盘前一天,工地还拖欠了工人的工资,新闻一出,事就搞大了,政府的领导三番五次来督查整改。老总没有还价,当即答应了赔偿金额,只不过保险柜里一分钱都没有,银行账面加起来也只有八九十万现金,实在没有办法,于是有人建议让老总打欠条。工友们让小米拿现金,她不干,说自己的欠条只有一张,工友的欠条要打一百多张,太浪费纸了,她坚决要把现金先分给工友,自己留着欠条。
烛灯闪烁,小米认真捧着欠条,老总说他资金紧张,这笔钱要在三年后兑现,明天就满三年了,她去找老总把钱兑了,再订下房子,算是给父亲一个交代。
那一刻,我觉得小米捧的不是一张欠条、一张轻飘飘的纸,而是一份生死契约。小米笑着说,在这座城市,自己终于有了一个家。如果有一张父亲的照片就好了,冲洗出来,可以挂在家里,让他也看一看,高兴高兴。
我又仔细打量了一遍那张欠条,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餐饭我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我只知道在路上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问老妈打牌输钱没有,问老头子有没有因为鸡毛蒜皮的事跟人吵架。他们一个劲儿地催我找女朋友。我说大城市不好找。他们又说要准备给我在城市里买房。我的心咯噔一下,只得说暂时不用,现在还早呢。通话虽然只有几分钟,我却像说了许久似的。
我想或许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天气骤变,饮品店被乌云罩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安静得听见外头呼啦啦的风声。我看了看手机,早已过了我的下班时间,我们又不约而同地再等了几个小时。
突然,门外发出砰砰声响,我们以为小米来了,欣喜地回过头,只见冰雹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敲打着世间的一切。
选自《赤壁》2018年下半年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