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背后的鱼群（8首）

沈天鸿的诗散发着我们熟悉而亲切的俄罗斯诗歌的气息：

大海，湖水，有着自己节奏的雨水，天空和大地之间的苹果树……

那是一种怀着热忱、趋向纯粹并将人导向宁静的诗，

也是在对立、分裂中追问时间的意义、存在的价值的诗：

世界的中途加入者，“在被存在中将自己/如无叶的仙人掌慢慢展开”。

人在时间与自然的流转中获得神秘启示，用以反观喧扰的生活，是他的诗思路径。

短诗大体有两类：一类澹泊宁静以致远，一类浑厚激荡以醒世;

前者轻，后者重;前者易流俗而混同于“鸡汤”，后者易滞重而失掉气息。

布衣的诗偏向后者，但在轻重之间拿捏得当。

他依靠诗句的自如延伸保持着气韵流畅;

他依靠热爱大地的人所获大地的赐福，那些出人意料的神启，避免了让诗沦为“猜谜语”的游戏。

黍不语的诗保持着她一贯语调：冷静，坚执。

诗中频繁现身的“她”有多重面相：

“她”即“我”;“她”是“我”面前的镜子——确认了“她是谁”，才能意识到“我是谁”;

“她”是“我”渴望成为的另一个。

由此可知以诗为“自画像”并非易事，需要“用所有缓慢持久的流逝”。

今天的雨……

今天的雨适合弹奏

让我们忘记这将要结束的秋天

从雨里  认识被打湿的身体

认识放弃而什么都不拥有

雨都是破碎的 但雨声

如此完整

它们清脆 模糊

到来 消失又到来

就像你对自己低语

这些低语没有内容

这些低语是你对自己

也不愿意说清楚的话  就像雨

下着 弹奏着

空白却连着空白

雨中最后的庄稼都湿透了

后来的雨把先来的雨打得更湿

更碎了

最后 休止符显现出来

听众在我心里起身  留下我

和已经更少的秋天

归来

被许诺的归来，如同流亡

道路弯曲着延伸

一切仍然是其所是地

在它们一直在之处

沉默地打量它们眼前

经过之物

没有开端。

每个人都只是

这个世界的中途加入者

被定义，被决定

在被存在中将自己

如无叶的仙人掌慢慢展开

阳光中没有裂缝供回忆出没

夜色中也没有

“从前”因此变得虚无

而当你说出“现在”

你已进入

下一个“现在”，恰好看见

一棵树被另一棵树一分为二

然而我仍行走在归来的路上——

一种错觉，但比

没有这种错觉要好

我继续并阅读我在这儿

出生的故事，从而具有

在这个世界生活下去

必需的统一

以及莫可名状，但栩栩如生的两重性

仰望天空

天空从未像现在这样遥远

它里面有几颗星

寒冷使它们收敛了

本就微弱的光芒

不再有天真的想法。

冬天的残酷，使柔弱

也变得坚硬，譬如流水

凝固成冰

辩证法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我同意。

我读书时并不生活

我想其他人也都如此

一棵树向我投下

在夜里也能感觉到的

它的阴影——

那正是我必须承受之物

是与我与天空相对照的

无知而虚无的一切

镜子背后的鱼群

松林。苍老的绿

白色的雪

寒冷，从地面堆积到天空

一只鸟飞过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山谷深处，冻起来的湖

等于消失

但我知道

那镜子的背后有鱼在游动

浩大的鱼群

在那儿迷了路

那儿比这松林更加寒冷

节制

雨中的树木，枝叶格外繁茂

沉闷的绿把一切都遮掩了

足迹：一条船划过水面

但船仍在水里

天空也在水里

雨，填满了天空的空隙

雨变得更密。我能看见雨

声音冗长，沉闷

溅进我正在写的这首诗

我不得不努力保持节制

速写：鸽子

鸽子，既飞翔又行走之物

一步步丈量人间的

现实主义者

又御风而行，在虚无的空中

飘逸着浪漫主义

它们体态优美

飞翔就更优美

我观看它们

它们也偶尔观看我

——它们熟知人类

和平的使命

据说就在它们身上

这让它们的飞翔看起来有些沉重

但它们仍然每天飞翔

在我们在整个人类的头顶

在污染或者洁净的空气里

它们在飞。在飞……

它们飞翔时从不鸣叫

在我意识的天空也一直沉默

像一群幽灵，又像醒来的往事

不能再黑白分明

冬天的苹果树

冬天到了，我看见的苹果

都安静在纸箱和摊头

陈列出红色和紫色——

它們现在只是一种水果

我固执地想到失去它们的

苹果树，那些寒风的

黑色空枝

在寒风中更加疯狂地摇晃

像暴风雪那样疯狂

那样理智，就像

一种持续的绞痛

历史，正从那儿开始

风关上它自己的……

风关上它自己的门

风总是短暂于它自己

或他人的期待

树叶不动，夜垂直落下

它里面有

等待倾听的伟大宁静

空旷的原野上没有人走路

到处是晚秋野蓼

微微辛辣的气息

声音潜伏着

星星是天空的闯入者

闪烁的星光似乎在说：

瞧！我们就是这样生活

闯进黑暗

变成将把自己耗尽的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