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彩虹
人工智能有一个强大的逻辑指向,那就是“机器最终完全替代人”。历史地看人类社会“机器”的进步,这一指向是一步一步地清晰起来的——开始令人愉悦,因为“机器”替代了人的辛苦,解放了人;随后令人疑惑,因为“机器”挤入了人的位置,欺负了人;如今令人惊慌,因为机器试图夺取人的主位,可能奴役人。不过,人工智能是否能够最终达到那个逻辑的顶点,人类是存在诸多疑问的。正是这些疑问的存在,人类尚有乐观的理由。
回看人类社会的历史,可以肯定地说,“外化”是人类的本质。所谓“外化”,是指从远古起始到当下存续,人类一直在将头脑里的构思,创造成身外的存在物,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外化的过程”;那些创造出来的存在物就是“人类外化物”或“人类造物”。看一眼我们居住的房屋,启动你的汽车,用手机给友人发个微信,人类的本质就在你的眼里和手中出现。事实上,“外化”是一个从历史经验到理论抽象都无法否定的人类特征,将其归于人类的本质,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从这个视角来看,人类的各种学问,要么是关于人类头脑里构思的,要么是关于外部自然世界的,还有就是关于人类造物的。当然,综合性质的学问,就一定会在人类构思、自然界和人类造物之间的关系上来“做文章”,例如哲学,就是如此综合性的学问。有意思的是,人类喜欢以造物的特点来划分自己的历史,迄今为止的三次工业革命,以及时下正在到来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就是以造物的技术性质作为标准,分段出不同的时代来。
第一次工业革命起始于十八世纪中期的英国,是以人造机器代替手工劳动为主要内容的革命,代表性的人类造物有珍妮纺纱机、蒸汽机、火车和轮船等;第二次工业革命是以电力的广泛运用为特征的,也就是电气时代的到来,发电机和各种电器等人类造物出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为这次革命的起跑线,英国还是领跑者;第三次工业革命,人类在诸多领域全面开花,造物开始复杂化,原子能、计算机技术、航天、生物科技等都有重大突破,美国是这次革命的主要领头者,时间划分大致在二十世纪的四十年代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由于人类造物在第三次革命时品种丰富起来,以至于学界对于代表物无法统一认知;就是对于这次革命的理解,也存在较多的分歧。可见,越是往后,人类的工业革命就越是具有复杂性,人类造物也综合化起来,难以简单地判断它们归属的范围。从这时起,人类有了对于自己造物把握的困难。
人类前行的步伐不可能停止。按照某种理解,以人工智能、量子技术、基因技术等为代表的新科技出现,人类正在“外化”出更为复杂的造物,机器人等人工智能性的“作品”,已经开始服务于人类生产和生活,并在模拟人类性质的“构思”,这是不是第四次工业革命到来的信号?
就人类造物的特点来看,这的确是一次新的工业革命到了。虽然说,要在第三次和第四次革命之间划列开一条清晰的时间界线并不容易,而且代表性的国家也难确定为甲或乙,但人类造物越来越横跨各种学科、聚合各种构思、整合各种技术的状态,显然有别于以往的单向性或部分综合性的革命。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于,与历次工业革命相比,这次革命是“人类造物”具有了人类头脑性质的“构思”,能够代替人的头脑,回头来挑战人类的“构思”能力。而以往革命所标示的进步,不过是人类“构思”的复杂化创造成了“人类造物”的复杂化,所有造物均出自人类的“构思”。
当“人类造物”走上了与人类“构思”竞高下的舞台时,预示着“人类造物”也要“构思”自己的“造物”或“機器造物”了。从这时起,人类在自己的造物面前,就显得力不从心、费解,有时甚至是疑惑、迷茫和无助。这就是新的革命,要革人类头脑“构思”的命。
2016年3月,李世石与“阿尔法狗(Alpha Go)”展开“人机大战”的围棋对弈。前三局,李世石以“零比三”告败。第四局一开始,这位韩国高手似乎又走入了困境。就在人们几近放弃希望,认定这次“五局三胜”的对弈,将以机器“五比零”录入历史时,神奇的一幕出现。李世石落下了千古一绝的“第七十八手”。这时,“阿尔法狗”“走神了”——若干步之后,发觉已入败途。无力回天,“狗”中盘认输。
然而,这应当不是人类对于“人类造物”的一次真正胜利,而只是“人类造物”尚未达到最高水准的一个标志。如果说,哪天“人类造物”完全成型,替代并全面超越人类,特别是超越人类的“构思”,人类恐怕就再也无法战胜自己身外的“作品”了。事实上,李世石的第五局输了。后续世界围棋高手和“阿尔法狗”的对弈,也是完败。
“阿尔法狗”显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虽然它汇集的是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大量成果,但它有了人类性质的“构思”,能够挑战人类头脑本身,并走到了人类几近无法战胜的地步,它可以被认定为新的工业革命到来的标志物。从物理形态上讲,“阿尔法狗”还是由人类的“构思”创造出来的,还是“人类造物”。然而,由它“构思”出来的棋局,五局中四局战胜世界排名第一的李世石,那就是机器“外化”出来的“机器造物”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任何人还能够偶尔地战胜它,那么,“阿尔法狗”就可以通告天下,第四次工业革命进入到了成熟或完成阶段——人类的头脑或说棋局的“构思”,已经完全被“人类造物”的“构思”所替代。“阿尔法狗”的发布会估计很快就会到来。
由“阿尔法狗”推演开来,第四次工业革命应当就是“人类造物”全面替代人类头脑“构思”的革命。当这次革命走到成熟期时,人类或许就将全面彻底地退出“构思”和“外化”造物的领域,人工智能机器或叫“机器人”则将登台,“构思”、“外化”并统领整个世界。如果真是如此,第四次工业革命就将是人类工业革命的最后一站。换句话说,我们就不用再预测什么第五次工业革命了,因为那时的世界,完全属于“人类造物”,属于“人类造物”“构思”和制造的“造物的造物”,而不属于人类。因此,即使有预测再一次工业革命的必要,那也不是人类的使命而是“人类造物”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李世石那“第七十八手”的落子,或许远不只是他对于“阿尔法狗”的偶尔胜利,更是人类对于“人类造物”不可能再有的胜利绝唱。我们禁不住地问,当人类社会生产和生活方方面面的“李世石”,都终结在各自的“第七十八手”时,那合奏起来的是不是人类的“七十八终曲”——人类社会的历史就此终结,还是会继续下去?如果继续,又当如何演化呢?
美国斯坦福大学人工智能和伦理学专家杰瑞·卡普兰教授,是一位充满了乐观情绪的悲观学者。这种矛盾的描述,是在读他的著作《人工智能时代》里感受到的。在这部作品中,他以乐观情绪肯定了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并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是乐观主义者,却在逻辑缜密的分析和预测中,得出了很不乐观的结论。
所谓人工智能,大致说,是由一套经验学习系统(机器学习、神经网络、大数据、认知系统等)和传感执行系统组合起来的复杂运行体。这里的“人工”,是指它由人类构思和制造,具有与人类相同的从经验中学习,并在生产生活中行动的特征。如消防机器人,它是由人类设计、制造出来的,能够从以往的消防经验数据里掌握基本的做法,通过传感器和执行系统的运转,完成和人类消防员一样的救火工作。“智能”一说,则是它具有大大超过人类的“学习”能力,以及人所不及的执行能力,如执行的精确性、没有心理干扰、不知疲倦等。通俗讲,具有人工智能的“机器人”,在确定的领域内,一定优于人类,正如“阿尔法狗”表现出来的那样。在这里,悲观的种子已经埋下了。
卡普兰教授认为,“对于机器学习系统最好的理解就是,它们发展出自己的直觉力,然后用直觉来行动,这和以前的说法——它们‘只能按照编好的程序工作,可大不相同”。也就是说,“机器人”的学习系统,会自己演化出一种对外部世界“本能性”的反应,凭借这种反应,它会直接采取相应的行动。这和人类自我的“直觉”或是本能性质的反应,应当是相同或至少是类似的。
因此,人工智能的“机器人”既不再是按照编好的程序来执行的机械行动者,也不需要人类再加以控制、管理和调节,它自己就能够独立地“学习”和“行动”。实际上,“阿尔法狗”已经给出了人工智能最生动的诠释——它“学习”了从古到今几近全部的优秀棋谱,面对李世石的一招一式,勿须人类的任何协助,本能应对,“直觉力”让它获得了绝对的胜利。
从逻辑上讲,人类文明史所形成的所有经验、知识和技能等,人工智能“机器人”都能够通过强大无比的“学习系统”迅速掌握,相应地,也就能够形成所有领域里强大的“直觉力”,进而如同人类一样地行动,并且效率和效果都要优于人类。那么,“机器人”通过学习而转化成的“直觉力”,是否可以进一步发展出“思考力”,从而在所有领域里替代人类的头脑去“构思”呢?如果是,“机器人”就将有“机器脑”,并将以效率和效果优于人脑的“构思”去设计“外化的”造物。如此一来,人类的“构思”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也没有存在的空间了。
对此,卡普兰教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人工智能“机器人”必将在所有的领域里,完全替代人脑来“构思”和“外化”造物,最终统领整个世界。他认为,随着计算能力、机器学习和机器人设计技术的进步,特别是机器感知技术的突破,先进的科技组合必将制造出具有强大“直觉力”和“思考力”的“机器人”,它们“可以看到、听见、做计划,还能根据混乱而复杂的真实世界来调整自己”。他给出了许多生活、生产甚至于军事上应用的“机器人”例子,其中有些已经投入使用,有些正在研究制造,还有些更为复杂的系统也在“构思”之中。
颇具意味的是,处在这些不同阶段的“机器人”,排列起来,正好显示了“机器人”在所有领域里是如何一步一步替代人类的——从学习掌握“直觉力”,由“直觉力”去本能性地执行任务,再到发展出“思考力”去处理事项,最终进行“构思”和“外化”造物。
沿着卡普兰教授的思路往前走,当“机器人”有了优于人类的“思考力”后,它们当然不会只是替代人类一般生产和生活的“构思”并“外化”造物,还必定会“构思”自己的继承者或“改进版”。最终,连“机器人”自身也将由“机器人”来“构思”和制造。要紧的在于,基于“机器人”“思考力”的优势,它们自己构思和制造出来的“新机器人”,人类或许都无法想象,更无法理解。分析到此,前面埋下的悲观种子,迅速地成长为了令人恐怖的植物。
既然“机器人”完全替代人类不是什么可能不可能的问题,而是正在由部分实现走向全面完成的演进问题,那么,人类要做的,恐怕就是竭力跟踪认知“机器人”的属性和深远影响,较为充分地准备迎接“人机共舞”时代的到来。卡普兰教授预测,在五十年内,人类对“机器人”的认知将发生巨大改变,认定那就是“活物”,因为“这些人造物很可能会逃脱我们的控制,变得充满‘野性”。正是这“活物”和“野性”之说,生动又深刻地揭示了“机器人”的基本特征,它们从人类“母亲”的怀抱中出生后,很快就不再需要人类;它们必定会逃离人类的管控;或许,还会与人类竞高下,并且在自己能够“自我再生”的情况下,完全獨立成新型的“机器人”群体,彻底断掉与人类“母亲”的“血肉”关联。至于它们会不会终结人类的存在,我们恐怕只有猜测的份了。
在眼下真切的事实和逻辑推演的未来面前,卡普兰教授留下了两段充满悲情却又不愿意过于伤感的话,让人读起来内心充满了某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只要合成智能(指“机器人”)需要我们,它们就会跟我们合作。最终,当它们可以设计、修理以及复制自身时,我们很有可能会变得孤立无援。”“它们会‘奴役我们吗?不太可能——更有可能的是圈养我们,或者把我们放进保护区,让我们生活得惬意且方便,并失去探索边界以外的世界的动力。因为我们不会竞争相同的资源,所以它们要么变得完全无动于衷,就像我们对蠕虫和线虫的态度一样;或者开始家长式的统治,就像我们对家养宠物一样。”
人类社会的工业革命,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充满了矛盾的大戏。它的序曲绝对是喜剧性质的,因为它“解放人”,带给了人类福音。随之而来的第一、第二和第三幕,革命的负面影响越发显化,但革命的正面效果还是强烈地覆盖掉了负面的一切,喜剧的色彩有些淡化,底色依然浓厚。第四幕有些出乎人的意料,革命的成果或许就要成为未来革命的主体,它将以“活物”形态出现,试图通过对人类的完全替代,由“解放人”走向“解决人”,成为人类的主宰。
说到人类究竟是赢者是输者,显而易见,这就要看人类和人工智能或“机器人”之间的关系,到底是“谁主谁从”。如果我们认定卡普兰教授的逻辑演论是确切的,那么,一旦这个世界所有领域,都由“机器人”优势地“构思”和“外化”造物,人类“外化”的本质就被剥夺,人类的主体地位也便丧失,人类事实上就成为“机器人”的“奴隶”。这在一定意义上讲,人类存在的理由都不那么充分了。走到这一步,人类当然就会侈谈什么“谁主谁从”的问题,赢者已非“机器人”莫属。
现在的问题是,人类除了被“机器人”放进保护区自由地生活或圈养起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选择?换言之,人类还有没有对自己“外化的造物”赢的可能?
卡普蘭的逻辑,显然只是一种历史的逻辑,它从前几次工业革命的发展路径中演化出来,历史会沿着这既定的路径前行,还是会突然地改变走向,不得而知。卡普兰的逻辑也只是抽象的逻辑,有限或选择性的前提条件构造了逻辑的圆满,现实和未来则是在“全条件”下展开的,往前会按逻辑而走还是会另辟新路,不得而知;卡普兰的逻辑也只是人类的逻辑,仅仅是人类思维世界里的推理,“机器人”的“思维”会不会如此,进而契合人类的推理来行事,也不得而知。恰恰就是这些“不得而知”预示了可能的不同于卡普兰逻辑的另外走向,让人类还有理由在“输赢”问题上谨慎地乐观起来。
其实,就是按照卡普兰的逻辑,我们人类现在还处在主体之位,尚来得及“主动地”进行人类社会发展和技术的合理安排,中止卡普兰逻辑的未来实际演进。人类的哲学思想告诉我们,任何人类的活动和创造,只有把握一个“度”,才不会根本地、持久地、终极地伤害人类自身。从现在起,如果我们控制人工智能在“适度水平”上的发展,绝对不让“机器人”完全地替代人类,特别是完全地替代人类的“构思”,充分地保有人类的主体之位,那么,“机器人”就将永远是服务于人类的“从者”,这次革命的最后赢家还是人类。不过,以国家、民族、不同意识形态群体等分而存之的整个人类社会,能够自觉、主动地联合起来,共同把控好技术边界,让“机器人”只有服务人类的“忠诚”,而无篡夺人类之位的“野心”?所谓谨慎的乐观,就在于这里的问题,我们或许会有肯定的回答。
对于卡普兰的逻辑,我们还存有更为深沉的疑问。
疑问之一是,在人类的“构思”和“外化”中,是包括有组织、制度类的社会建构“产品”的,这些产品既有有形的,也有无形的,“机器人”能够通过“学习力”和“思考力”去掌握和优化,并且能够自主地设计、生产和维护这些社会性的存在吗?推而问之,由“机器人”“构思”出来的组织、制度类“产品”,凭什么说一定会优于人类的“构思”和“外化”呢?“机器人”的社会若“机器人”自己管理不好,是不是人类就有机会在组织、制度等方面高出“机器人”一筹而确保主体之位?
疑问之二是,在社会发展中,人类没有解决得了的“两难问题”,“机器人”又将如何去解决呢?如不得不伤害儿女之一被迫进行选择的“苏菲难题”,又如迎面相遇但谁也不让道的“独木桥困境”等。这些问题,人类要么没有两全的最优解而不知所措,要么只有“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解,要么干脆无解而一直僵持,“机器人”又会如何去求解这些问题呢?从人类知识或经验里学习而发展出来的“直觉力”和“思考力”,能够让“机器人”走出人类两难的困境,还是更加迷茫而最终坠入无解、乱解,甚至于自毁“思考力”的深渊?
疑问之三是,人类是具有“道德感”的生物,善良、谦让、利他等人类生命的本原光辉,让人类社会不只是有类自然的进化竞争和杀戮,还有相互之间的帮助、扶持和合作,支撑了人类社会的持续性进阶前行。“机器人”呢?它们能够从人类的学习中获得这样的“道德感”吗?如果不能获得,它们自主的行动又由什么来驱使呢?是否会一味地“弱肉强食”相互拼杀,导致世界归于战争和毁灭?如果能够获得,又有什么理由说它们的“道德感”会超越人类呢?我们想象不出,比人类更加“善良、谦让和利他”的“机器人”,会如何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它们一旦有超过人类更优秀的“道德感”,就会“自动、自觉和主动”地将社会主体地位交还给人类,甘愿永远做人类的“仆人”?
所有这些疑问,我们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但是,这些疑问存在的本身,就能够将我们从人类“输定了”的悲观情绪里拉出来——什么都还不那么确定,人工智能的发展为什么就一定会是卡普兰逻辑指向的未来,我们人类只能终结在“保护区”或成为“机器人”的“宠物”呢?即便当下“阿尔法狗”和它的类同伴们展现出了人工智能来势汹汹的态势,强力十足地支持了卡普兰的逻辑,我们人类至少还握有那根救命的稻草,只要我们不将其加到自己的背上,我们就将不会是那被压死的“骆驼”。
说到这里,李世石的那“第七十八手棋”,或许仅仅就是人类围棋胜利的最后“绝唱”,它会演绎出无数凄美绝伦的人类苦剧、痛剧和悲剧,但它并不必然地代表人类社会的“终曲”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