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朱健坤

灰白死寂的天空收拢了所有散射的、熹微的光线。一层层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她靠着冰冷的电梯内壁站立，感觉自己的肾上腺素分泌滞凝，体温渐渐消失。“丁零”一声响，门开了，几名年轻的护士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病人走了过来。她看了一眼，轮椅上那白发苍苍、瘦弱无力的妇人很像她正要去探望的奶奶。

堂弟阿明将她接入病房。“奶奶要不行了。”他低声说道，看向她的目光中隐藏着难以形容的情绪。

“我先去看看奶奶。”她艰难地说着，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奶奶得病一年有余，家人们或多或少都预料到了最后的结果。三个儿子轮流照顾，孙辈们也争相探望，但儿媳们总不免私下嚼舌头，说娘命贵——“透析不晓得花了多少钱。”她每每只是听着，也无心为奶奶说话，她自顾尚且不暇。

病房里只余加湿器的呜呜声。她轻轻走近正在睡觉的奶奶，孩童般天真地歪着头看。小时候，奶奶可以一只手捧起她，一只手摇着蒲扇，带她到院子里转悠，去邂逅花的幽香，去聆听鸟儿的絮语，去眺望通往外面世界的路。而今，长大成熟的她，再回首去看这个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竟显得很陌生。奶奶现在是那么瘦小，身上的病服空空荡荡，仿佛双手就可以把她捧起来。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阿明拍拍她的肩，让她先去休息。

她麻木地走出病房。高跟鞋“哒哒”的响声踏碎了过道里的窃窃私语。她听见他们正商量如何分配奶奶少得可怜的遗产和分摊奶奶昂贵的医疗费用，每个人都板着脸，分毫不让。

她径直走进了厕所。昏黄灯光下，窗户玻璃映出她涂著厚厚粉底却仍显得蜡黄的脸。最近，很多事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从小带她的奶奶病情加重住院，素养欠缺但家境殷实的男友催着她结婚……一个个棘手的问题像网一样，深深地罩住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呼啦啦”，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和短信，全是他的。“到底结不结婚！你想好了告诉我！结婚前一天失踪，是闹哪样！”她握住手机，丧失了全身力气般缓缓靠墙蹲下。她抽着气，想哭又哭不出来，厕所的臭味直涌入她的口鼻。

阿明在门口喊她，说奶奶醒了。她茫然地站起来，走向病房。她看见父母朝着她笑，又听见三婶的声音，“哎呀，小楠，瞧不出来，竟嫁了个金主啊！”她无意识地应着，只觉得苦不堪言。

奶奶撑着病体，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奶奶虽身体虚弱，但记性一直不差。她从奶奶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的慰藉。她听见奶奶轻轻地问她：“囡囡，你要结婚了吗？”

“是的。”她犹豫片刻，斟酌措辞。

“他爱你吗？”

她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那就好。”奶奶眯着眼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趑趄而来，却弯成一个温暖的弧度。她陪着奶奶笑，却几欲泪下。小时候，奶奶跟她开玩笑地说：“囡囡，你将来要嫁给一个怎样的人？”她穿着公主裙，笑道：“我要嫁给对我最好的人！”如今，她只能自嘲地笑笑，想着：生活总是这样残酷，让一切鲜活、天真的梦想都沾染上俗世的铜臭。

离开医院时，她看到亲戚们仍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她无心打听他们商量的结果，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雨后的天空，空气变得格外清新。她一步步走下滑溜溜的台阶，青苔潮湿的寒意，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冷战。这世界像是一口钟，她用力去撞击它，希望它能发出一点声响，然而什么也没有。

她掏出手机，回复他：“要结婚，明天见。”

回家的地铁上，她打开朋友圈，里面的内容五花八门：晒孩子的、秀恩爱的、炫富的、做微商的……仿佛所有人都生活在香喷喷的阳光下，活得那么开心，那么幸福，唯独除了她。

她想了想，点开手机相册，在各式各样的结婚照中选出了一张。上面的她甜蜜而开心地笑着，娇嫩的脸庞看上去像只有二十多岁；而他宠溺地搂着他，笔挺的西装遮住了他略向前突的啤酒肚，就像遮住了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

她把这张相片发到了朋友圈，并配上文字：“开心！明天就要结婚了！先生很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然后，她特意@几位朋友。

走出地铁站，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嘤嘤啼血的夕阳。即将来临的黑暗里，不知隐藏了多少逃离的灵魂。这时，她忽然想起此前读到的两句对话：

鱼问：你看你都成啥样了？天天忙得像头驴。

我答：你再自由能去哪？无非一条水煮鱼。

她笑了，笑着笑着就涌出了泪。

（作者单位：重庆市第一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