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老街有个书呆子,既不是教书先生,也不是学者,更不是作家,而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理发师。
想想挺奇怪的。
再想想也挺正常。理发师时忙时闲,闲时又不能离开店,正好看书。
之所以称理发师为书呆子,是因为他太爱看书了。要是他看书看到关键处,比方说唐僧刚好被女妖掳去,关云长骑上赤兔马提着青龙偃月刀杀赴战场,程咬金正在月光下跟一个长须老头学使八卦宣花斧,他就把书放在理发椅对面的镜子前,一边理发一边看,而且一目十行,一会儿又腾出手来翻一页——不要替顾客的头皮担心哦,书呆子年纪虽轻,技艺出众,从来没有失手。
这样一个书呆子,看书速度极快,买书舍得花钱。渐渐的,那间小小的理发店到处是书,工具架上是书,板凳上是书,茶几上也是书,有的堆着,有的摞着,有的横七竖八,不成样子。
为什么不把书收进书房,整整齐齐排上书架?唉,这恰恰是书呆子的苦恼,家里根本就没有书房。他的房屋正在街口,坐南朝北,出门就是大街,东墙临着小巷,西墙挨着文具店,位置固然不错,可惜又矮又小,只有前后两间,前屋开店,后屋兼做卧室厨房,油烟熏得被子枕头又油又腻,哪能把书放在床上?
那天妻子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了,书呆子看书看到半夜,上了床,在黑暗中瞪着眼,一个念头第一千次闪电似的照亮脑海:要是我有一间书房多好啊!他仿佛看见一间宽敞的书房,书桌上方开着好大的窗,碧绿的窗帘半卷,窗外是一棵枝条垂拂的杨柳。窗内是一张精美的红木书桌,桌上有个小书架,檀香木的,上面搁着他经常读的几本书。两边靠墙立着满满当当的大书架,都是“顶天立地”,上面顶着天花板,下面立在地板上。对窗那面墙也立着大书架,只不过留出一道木门连通后屋。他本人坐在书桌前面那张雕刻精美的花梨木扶手椅上,在看百读不厌的《红楼梦》呢!
书呆子想象中的情景是那么真切,以至于他猛然坐起来,拉亮灯,要看一看墙上有没有那么一扇向往已久的书房门。
然而东墙窗下搁着炉灶菜台,北墙一边是房门,一边立着橱柜,西墙床头边上立着衣柜,南墙挨着床,贴着年画,哪有什么书房门。
“想过头了。”书呆子叹息一声,拉熄电灯,重新躺下。
一分钟不到,他再次坐起,拉亮灯,先是环顾四壁,然后盯着东墙瞅了好一会儿,下了床,拃开手指测量窗户北边的空档,心里盘算一番,这才回到床上,熄灯睡觉。
第二天上午,书呆子从文具店买来颜料画笔,把后屋东墙窗下的炉灶菜台往南边墙角移一移挤一挤,将窗户北边的空墙打扫干净,开始作画。
书呆子上学的时候是画黑板报的高手,还曾梦想做个画家呢。
冬季嘛,理发店无人光顾,书呆子忙了整整一天,中饭没吃,晚饭也没吃,天快黑时,一扇精美的房门出现在墙上——
这是一扇书房门。边框是楠木,中间嵌着好大一块玻璃,能望见里面的书桌,桌上的小书架,靠墙的大书架,架上整齐拥挤的书册,窗外杨柳依依,树缝游动着金色阳光,斜斜地照进书房。
比书呆子想象的还要美呢!
书呆子痴痴地欣赏自己的画作,自言自语:“没有书房,还不能有一扇书房门?嗯,我也有书房了嘛,什么时候想进去就进去。”
叽咕,肚子在叫。书呆子摸摸肚皮,想起今天只吃了一顿早饭,就用电饭煲做饭,又操起平底锅和菜铲。他怕油烟熏脏自己的杰作,就把通向前屋的门打开。
书呆子也有精明的时候啦,真门一打开,假门就被真门遮住,只要顾客不进后屋就无法发现真門背后还有假门。妻子?不用担心,她一直知道丈夫想要一间书房,顶多取笑几句,而且家里有小孩,卧室墙上画幅画有什么不好?
书呆子越想越得意,草草敷衍一下肚子,又来完善他的书房。门框绘上细致的木纹。铜拉手添上阴影增强立体感。地面铺上紧密的木地板。窗台上添了一只探头探脑的翠鸟,背部是亮蓝色,胸腹是金橙色,爪子是赤红色,漆黑的喙子叼着一瓣洁白的莲花,暗示水源不远。时逢夏季,书房主人说不定正在游泳呢。
终于完工了,反复审视,给几部大书的书脊写上隐隐约约的书名,再也挑不出毛病了。书呆子长吁一气,发觉脖子僵僵的,扭一下咯咯响,拿画笔的手更是酸酸的,看一下时间,呀,竟然到了后半夜。
明天还要做生意呢,不管有没有顾客,总要打开店门。书呆子放下画笔,洗了手脸,顾不得用热水泡脚,往床上一躺,美美地睡了。
这一觉睡得好沉。
迷迷糊糊听到一个声音:“呆子!呆子!”睁开眼,只见窗上白白的,映出模糊的人影。下床开窗,是妻子站在外头,搂着女儿,两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如同一大一小两只企鹅。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衣服上帽子上,两张脸都冻成红萝卜。
妻子嗔怪地说:“还在睡呀!熬夜看书了吧,你比人家考状元还有劲。”
书呆子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冬天,也没有什么生意。”
书呆子到前屋打开大门,看见门口放着冬笋腊肉什么的,不消说是女儿外婆家送的,就提到后屋去。
妻子跟进来,发现炉灶菜台移了位置,有些不乐意,“原先好好的,要动一下……”话未说完,瞥见门后墙上画着什么,动一下门,不由惊叫一声:“咦!”知道丈夫学生时代擅长画画,就问:“你画的?”
“嗯……呐……”书呆子搓一搓手,感觉脸热热的,冲着前屋叫道,“快进来,爸爸给你画了一幅画!”
妻子扑哧一声笑了,“你呀,给自己画的吧!有本事你多赚点钱,买幢大房子,好有间真正的书房。”
女儿跑进来,大眼睛睁得更大,口中嚷着“门!门!”,踮着脚尖去拉门把手。“别碰!”书呆子担心颜料还没有干。
女儿的小手一拉那个铜把手,门竟然开了。呼呼,翠鸟受到惊吓,丢下花瓣,在柳条间一闪一闪,消失了踪影。柳条微微摇动,窗台和书桌光影变幻,仿佛梦境。
书呆子惊呆了。
妻子也惊呆了。
明明在下雪,哪里来的阳光?
明明是冬天,杨柳这么绿,还有荷花?
东墙外边明明是小巷,哪里来的书房?
然而女儿已经闯入书房,跺得木地板咚咚响,还爬上那把花梨木扶手椅,朝窗外望,大叫:“春天来啦!春天来啦!”
书呆子晃晃脑袋,又眨眨眼,没错,女儿是在书房里边,于是抬脚进去,来到女儿身后。嗨,外边是好大一片柳林,林间还有一条小河,水边开满荷花,豆娘飞来飞去,鸟儿争相鸣叫,朝阳挂在树梢,照得世界暖暖的。摸摸书桌,结结实实;敲敲桌面,发出好听的木质声音。桌上那个小书架,全是自己最喜欢的书呢,崭新崭新的。抽一本书翻翻,纸张又白又厚,字体大小疏密正合适,散发着醉人的油墨香。
妻子也进来了,双手紧紧搂住丈夫一条胳膊,用梦呓般的声音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一下子到了夏天!”
书呆子抿了抿嘴,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怎么知道……就……就是画了一扇门……”定一定神,对妻子说:“出去看看!”
二人走出书房,发现画不见了,那扇门当真是一扇真真实实的门,铜把手摸一下冰冰的。推开窗户,外边仍然下着雪,伸出手,雪花落到掌心很快融化。
屋外明明是冬天呀!而且小巷空空荡荡,没有一个房间凸出来呀!再看一下书房,好端端的还在,窗外明明是夏天呀!哦,书房是画中世界,跟现实世界本来就不一样。可是画中世界怎么进出自如,女儿还在里面……
赶紧叫女儿出来,生怕她变成画中人,女儿怎么肯从暖夏回到寒冬?二人于是又进去。好一会儿,感觉没有什么危险。书呆子思忖着说:“莫非那套颜料画笔有魔法?”妻子也思忖着说:“不管怎样,你总算拥有自己的书房了,这是好事……但是我们不要说出去。”书呆子用力点着头,说:“那是当然。”见女儿乱翻小书架上的书,又说:“就是女儿太小,管不住嘴。”妻子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女儿管住自己的小嘴。好在雪越下越大,人们恨不得像动物一样冬眠,谁会来理发呢?
到了中午,妻子炒菜的时候,后屋充斥着呛人的辣椒味。书呆子和女儿躲进书房,把房门关上。
隔着玻璃,那边是一间夏天早晨的书房。是的,仍然是早晨,朝阳仍然挂在树梢,像一枚巨大的果實,不升也不落。妻子看着心儿就暖暖的,不自觉哼起了小调:
风吹着杨柳嘛
唰啦啦啦啦啦
小河里水流
它哗啦啦啦啦啦
谁家的媳妇她走得忙又忙呀
原来她要回娘家
……
中饭是在书房吃的,书桌当餐桌,这儿还在夏天嘛,并且永远是夏天的早晨,阳光明媚,窗外风景多么迷人。
书呆子给女儿夹一个荷包蛋,说:“这下好了,等吃了饭,爸爸带你从窗户爬出去,到河边玩。”女儿兴奋得尖叫:“噢!噢!”妻子给丈夫夹一个荷包蛋,说:“还没有恭喜你呢,你终于拥有书房,梦想成真了。”
丈夫顿时觉得自己好自私,他知道妻子一直想要一辆小轿车,恋爱的时候就想要,而且他口口声声许给她一辆莲花牌,因为他喜欢莲花。此时他低下头,不敢看妻子,小声说:“想过给你画辆车的,可车不能画在墙上……”又抬起头,开玩笑说,“要是墙上画一辆车,变成真的,开又开不动,弄又弄不下,嘿嘿。”
妻子放下筷子,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盯了足足三秒钟,说:“你为什么不画钞票呢?有钞票就能买车。”指着书桌上的小书架说:“这个架子摆满钞票,全是一百的,一万一沓,银行小姐整的那样,总有百把万吧。”
丈夫瞧瞧心爱的小书架,又扫一眼已经满载的大书架,犹豫着说:“可是这些书……”
妻子说:“书可以移开呀,呆子!”
饭吃好了,妻子收走碗筷,把小书架上的书堆在地板上,对女儿说:“我们出去,爸爸要在门上画钞票,好多好多钞票!”
女儿扭着身子说:“不嘛不嘛!爸爸带我到河边玩!”
妻子拉着女儿的手走出书房,见丈夫站在原地,就提高声调说:“快来画呀!画完了带女儿去河边玩!”
书呆子皱一皱眉,出来把门关上,重新在玻璃上画起来,要给空空的小书架塞满钞票。
奇怪,钞票这么熟悉的东西,怎么画也画不像。那些一万一沓的钞票,腰间束着纸条,怎么看都像书本,配着窄窄的腰封。
呼呼,一只小鸟飞落书房窗台,是先前那只翠鸟,又叼来一瓣洁白的荷花。
“小鸟!小鸟你好!”女儿早就等不及了,伸手去拉门把手,却抓了个空,额头差点儿磕到玻璃。
书呆子心里一惊,也去拉门把手,门把手却平平的,跟门框一样平——那是画上的门把手!再看翠鸟,一动不动,明明是画上的鸟儿!
画变成的门又变成了画,跟先前相比,小书架上原来那些或厚或薄或高或矮的书不见了,变成了一模一样的书,都有窄窄的腰封,仔细看看又像钞票,银行小姐整的那种一万一沓的钞票。
妻子拍一拍门,那么坚实,明明是墙壁。
女儿哭闹着:“开门!开门!我要进去!我要到河边找小鸟!”
书呆子和妻子只能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