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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爱口”,语出汉刘向《说苑·杂言》:“夫君子爱口,孔雀爱羽,虎豹爱爪,此皆所以治身法也。”
“君子爱口”,依常规首先是一种修养之道。刘向以“君子爱口”为“治身”之法,意在为人和言语修养之道。如何修养?至少两点。其一,人前忌讳多言多语,口无遮拦。应当说的,自当快言快语,直言其实,畅所欲言,而非遮遮掩掩,吞吞吐吐。而且,还得注意言语对象、话语环境,把握情态,言语修辞,甚至还应注意符合自己的身份,等等。其二,则是讲究言语之文明,注意言语之礼仪、礼貌,忌讳粗言粗语,恶言恶语,出言不逊,詈语脏话,甚至是谎话,等等。如此这般“君子爱口”,却也着实不易也。
刘向以“君子爱口”“治身”,而其心底亦未免不有许多隐曲。何隐曲?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源远流长,皆在笔下,形式上多属于因付诸文字而罹祸。任谁不恐惧呀。因而,这还是一种安身立命所必须遵守的规则。历代招致“祸从口出”者,则主要是言语犯忌,大不敬,触怒权贵,亦可因言罹祸。黑色的“一九五七”则多属于“因言获罪”。广施“阳谋”之“引蛇出洞”,来得简捷,即如当今麻将桌上“一码看穷胡”似的“大鸣大放”,引导你说,诱导你说,鼓励你说,只要“放出口”,就会有人记录在案,就会有人迫不及待地举报揭发,等候寻事告密者防不胜防,恶蝇遍地,可谓“出口即祸”“出口成灾”也。不是一个健康的社会环境,人们何谈自由生存?智商再高的人群,也难以淡定从容地生活,又何谈自由思想和发明创造耶!无论是否君子,还是管住嘴,三缄其口明哲保身为生存之上策。如此“君子爱口”,乃在于自保其身也。鲁迅不是也曾说过,“‘谋隐’无成,才是沦落,可见‘隐’总和享福有些相关,至少是不必十分挣扎谋生,颇有悠闲的馀裕”(《且介亭杂文二集·隐士》)。“仕不逢时勇退耕,闭门自号景迂生”(陆游《先少师宣和初有赠晁公以道诗云奴爱才如萧》)也。
“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语出晋傅玄《口铭》。《口铭》又谓《口戒》,流传下来的版本多种,且迻录一种如下:
神以感通,心由口宣。福生有兆,祸来有端。情莫多妄,口莫多言。勿谓何有,积怨致咎。勿谓不然,变出无间。勿谓不传,伏流成川。蚁孔河,溜穴倾山。病从口入,患自口出。存亡之机,开阖之术。心与口谋,安危之源。枢机之发,荣辱随焉。
“君子爱口”,必讲求“口德”。“口无德”则为“口病”。“口病”者,谓与人不善,好用挑剔、指摘的言辞。“怜君将帅虽有种,多君智慧初无师。篇章俊发已可骇,丹青妙绝当谁知。自言五色苦乱目,况乃旨酒长伤脾。手狂但可时弄笔,口病未免多微词”(宋苏辙《题王诜都尉画山水横卷三首》其二)。清冯班《钝吟杂录·家戒下》亦云,“欧公性不好善,要求古人过失,说话带口病。此是大过”。
或许可以说,以禁声求得自保,亦不失为一种“口德”。于是乎,噤口卷舌者有之,缄口不言者有之,噤若寒蝉者有之,甚而装聋作哑者有之,“噤口不言如害哑”(唐吕岩《寄白龙洞刘道人》),于是乎“万马齐喑”。尽管领袖“重抖擞”,突然盛赞起仗义执言秉笔直书耿介嫉恶的唐代进士刘蕡来,“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毛泽东读《新唐书·刘蕡传》所写《七绝·刘蕡》)。然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病从口入”与“祸从口出”,给世人“君子爱口”之警戒实在太深刻矣。还谈何“心如定水随形应,口似悬河逐病治。曾向众中先礼拜,西方去日莫相遗”(唐白居易《赠僧五首·神照上人(照以说坛为佛事)》)。
或言之,就治国层面而论“君子爱口”,亦尤其应当特别保护、鼓励有识之士畅所欲言之“口”。古今中外的政治史显示,唯任由人们理性地、淡定地、有尊严地畅所欲言,广开言路,国运方才昌明隆盛。假若连知识分子和政治家们都处于“附下而罔上者死,附上而罔下者刑”(汉刘向《说苑·臣术》引《泰誓》)的政治生态,世人难得理直气壮、直言不讳,甚至是激昂陈词地畅所欲言,则绝非国运昌盛祥和之兆。此亦明人所道,“若以文、武、宣、平之灵,仗义执言,国悔罪,王室之福”(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第一四回),乃国泰民安。可知,虽道语出市井里巷之说部《东周列国志》,世道人心,远非“小说家言”矣。
西哲云,“伟大的事业需要始终不渝的精神”(伏尔泰语)。四十年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之一,解放思想,广开言路者也。北宋司马文正云,“推心委任,坚定不移,则天下何忧不理哉!”(《资治通鉴·唐记·文宗开成五年》)坚定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