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拟托创作乃是一种托名历史人物而进行虚构演绎的创作现象。近年发现《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赤鹄之集汤之屋》和《耆夜》两篇都显示出拟托创作的特征。种种迹象表明,拟托创作是广泛存在于战国作品中的。《战国策》《庄子》及《晏子春秋》等书中都有不少拟托作品,或拟托以为模拟演练、或拟托以为说理明事。清华简对论证战国时期盛行的拟托之风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耆夜》;战国散文;拟托创作
作者简介: 苗江磊,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E-mail:517739260@qqcom;山东 济南 250100)。
中图分类号:K87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8)05-0134-10
所谓拟托创作,是战国书体散文中,一种托名历史人物而进行虚构演绎的创作现象。所谓拟托,一言以蔽之曰:拟“虚”而托“实”,拟托文便是具有托名虚构性质的相关作品。其主要特征为:首先,托于历史实有之人,围绕真实人物展开叙述;其次,叙事中存在虚构成分,文中情节与对话是作者本人有意识地创作而成;最后,拟托文是书体作品,是付诸文字、落于书面的文章。种种迹象表明,拟托作品的确是广泛存在于战国散文中的。比如《战国策·楚请道于两周之间》楚国借道的情节,钟凤年指出此文与“韩、魏南部之地,介在周、楚之间;楚须先逾韩、魏,始能抵二周” 钟风年:《国策勘研》,北京:哈佛燕京学社,1936年,第9页。 之地理形势不合,并非实事;《晏子春秋·仲尼之齐见景公而不见晏子子贡致问》晏子讽“孔子拔树削迹,不自以为辱;身穷陈蔡,不自以为约” 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诸子集成》4,上海:世界书局,1935年,第209页。 ,于二人生卒年不符,孔子困于陈、蔡之时晏子已卒,当无此事。诸如此类围绕真实历史人物但行文中有明显不合历史事实之处的作品,便应是出自拟托的非实录之文。近年发现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赤鹄之集汤之屋》与《耆夜》两篇均是带有一定非实录特征的散文作品,本文拟以清华简叙事文本为考察对象,并结合他作探究大盛于战国的拟托之风。
一
2008[KG(2x]年7月清华大学入藏一批由校友捐赠的楚简,其中书籍多为经史一类,经测定这批竹
简乃战国中晚期之作。2010至2017年《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已出版七册,其中有些涉及历史人物、事件的叙事文,可作为研究拟托文之重要材料。如第三册中记述小臣避汤入夏之事《赤鹄之集汤之屋》(以下简称《赤鹄》)篇。
简文开篇汤获赤鹄,命小臣以此制羹,自己乃往他处。汤之妻纴巟欲尝,小臣惧汤杀己而弗从,纴巟威胁道:“尔不我尝,吾不亦杀尔?”小臣只得听从。纴巟尝羹后视线开阔,四荒内无不见,小臣偷尝少许,亦视线昭然。汤归来见羹有缺,勃然大怒,小臣恐惧而逃往夏,途中因汤诅咒而病倒路旁,不能发声。群乌飞至,以小臣已死,意欲食之,巫乌止之,曰:“夏后有疾,将抚楚,于食其祭。”众乌即问夏君之病,巫乌称“帝命二黄蛇与二白兔居后之寝室之栋”,命两黄蛇与两白兔藏于夏君寝室,使夏君思维混乱不能识人;又“命后土为二陵屯,共居后之床下”,派后土于夏君床下生出两道陵阜,使夏君身体剧痛致病。巫乌言毕,众乌纷纷飞走,巫乌趁机钻入了小臣喉、胃中。小臣便能立起,赶至夏君处。小臣告诉夏君其乃“天巫”,为使夏君信服,便详述其病。夏君不能识人,是因帝派两黄蛇、两百兔至其寝室;他周身疼痛,是因帝派后土于其床下生出两道陵阜。若欲康复,须拆屋顶、杀黄蛇与白兔、铲陵阜。夏君从小臣之言,杀黄蛇白兔、平陵阜,一兔不慎逃脱,夏君乃建小墙遮挡屋子以抵御白兔。 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第167页。
整理者判定简文中小臣即伊尹。首先必须明确的是,虽然《赤鹄》篇当编连于清华简《尹至》《尹诰》二篇之前 肖芸晓:《试论清华竹简伊尹三篇的关联》,《简帛》2013年第八辑,第471—476页、579页。 ,但它们的语法词汇与语言风格却颇为不同。就简文形制尺寸、文字风格而言,《尹至》与《尹诰》当“出于一手,为同时编写”,李学勤指出这两篇的“很多用词和语法与今文《尚书》中的《夏书》和《商书》是一样的”,比如《尚书·汤誓》有:“王曰:‘格。”《尹至》的开头,“汤见到伊尹,汤曰:‘格。” 李学勤:《清华简与<尚书>、<逸周书>的研究》,《史学史研究》2011年第2期,第104—109页。 而《赤鹄》语言词汇则与西周时代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呈现出了春秋战国时代的语言风貌”。《尹至》《尹诰》中的“厥志”“厥众”“厥辟”,《赤鹄》变为“其上”“其下”。以“其”替代“厥”,符合“商周时代词汇向春秋战国词汇演化的规律” 刘成群:《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文体性质再探》,《学术论坛》2016年第8期,第100—105页、129页。 。且较之《尹至》《尹诰》两篇以伊尹、成汤对话架构全篇且句式简短,《赤鹄》无论是在人物言辞与细节塑造上均更为详尽细致。譬若对小臣偷食羹后能力之增的描述,“四荒之外,无不见也” 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第167页。 ,巫乌断言夏君之病,及小臣为夏君诊病之言,“帝命二黄蛇与二白兔居后之寝室之栋,其下舍后疾,是使后疾疾而不知人。帝命后土为二陵屯,共居后之床下,其上刺后之体,是使后之身疴蠚,不可及于席” 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三),第167页。 等,更显铺叙色彩。是而从作品形态而言,《赤鹄》显然比《尹至》《尹诰》具有更加成熟的语言风格。可以推断,虽然《赤鹄》与《尹至》《尹诰》编连在一起,但此故事颇有神异色彩,其语言及词汇的特征更彰显出简文内容存在战国时楚人附会添加的可能性。
1简文遵史之处
简文故事中小臣地位不高,受纴巟与汤掌控;后汤因羹甚少作怒,他无计可施只得逃命,乃汤近侍一类。据文献记载,伊尹初为汤媵臣,《楚辞·天问》:“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小臣”“小子”,王逸注:“谓伊尹也。”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8页。 可知伊尹乃人得于水滨之木,作为陪嫁媵臣至汤处,媵臣一说与简文中小臣地位有相符之处。《吕氏春秋·本味》与上述记载相类,并详述伊尹之传奇出生,他乃是空桑之木中被人所拾:“有侁氏女子采桑,得婴儿于空桑之中,献之其君。其君令烰人养之,察其所以然,曰:‘其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臼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臼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故命之曰伊尹。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10页。 伊尹长而贤,汤闻之乃遣人请伊尹,有莘氏不允,伊尹亦欲归汤,汤乃请娶有莘之女,“以伊尹媵女”。伊尹有归附之义,汤为得伊尹乃求娶有莘氏,伊尹已是媵臣故事的主要推動力量,但其叙述仍本于媵臣一说。这可联想为何伊尹常被称为汤之小臣,《墨子·尚贤》曰:“是故昔者尧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汤有小臣,武王有闳夭、泰颠、南宫括、散宜生,而天下和,庶民阜。” 〔清〕孙贻让:《墨子间诂》(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72页。 再如《吕氏春秋·知度》:“伊尹、吕尚、管夷吾、百里奚,此霸王者之船骥也……故小臣、吕尚听而天下知殷、周之王也;管夷吾、百里奚听而天下知齐、秦之霸也。”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第459页。 “伊尹、吕尚”正与“小臣、吕尚听”之句对应,可见伊尹作“小臣”之称于文献有征,在小臣身份这一点上简文故事与传世文献记载相同,是本于伊尹身份而来。
小臣为汤做羹亦符合相关文献记载,伊尹曾为庖人。《墨子·尚贤》篇有三处记载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汤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授之政,其谋得。”“伊挚(即伊尹),有莘氏女之私臣,亲为庖人,汤得之,举以为己相,与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昔伊尹为莘氏女师仆,使为庖人,汤得而举之,立为三公,使接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 〔清〕孙贻让:《墨子间诂》(新编诸子集成本),第47页、58页、68页。 可知战国时,墨家对伊尹“庖人之说”十分认同 一般认为《墨子》是战国早期的诸子散文作品。银雀山汉墓中《守法》篇出土,此篇内容与《墨子》论守城之法的《备城门》和《号令》篇相似,更肯定现存《墨子》应成书于先秦,乃战国时墨子门人或后学所作。本文参考史党社:《<墨子>城守诸篇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4页。 。虽然孟子否定伊尹为庖人一说,称只闻伊尹耕于有莘之野,《孟子·万章上》曰“乐尧舜之道焉”,以尧舜之道受汤重用,汤三使往聘之,“(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738页。 ,但战国时仍以伊尹为庖人一说流传更广。如《楚辞·天问》:“缘鹄饰玉,后帝是飨。”王逸言:“伊尹始仕,因缘烹鹄鸟之羹,修玉鼎,以事于汤。汤贤之,遂以为相也。” 〔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5页。 与简文均有烹鹄羹,只是情节有别。《吕氏春秋·本味》亦载伊尹乃庖厨之臣,汤得伊尹后郑重召见,“设朝而见之”,伊尹“说汤以至味”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第313页。 。再如《吕氏春秋·知度》曰:“释父兄与子弟非疏之也;任庖人钓者与仇人仆虏非阿之也。”庖人即指伊尹。《吕氏春秋·具备》:“伊尹尝居於庖厨矣。”《吕氏春秋·求人》:“伊尹,庖厨之臣也。”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第458页、506页、614页。 皆同庖人说。《韩诗外传》亦曰:“伊尹故有莘氏僮也,负鼎操俎调五味,而立为相,其遇汤也。” 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4页。 可见庖人之说当时流传已广。
正缘于伊尹身份有庖人说、处士说之异,《史记》记载伊尹时将不同说法并列:“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奸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94页。 关于伊尹投奔汤时身份,司马迁也未能作出定论。《赤鹄》中庖人之说,符合诸书记载的伊尹身份。
2简文非实录之处
简文故事至此便与传世文献大有不同,小臣逃命途中受汤诅咒几乎丧命,被巫乌搭救而入夏。而伊尹在夏与商之间的多次往返,传世文献多载其如何由夏入商,如《孟子·告子下》曰:“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757页。 伊尹曾经在夏、商之间来往多次,但缘何就汤、就桀,又为何多次易主而仕,孟子并未详言。《韩诗外传》载因夏桀暴政,伊尹以国亡无日,乃逃夏适汤:“昔者桀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伊尹知大命之将至……于是伊尹接履而趋,遂适于汤。汤以为相。” 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第57—59页。 关于伊尹去商适夏,今见记载不多,有两说:一是伊尹乃由汤荐给夏桀,东汉赵岐注《孟子》曰:“伊尹为汤见贡于桀,不用而归汤,汤复贡之。”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757页。 但此语未见于先秦时书,姑作一说;另一说,伊尹入夏乃受汤派遣,实是汤之间谍,意欲打探夏桀施政、民生之情状,见于《吕氏春秋·慎大》篇,汤为使伊尹入夏,二人还合力上演“苦肉计”,汤亲自用箭射伊尹。伊尹入夏三年,返见汤,言夏桀之无状,沉迷女色、不恤民生,与汤盟约,“以示必灭夏”。复入夏,欲取更多信息,“伊尹又复往视旷夏”,此次入夏,伊尹成功获末喜之信任,末喜告其以天子之梦:“今昔天子梦西方有日,东方有日,两日相与斗,西方日胜,东方日不胜。”伊尹以此征兆告汤,汤乃据两日相斗之梦定伐桀作战之策,“故令师从东方出于国,西以进”。大胜而灭夏,汤乃立为天子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第355—356页。 。此篇中伊尹为汤作反间,数次往来汤、桀之间。但更重于详述伊尹套取末喜消息,以此与汤重制布军方略,伐桀获胜,伊尹入夏只作故事发展之线索。
《韩诗外传》重在伊尹由夏适汤,得以为用;《孟子·告子下》与《吕氏春秋·慎大》讲述伊尹数次往返汤桀之间;而《赤鹄》篇着力于伊尹去汤适夏之经历,其逃汤奔夏、病倒路途、得救奔夏情节,其中多有异于传世文献记载的非实录之处。
而后文中巫乌救小臣,及小臣本巫乌之言进献夏君驱病之事,于傳世文献中并无俦匹,显然是虚构的新增情节。
夏君之病由“两黄蛇”作祟,“黄蛇”意向数见于《山海经》中(袁珂先生据《山海经》书中的巫术特征、语言特征以及屈原作品中人物与《山海经》里的相合者极多等因素,推测此书可能为楚人作,其文或多成于战国中期以前) 袁珂:《神话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页。 ,似具共同创作特色。《大荒经》多处写人珥黄蛇、把黄蛇、践黄蛇,《大荒东经》:“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HT5,7”]豸[KG-*3][HT5,6”]虎。” 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订本),成都:巴蜀书社,1993年,第403页。 《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 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订本),第487页。 可见黄蛇或为神与神人之佩物,必要时可代其行事。《大荒西经》载夏后开(启)“珥两青蛇,乘两龙”,上天得《九辩》《九歌》 袁珂:《山海经校注》(增订本),第473页。 ,夏启集“国王与巫师于一”之身份,凸显了蛇意向所具有的巫术色彩,更可见简文此段的巫风笔墨。且“后土神”亦常现于楚人祷词中,1965年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楚墓出土卜筮祭祷记录中,祷“句(后)土、司命” 《望山楚简》,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73页。 ;1988年湖北江陵包山二号楚墓亦有卜筮祭祷简,祷“后土、司命、司祸”诸神 《包山楚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34页。 ,可知楚人对后土神信仰颇深。对比传世文献与《赤鹄》篇后文内容,后者显然是带有楚地巫术色彩与神祇崇拜倾向的文字,灵异怪诞,不合事理逻辑,与实录史实类作品截然不同。
3简文拟托性质
由此可知,《赤鹄》篇有本于伊尹历史身份及人物关系的叙述,有可考于传世文献的依托线索:首先,伊尹为汤之媵臣(小臣);其次,伊尹曾为庖人;还有,他曾多次往来商夏之间。但简文后半文对巫乌的极力描述,又确实存在不合逻辑的非实录之处。
《赤鹄》篇是基于伊尹来往商与夏之间经历,展开虚构与创造,融合楚地巫风与信仰,创作了此离奇、曲折故事,简文故事正符合拟托文的判定特征,即托于历史人物之上的拟造虚构,此篇正是带有很强楚人创作特色的战国拟托叙事散文。
《赤鹄》篇基于伊尹故事线索,有符合先秦文献记载之处;但拟托文本于历史而不泥于史实,常以事件某线索为切入点进行引申创作,小臣得遇巫乌、治愈夏君乃创作者托于伊尹奔夏经历生发而出。
二
清华简《耆夜》记述武王八年伐“[HT5,6]旨[KG-*2]阝”,凯旋后于文王太室行饮至礼,武王君臣饮酒作歌,武王酬毕公,作歌《乐乐旨酒》,再酬周公,作《輶乘》。周公亦酬毕公,作《贔贔》,酬武王,作祝诵曰《明明上帝》。适时蟋蟀跃升于堂,周公乃作《蟋蟀》:“蟋蟀在堂,役车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乐。夫日□□,□□□荒。毋已大乐,则终以康。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方方。蟋蟀在席,岁聿云莫。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迈,从朝及夕。毋已大康,则终以祚。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惧惧。蟋蟀在舍,岁聿云□。□□□□,□□□□,□□□□□□,□□□□。毋已大康,则终以惧。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惧惧。” 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一),上海:中西书局,2010年,第150页。
简文整理者判断《耆夜》乃周初信史,文中《蟋蟀》一诗,整理者以此为周公所作。李学勤提出简文《蟋蟀》为周公提醒“得胜时保持戒惧” 李学勤:《论清华简<耆夜>的<蟋蟀>诗》,《中国文化》2011年第1期,第7—10页。 。而此说却引起学界争辩,刘成群据《左传》及上博简《孔子诗论》对《蟋蟀》一诗的记载,推断《耆夜》乃“战国之士私相缀续”之作 刘成群:《清华简<耆夜·蟋蟀>诗献疑》,《学术论坛》2010第6期,第146—149页。 ;曹建国类比其他托名周公之诗《常棣》《鸱鸮》,认为《耆夜》中《蟋蟀》乃“战国人托名周公之作” 曹建国:《论清华简中的<蟋蟀>》,《江汉考古》2011年第2期,第110—115页。 ;杜勇以《耆夜》纪年方式于史有悖、文王戡黎与武王伐黎并无定论及《唐风·蟋蟀》与简文《蟋蟀》本质同一等因素,提出“《耆夜》是楚地士人虚拟成篇的战国文献” 杜勇:《从清华简<耆夜>看古书的形成》,《中原文化研究》2013年第6期,第18—27页。 。甚至有学者因其简文不合周初实际而将其视为伪作,如姜广辉提出《耆夜》乃现代人拟古伪造 姜广辉:《清华简<耆夜>为伪作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13年第4期,第86—94页。 。但对这批竹简的AMS碳14年代测定中,“证实了简是来自于公元前305±30年”,且书法“符合战国文字的特点” 刘成群:《清华简与古史探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3—29页。 。故而简文乃战国时撰写,并不可能为今人伪造。较而言之,简文所存在的种种疑点并不能令我们视《耆夜》为周初实录之作,而战国拟托创作之说当更有其合理性。
1简文遵史之处
文中所涉人物,皆于史书可考。《史记·周本纪》载:“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召公、毕公之徒左右王,师修文王绪业。”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20页。 周公旦乃周武王弟,“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而所提“毕公高为客”“召公奭为介”,《魏世家》云“毕公高与周同姓”,“封于毕”;《燕召公世家》云“召公奭与周同姓,姓姬氏” 〔汉〕司马迁:《史记》,第1515页、1835页、1549页。 ,都是真实历史人物。简文围绕武王君臣,而记述其庆功、作歌之事。
《耆夜》对诗歌内容的记载占据了简文篇幅大半,其诗句也并非全同于今本《诗经》。《诗经》中本有《蟋蟀》一诗,《毛诗序》明言此诗为晋僖公所作:“《蟋蟀》,刺晋僖公也。俭不中礼,故作是诗以悯之,欲其及时以礼自娱乐也。”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361页。 若简文《蟋蟀》真为周公作,何以未收入《诗经》,今本《诗经》却留下变风之诗?武王八年周公所作之诗,竟只见于战国中晚期之简,而其他先秦典籍却未有详载?如此尊崇周公的孔子竟一字未提周公作《蟋蟀》,甚至近年发现上博简《孔子诗论》仅言“孔子曰:‘《蟋蟀》知难,《仲氏》君子。” 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7页。 情理难通,如此看来,简文中存在不少并非可信之描述。
2简文非实录之处
首先,简文所载饮至礼制仅侧重展现劝饮、吟诗环节。而对饮至之礼仪,《左传》数载其制。《隐公五年》曰“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饮至要数军实;《桓公二年》“凡公行,告于宗庙。反行饮至,舍爵策勋焉,礼也”,应策勋爵位;《桓公十六年》“秋七月,公至自伐郑,以饮至之礼也”,此礼行于伐后;《僖公二十八年》“城濮之战……献俘授馘,饮至大赏,征会讨二”,要赏赐功臣;《襄公三年》“楚子重伐吴……子重归,既饮至……”,征伐后归行饮至。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1727页、1743页、1758页、1827页、1930页。 《孔丛子》曰:“飨有功于祖庙、舍爵、策勋焉,谓之饮至。” 傅亚庶:《孔丛子校释》(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21页。 可知饮至乃古代诸侯朝君、会盟或征伐归返后,祭告宗庙合群臣饮酒之礼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91页。 。《说文解字》曰:“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 〔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16页。 史即为掌史之官,后引申为史官所编纂整理之史册文献。史书是史官直书实录历史事件的作品,简文集中于叙述武王君臣吟诗一事,却未恢复、呈现饮至之礼全貌,并不符合史书完整实录事件的特征,故而此文并不能遽然作为历史事实依据。
其次,诗作内容有悖于周人礼法。简文中,诗作《輶乘》武王劝酒云“嘉爵速饮”,《蟋蟀》周公倡乐曰“今夫君子,不喜不乐。日月其迈,从朝及夕”“康乐而毋荒”,似与周人以礼节制饮酒之传统不甚相符。《周书·酒诰》载:“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越庶国,饮惟祀,德将无醉。”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206页。 要求以德束身,不得饮醉。《周书·无逸》“君子所其无逸”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21页。 劝诫君王;周公之子伯禽代其就封鲁国,他谆谆劝诫“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 〔汉〕司马迁:《史记》,第1518页。 ,勿使好逸。又怎会有《贔贔》所言“既醉又侑,明日勿慆”此劝饮尽兴之语,诗作主旨颇异周人思想。
最后,诗作语言形制特点并不完全合乎周初诗歌创作。从诗作用韵来说,王力先生提出西周初期作诗还不一定押韵:“《周颂》中的《清庙》、《昊天有成命》、《时迈》、《噫嘻》、《武》、《酌》、《桓》、《般》都是全章无韵的。” 王力:《诗经韵读·楚辞韵读》,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81页。 而《耆夜》中所吟五首诗,句式整齐,几乎皆入韵:
《耆夜》中所吟五首诗,句式整齐,每首几乎皆合韵。如:
武王酬毕公,作歌《乐乐旨酒》:“乐乐旨酒(幽部),宴以二公(东部)。恁仁兄弟(脂部),庶民和同(东部)。方壮方武(鱼部),穆穆克邦(东部)。嘉爵速饮(侵部),后爵乃从(东部)”。每章末句全部合韵。
复酬周公,作《輶乘》:“輶乘既饬(职部),人服余不胄(幽部)。虞士奋刃(文部),繄民之秀(幽部)。方壮方武(鱼部),克燮仇雠(幽部)。嘉爵速饮(侵部),后爵乃复(觉部)。”幽、觉部对转,章末句合韵。
周公亦酬毕公,作《赑赑》:“赑赑戎服(职部),壮武赳赳(幽部)。毖精谋猷(幽部),裕德乃救(幽部)。王有旨酒(幽部),我弗忧以浮(幽部)。既醉有侑(之部),明日勿慆(幽部)。”章末句全合幽部韵。
酬武王,作祝诵曰《明明上帝》:“明明上帝(支部),临下之光(阳部)。丕显来格(铎部),歆厥禋盟(阳部)。于月有盈缺(月部),岁有歇行(阳部)。作兹祝诵(东部),万寿无疆(阳部)。”章末句合阳部韵。
适时有蟋蟀跃升于堂,周公乃作《蟋蟀》一诗,曰:“蟋蟀在堂(阳部),役车其行(阳部)。今夫君子(之部),不喜不乐(药部)。夫日囗囗,囗囗囗荒(阳部)。毋已大乐(药部),则终以康(阳部)。康乐而毋荒(阳部),是惟良士之方方(阳部)。蟋蟀在席(铎部),岁聿云莫(铎部)。今夫君子(之部),不喜不乐(药部)。日月其迈(月部),从朝及夕(铎部)。毋已大康(阳部),则终以祚(铎部)。康乐而毋荒(阳部),是惟良士之惧惧(鱼部)。蟋蟀在舍(鱼部),岁聿云囗。□□□□,□□□□,□□□□□□,□□□□。毋已大康(阳部),则终以惧(鱼部)。康乐而毋荒(阳部),是惟良士之惧惧(鱼部)。”用韵整齐,鱼、铎、阳部对转,每章偶句皆合韵。
陈致亦提出“《耆夜》三首古佚诗都是整齐的四言诗,而用韵精整”,“它们不可能是西周晚期以前的作品” 陈致:《清华简所见古饮至礼及<耆夜>中古佚诗试解》,《出土文献》2010年第一辑,第6—30页。 。纵观《耆夜》诗作用韵整齐之貌,与周初诗歌创作特点似有不符之处,存在并非西周作品的可能性。
3简文拟托性质
《耆夜》诸多令人疑惑的种种情况,都说明简文确实不应是对周初史事的实录。文中不合情理的描述,正显示出其存在的虚构成分,简文当为战国人托名武王与周公编造之作。
战国作品中,附名历史人物而虚构创作的现象并不鲜见,《吕氏春秋·遇合》篇曾言舜作《小雅·北山》中之诗句:“舜自为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第337页。 《战国策》中更有许多假借古人之名进行创作的文章,《秦策二·扁鹊见秦武王》篇,就假托扁鹊、秦武王之名而作诊病故事,因为扁鹊与秦武王相距二百多年 缪文远:《战国策考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43页。 。诸例繁多,不胜枚举。足可见托名古人而创作是战国作品中的惯用手法。
拟托文中假托历史真实人物展开叙述,但其所叙之事并非信史,并非本于实际而录,而多有编创。《耆夜》非为恢复、展现饮至之礼具体情状,而是实欲借武王、周公等人模拟创作吟诗情节。
三
由上可知,拟托有其固定特点:其一,托于真实历史人物,拟托文往往借于著名历史人物而拟造其事,《赤鹄》篇托于伊尹、汤与夏君作诊病故事,《耆夜》托武王、周公之名作吟诗之事。其二,存在虚构创造内容,拟托文是着意创作、编造的作品,前所举简文中诸多不合文献记载、礼仪制度、语言词汇等非实录之处,正是有意创作的结果。
而拟托文以其独特性质,与历史史实和虚构创作相联系,所以文中虚构成分也常有规律可循。譬如,文中所托人物之身份及其相互关系一般遵循历史事实,伊尹为汤小臣且曾入夏,周公等人乃辅武王之臣等。再如,拟托文创作常契合人们对历史人物的心理预期。伊尹贤德,于传有载;而周公作诗,多有传说,如《国语·周语》言周公作《时迈》(《国语·周语》:“是故周公之颂曰:‘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吴〕韦昭注:《国语》,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页。 此说异于《毛诗序》《左传》记载,学者或以此说不可凭信) 曹建国:《论清华简中的<蟋蟀>》,《江汉考古》2011年第2期,第110—115页。 、《尚书·金滕》载其作《鸱鸮》(《尚书·金滕》:“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197页。 此说有争议,或以《鸱鸮》非周公作,《金滕》至早当为战国中世作) 张西堂:《尚书引论》,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192页。 虚构内容并非随兴而致,多与历史人物身份、声誉等有所暗合。
《赤鹄》托名伊尹而编造具有巫术色彩的故事,它与《尹至》《尹诰》编连在一起,《尹至》二篇又具有明显的《书》类特征,以意推之,其文当有拟托而说教明事、述理达意之旨趣;而《耆夜》托名武王、周公附会做诗,带有追慕先贤而模拟创作之意蕴。是在对饮至情景的模拟中彰显诗歌之创作。有学者以其为诗教作品,庶几近之。
其实,传世作品中,战国叙事散文、诸子散文已经大量存在拟托。如缪文远考证出《战国策》不符合时间、地点、逻辑或人物关系的拟托之文就有九十七篇之多,将书中不可考证的非实录篇目,定为“后人之拟作” 缪文远:《战国策考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 ,即拟托之文。而其书拟托文总数应不限于此,或有创作者完全本于彼时社会现实、历史逻辑,使我们不能發现拟托中疏漏,无从考辨。
《战国策》中有的策文只假借历史人物之名,创造出与人物所处时地、史实并不相符的故事。如《西周·楚请道于两周之间》章与当时地理形势不符;《秦策·苏秦始以连横说秦》章错将早于苏秦的秦惠王与之同时;《齐策·张仪为秦连横说齐王》章不合齐宣王破燕未久,国势正盛之政局 缪文远:《战国策考辨》,第24页、30页、95页。 。诸文与地理、人物、形势的不合之处正显示了这些策文当为战国人拟托而作,仅欲展现游说言辞、模拟权谋诡谲斗争。
还有的策文以不同人物代入类似情节,创造出许多相类或有一致之处的故事。如《齐策三·齐王夫人死》与《楚策四·楚王后死》均本“献珥”计,薛公“献七珥,美其一”,昭鱼“买五双珥,令其一善” 《战国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72页、554页。 ,仅变更人物;《齐策四·王斗说宣王》《赵策三·建信君贵于赵》和《赵策四·客见赵王》均取譬进谏,王斗以尺縠劝说齐王、魏牟用尺帛进谏赵王、客以买马进言赵王 《战国策》,第715页、759页。 ,纯为数次演练游说。
至战国时,时人“抵账揣摩,腾说以取富贵” 〔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1页。 ,习为揣摩之术,故而《战国策》中诸多拟托作品产生于士人的模拟附会。拟托作品的创作宗旨正是为帮助策士学习、演练游说功夫,包括策谋,亦包括口才,欲借托名虚构以提高劝谏水平,增长才干。
诸子散文亦有大量拟托文,《庄子》善用“三言”——“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947页。 其中“重言”即是托古人或名人之口谈道说法、为己代言。《大宗师》中,庄子假托颜渊与孔子之口引出“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第284页。 《论语》中孔子曾数言“有颜回者好学”,子贡评价其“闻一以知十”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498页、2473页。 。如此聪慧好学之颜回竟会接连忘仁义、礼乐?且孔子十分强调仁义礼乐对人的教化作用,“特重从人的内心本源确立礼制的根基” 王凯歌、袁刚:《荀子的礼义之统与统类心》,《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5—18页。 。颜渊尝问“仁”于孔子,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清〕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502页。 此文与尊崇克己复礼以求仁的孔子师徒思想抵牾,乃托名虚构。此外,黄帝、尧、舜、禹、汤都成《庄子》书中随意差遣、发声之人,《在宥》篇广成子传黄帝以“至道之精”,围绕黄帝求问广成子治身之道一事展开对“道”的认识。《天地》篇,尧以华封人祝其“寿、富、多男子”为三患,华封人云“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彰显因任自然、超越有无之思想。《天道》篇舜与尧关于“用心何如”对话,提倡“天之合也” 〔清〕郭庆藩:《庄子集释》(新编诸子集成本),第381页、421页、476页。 ,宣扬顺任自然思想。
可知,《庄子》常以拟托来宣扬其超凡脱俗的思想,借用历史人物之名虚构故事、对话,实欲表达天人合一、物我两忘、顺任自然等观点。
《晏子春秋》亦多有不符合人物所处时代或史书记载的拟托之文。如《内篇杂下》有《晏子使吴吴王命傧者称天子晏子详惑》一篇,晏子使吴,吴王着意令傧者呼“天子请见”,以试探晏子,傧者三呼而晏子“蹴然”,陈词曰:“以不敏而迷惑,入于天子之朝,敢问吴王乌呼存”,于是吴王以诸侯之礼见之 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诸子集成》4,上海:世界书局,1935年,第157页。 。然而据《史记·齐太公世家》,晏婴于景公四十八年卒,《十二诸侯年表》载吴王夫差元年乃齐景公五十三年 〔汉〕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71页。 ,二人本无相见可能,托名虚构而已。
亦有故事情节颇类之章,并非以实录为目的记载晏子事迹。如《内篇谏上》中《景公饮酒不恤天灾致能歌者晏子谏》与《景公信用谗佞赏罚失中晏子谏》,均有晏子出走以激景公之情节 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诸子集成》4,第6页、11页。 ,如此类似,难信其真;再如《内篇杂下》中《景公以晏子食不足致千金而晏子固不受》、《景公以晏子衣食弊薄使田无宇致封邑晏子辞》和《田桓子疑晏子何以辞邑晏子答以君子之事也》三章皆述晏子不受景公所赐之田邑与珍奇,前两者以晏子对景公之言展开叙述,而后者以田桓子与晏子对答架构故事 张纯一:《晏子春秋校注》,《诸子集成》4,,第167页、168页。 ,内容相近。
《晏子春秋》中带有情节、言辞相近的拟托之作,亦是在战国士人模拟演练的风气下孕育而成的。《晏子》一书,董治安先生以此书的编写是“稍晚于晏子的战国时人” 董治安:《说<晏子春秋>》,《山东大学学报(中国语言文学版)》1959年第4期,第19—31页。 ;高亨先生提出《晏子春秋》的作者“当是齐国人或久住齐国的人”,或“与稷下大夫的创作有关” 高亨:《<晏子春秋>的写作时代》,《高亨著作集林·文史述林》,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309页。 ;有学者曾提出《晏子》为稷下学宫学者而作 胡家聪:《稷下学宫史钩沉》,《文史哲》1981年第4期,第25—33页。 。徐干《中论·亡国》记载齐稷下学宫之立,“昔齐桓公(田午)立稷下之官”(《四库》本作“宣王”) 〔汉〕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新编诸子集成本),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341页。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尝言:“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汉〕司马迁:《史记》,第1895页。 稷下学士“不治而议论”;《孟子荀卿列传》又曰:“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汉〕司马迁:《史记》,第2346页。 不仅议政劝君,更“著书言治乱”。《晏子》书中拟托文都围绕晏子与齐侯,以相当的虚拟笔墨,描述进谏与对答,宣扬为政之理、治国之道或辅君之谋,似稷下学士借晏子之名品评、议论政事。书中数量不少的内容相近或重复篇目,显非出自一人之手,却有相同主题。正是作者据同题而模拟创作,托晏子之名以阐明议政内容或道德理念。《晏子春秋》中的拟托作品应与稷下学士品政时模拟演练的风气有关,稷下学士借晏子之名阐释其所论政事,以成诸篇拟托之文。
由此可见,拟托创作于战国散文作品中已成风气。而拟托之作的产生有着多种原因。《战国策》中大量拟托文,乃游士说客为演练口才、模拟策谋而作;《庄子》借历史人物之名,实为表述己意、彰显其道;《晏子春秋》近于重复的故事篇章,亦有模拟演练之特征,很可能与战国时期活跃的讲学著书、教学练习有关。
拟托之风的盛行就缘于,单纯立足于史实的记述已不能满足战国时期日益增长的创作需求,而纯虚构进行创作的文学自觉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战国时人以拟托来说理叙事、模拟演练,产生大量带有明显虚构性质的作品。清华简简文《赤鹄》和《耆夜》两篇更从出土文献角度证明了战国散文中拟托创作的存在,为我们认识战国拟托之风,提供了探索的可能。
【责任编辑 陈 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