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会然
梧桐是一种树,落叶乔木。在江南赣中的枣花镇,梧桐是最常见的树。庭院、路畔、田园、荒坡,比比皆是。但我要写的梧桐不是树,是人。梧桐是外号。梧桐的原名叫王小飞。那时,我们生活在枣花镇的那群伙伴,都有一个外号,就好比现在,人人都有QQ号或微信号。比如,罗栋梁的外号是矮墩,罗小泉的外号是水鬼。我的外号呢,是八哥。
梧桐,矮墩,水鬼和我,是玩得最好的童年伙伴。怎么说呢,我们是好得连影子都不愿分开。1985年前后,我们都在枣花镇中心小学上学,四人同一个班。一次,教语文的冯春珍老师说,你们四个,真是一根藤上的四颗葫芦瓜。为此,学校的老师都叫我们为葫芦娃:大葫芦,二葫芦,三葫芦,小葫芦。有部分同学跃跃欲试,也想叫我们为葫芦娃,但都被我们坚硬的拳头吓蔫了。
我们的家不挨在一起,但我们都相约着一同上学。矮墩家住在枣花镇上街的老井巷,我和水鬼家住在下街的光明巷。梧桐家住在学校门口的儒林巷。我们上学放学都要经过梧桐家门口,梧桐家成了我们的驿站。有时,课间十分钟,趁看门的罗瘸子不注意,我们四人会溜到梧桐家,或喝口水,或看小人书,或躲在房间里看电视。梧桐家,那时就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里播放《霍元甲》和《再向虎山行》时,我们时常溜出校门,躲到梧桐家去看电视。
梧桐的爸妈都不太呆家里。梧桐爸在枣花镇铁匠铺擂大锤,早出晚归。梧桐妈没有固定职业,就是打些短工,比如,水泥店需要搬运水泥上下车,化肥厂需要人手搬运化肥等等。梧桐妈长得东北女人般,人高马大,比梧桐爸高出一个脑袋。一般男人,看到梧桐妈都要缩脖子,说话的音调降三分。梧桐生得像他妈,从小就粗粗壮壮的,加上梧桐家门口,正好栽有一棵梧桐树,或许这就是梧桐外号的来历。
每次,我们去梧桐家玩,如果梧桐妈正好在家,她会很热情地招呼我们,崽啊,崽。梧桐妈对孩子很疼爱,看到我们,大老远就喊,崽啊,崽。她叫梧桐为崽,叫我们也是崽,仿佛我们都是她的亲生儿子。有时,我们逃课看电视,梧桐妈看到了,也不责怪,甚至,她会陪我们一起看电视,和我们争论某个情节。那时,每家都不富裕,没有零食可吃。梧桐妈会用她打短工赚来的钱,去街上的代销店,帮我们买上几颗水果糖,或者几块小甜饼。我们几个孩子也不懂得客气,给什么就吃什么。
梧桐爸在铁匠铺做事。铁匠铺位于枣花河畔,挨近朱家桥头。铁匠铺是镇里朱三富开的,梧桐爸是伙计。铁匠铺只有两个人,朱三富是师傅,捶打时提小捶,掌管铁具的方向和走势。梧桐爸负责擂大锤,只需下力气猛砸就行。整天,梧桐爸都是裸露上半身,与铁与火接触。他的脾气也就铁一般生硬,火一般暴烈。梧桐爸偶尔生病在家,我们是不敢踏进梧桐家门槛的,就是经过梧桐家门口,我们也是慌慌张张,好像梧桐爸是一匹没有拴绳的恶犬,会突然蹿出来,咬上我们几口。
那次,我们又逃课在梧桐家看《霍元甲》,正看到霍元甲用迷踪拳和日本武士进行比武。梧桐爸悄无声息,从门洞钻了进来。我们还手舞足蹈地喝彩。梧桐爸冲过来,“啪”的一声,摁掉电视。一看是梧桐爸,我们缩着脖子,耸着脊背往外溜。走在最后的梧桐,被梧桐爸提起领口,“咚”地一声,甩在灶角上。
第二天,梧桐来上学时,我们发现他一颗门牙断了一截。梧桐轻描淡写地说,是在灶角上撞断的。梧桐说,我把这半截牙齿埋在了梧桐树下,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把他的门牙摔断,不是半截,是一颗,把它也埋在梧桐树下,一起作伴。
梧桐那半截门牙,很显眼,唱歌时,大伙都笑他,你漏气啦。梧桐很沮丧,暗暗生着闷气,赌气不上音乐课。直到读初中,梧桐这半截牙齿都没有长齐整。
我们怕去梧桐家了。梧桐邀请我们多次,我们都说还是去枣花河畔玩吧。想想,那是我们四人最喜欢玩的地方,可能就是枣花河畔了。春天,我们去河岸采蕨菜和荠菜。夏天,我们去河里游泳,逮鱼虾。秋天,我们去河岸的玉米地里偷玉米,番薯地里掏番薯。冬天,我们爬上树梢的鸟窝掏鸟蛋。每次,我们弄到吃的东西,都会揣到梧桐家。梧桐妈会把我们采的蕨菜荠菜,或抓的鱼虾,或偷的玉米番薯,或掏的鸟蛋等,或煮,或炒,或蒸,或炸,给我们打牙祭。梧桐妈不吃,她看到我们吃得大汗淋漓,她就在一旁晃头大笑。
记得,是个周末,阳光银子般洒在河面,我们正躺在河畔的草坪上,看着天空中一朵朵飘浮的白云,憧憬未来。突然,田七奶奶气喘吁吁跑过来。她翻着白眼,用蒲葵扇指着梧桐说,你,你,还不快去看看……你爸,你爸,出事啦!梧桐反转身子,背着田七奶奶,说,管他呢,死了才好。梧桐把嘴里正嚼着的那根芦苇“噗噗”两声,吐进翻滚的河水里。田七奶奶调转蒲葵扇,用扇柄戳着梧桐的背说,有你这样的儿子?有你这样的儿子?田七奶奶气得风吹电线般,全身颤响,用那条发霉的手帕,一遍一遍,擦拭着眼角。
这时,从朱家桥上传来一阵哭嚎。是梧桐妈,像一只疯牛,边跑边吼,朝铁匠铺狂奔而去。午后的阳光,跃动在梧桐妈秀美的黑发上,荡起了一闪一闪的光芒。我们三个,架著梧桐,跑了过去。
铁匠铺里里外外,像一锅沸腾的粥。梧桐爸躺在中间,一把冒着黑烟,暗红色的刀具正插在他的胸口。血腥味夹杂着炙肉味,苍蝇般四处乱窜。大伙囔囔,赶紧送医院啊,赶紧送医院啊。终于,有人从桥上拦住了一辆装沙子的手扶拖拉机。几个男人抬起梧桐爸,荡开人群,硬生生把他推进拖斗。梧桐妈跨了上去。我们扯着梧桐的手臂,说梧桐,你也跟去吧。梧桐却把脸别开。拖拉机冒着黑烟,嘟嘟嘟,抖动着,慢腾腾地朝兰城开去。梧桐爸胸口上,那刀还灿红着,宛如一面迎风飘扬的小红旗。
后来,我们才知道,梧桐爸和朱三富在打一把菜刀时,由于朱三富左手的铁夹子没有控牢刀柄,梧桐爸奋力敲打时,火红的刀刃,像脱缰的野马,朝梧桐爸胸膛飞来。
第二天,梧桐妈回来了。梧桐爸也回来了。只不过梧桐妈是半死不活。梧桐爸是彻底死了。那段时间,梧桐除了寡言少语外,和以前并没有两样。每次,路过梧桐家,我们都看到梧桐妈哭丧着脸。我们还天真地想,梧桐爸去世了,我们又可以去梧桐家看电视了。
果真,梧桐爸埋葬后没过几天,梧桐就嘻嘻哈哈,带我们去他家看电视了。梧桐妈看到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崽啊,崽。只是,这段时间,她没有出去打短工了,手头上也就没有闲钱帮我们买水果糖或饼干了。但梧桐妈还是会把家里的花生,或番薯片找出来,让我们吃。
那年暑假,我们小学毕业了。除了矮墩,我们都考上了枣花镇初中。读初中,我们开始了住校生活。枣花镇初中,每个年级有四个班,三个年级,共十二个班。梧桐,水鬼和我正好又分在了一个班。我记得那时,我们班有七十七位同学。教室里小脑袋黑压压一片。上厕所,瘦子可以侧着身子过去,胖一点往往就卡在坐陇间,动弹不得。有时,内急了,调皮的男生,从一个个桌面上飞踏而去,吓得那些女生哇哇大叫。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想读好书是很艰难的。
没有考上初中的矮墩,在兰城呆了一段时间后,就回枣花镇开了一间美发店。我们三人时常逃课,去矮墩的美发店里玩。后面,矮墩弄来了一台VCD,我们更是天天窝在美发店里,看VCD带。
那次,就是田七奶奶逮到我们,在矮墩的美发店里,看泳装美女VCD那次。我妈和水鬼妈,都是从脚下褪下拖鞋,在众目哄笑之下,一路打着我们回家。梧桐妈呢,却嘻嘻哈哈,说,这么点年纪,懂什么事呢?懂什么事呢?
后来,我们和梧桐说起这事,都羡慕梧桐妈的开明,不像我们妈,对我们一顿毒打,还跑到学校,把这事告诉了班主任。我们看泳装美女的坏名声,全校都耳闻了。
我们很少去矮墩的美发店了。周末,我们还是喜欢去梧桐家玩。梧桐妈看到我们,还是像看到亲儿子一样,叫着,崽啊,崽。有时,我们就在梧桐家吃饭。往往,饭不够,梧桐妈就会找来几两面粉,用水搅拌,再添上葱花,在锅上烙面饼给我们吃。那个面饼,烙得焦黄香脆,吃得我们直舔鼻子,连锅里的碎沫,我们都抢着用湿手指,沾起来吃。
初二那年,学校开始分快慢班。一班是尖子班,二班是提高班,三班是普通班,四班是后进班。水鬼分到了二班。我和梧桐分到了四班,最绝望的一个班。初二读了半个学期,我的成绩不忍直视。母亲很愤怒,说这样下去,这辈子就毁了。母亲多次告诫我,不要再和矮墩、水鬼、梧桐他们玩了。可我死不肯改。母亲要我转学,初二的下学期,我就转到隔壁镇的一个初中。
我到新学校后,和水鬼、梧桐并没有断绝往来。那时,邮票才八分钱一枚。起初,我们写信很频繁,写的内容是学校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为赋强词爱说愁”的矫揉造作。渐渐地,写信也没有了新鲜感。
有次,周末回枣花镇,我去矮墩的美发店,矮墩抱着我紧紧不放,说,他刚发明了一个新式发型,一定要帮我理一个。矮墩把我按在转椅上。理完之后,我才发现是“刷子头”。我觉得很别致。周一升旗时,我的“刷子头”格外灿烂,结果我被校长提到国旗下,公开示众。校长严厉批评,说这种发型,只有流氓阿飞才剃。可后来,我在语文课本上,看到鲁迅先生的头发也是“刷子头”,根根头发,宛如刺破天宇的钢针。
在那次理发时,矮墩就和我说,你还不知道梧桐吧?
我说梧桐怎么啦?
矮墩说,这家伙喜欢上一个女孩子了,眼睛藤蔓般,整天缠绕在人家身上。可那女孩不喜欢他。1990年代,初中学生恋爱还是躲躲藏藏,地下工作者一样。矮墩说,梧桐这家伙,下完晚自习后,就跟着那个女孩。偶尔,那女孩一个人提着煤油灯回寝室,梧桐就从背后,“噗”地一声,把人家的煤油灯吹灭,双手在人家胸部乱摸。
我说,不会吧?梧桐胆子这么大?
矮墩说,这还是小事呢,看电影时,梧桐胆子更大。我们读初中那会儿,每个学期要交两元放映费。每半个月,都会看上一次电影。枣花镇初中,那时还没有建围墙,学校周边的村庄,大人小孩也会提着凳子来观映。各色人乱麻一样挤在操场上。镇上的那些小流氓,故意东撞西挤,往年轻姑娘身上蹭。在换片的黑暗间隙,有小流氓会把手伸到姑娘的衣服里,乱摸一气。那些姑娘怕羞,也不敢大声嚷嚷。
矮墩说,梧桐这家伙,也学坏了,看电影时,也把手伸进姑娘衣服里。一次,他把手伸到人家胸部时,那个姑娘撇开了。可梧桐不死心,又蠕动手指,爬上人家胸部。姑娘生气了,扇了他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手电筒纷纷照了过来。梧桐聚焦在一道道的灯柱里,脸上如猪血般鲜红。大伙都哄笑,喊打,说小小年纪就耍流氓。这个姑娘恰好是团结村村长的女儿。村里人看她受了欺负,谁不过来帮忙?结果,梧桐被人揍得半死,躺在地上打滚讨饶。
我那时胆子小,听矮墩一说,双腿颤抖,好像我被打了一样。我突然想起,梧桐家伙上那圈浓密的黑毛。有段时间,我们去枣花河畔玩,都会站在一棵柳树的斜枝上,朝枣花河撒尿,看谁撒得最远。那次,我们发现梧桐的家伙上,竟然长了黑糊糊的一圈毛发。而我们三个都白白净净,我们就朝梧桐挤眉弄眼,咧嘴大笑。
水鬼说,梧桐不太上课了。水鬼还说,梧桐帶了一个女同学去他家里玩。梧桐妈竟然十分开心,炒了鸡蛋花给那个女同学吃。
那年春节,初三还没有毕业,梧桐就对他妈说,反正考不上高中,还不如早点去广东打工算了。梧桐妈没有阻拦,说,也好,早晚得出去打工。那时,广东正大开发,热火朝天,枣花镇很多人被席卷而去,这其中就包括很多没有毕业的初中生。
梧桐走前,我、矮墩和水鬼都去送他。我从供销社里买了一本笔记本送给梧桐。水鬼送了一只钢笔给梧桐。矮墩呢,最大方,他请我们三人去餐馆里,说给梧桐饯行。那次,也是我们第一次喝啤酒。我们频频撞杯,啤酒泛起白色的泡沫,一串串,在我们嘴里次第破碎,凉爽爽的。我们每人都喝完一瓶吉安啤酒。饭后,矮墩把他心爱的单放机也送给了梧桐。
梧桐上车前,我们兄弟四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是我们四人最后的一次集体相拥了。
梧桐踏上客车时,说,兄弟们,别难过,我先去广东发财,我发财后就把兄弟们接去享福。听着梧桐的豪言壮语,我、矮墩和水鬼的眼睛都潮红着。
梧桐踏上枣花镇直达广东的临时包车,走了。送梧桐走后,我们三人还打算去枣花河畔走走。结果,我们都没有去。
很快,元宵节过去了,又一个春节落下了帷幕。我和水鬼继续上学。矮墩继续开美发店。
梧桐说过,到广东后就给我们写信。每个周末,我和水鬼就凑到矮墩的美发店,互相打探,梧桐写信回来没有。结果,我们谁都没有接到梧桐的来信。我们也去过梧桐家,问梧桐妈,梧桐写信回来了吗?梧桐妈也说,没有收到梧桐往家里写的信。
直到端午节后,梧桐才写了一封信给我。梧桐在信上说,他一到广东,由于年龄小,厂里都不要他。他只好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进了一家竹篓厂,用竹子编织篾篓子。厂里天天加班,要到晚上十一二点才休息。每天睡眠都不足,也就没有心思写信了。梧桐说,他有时间会去其他地方闯一下,赚到大钱,就请兄弟们过来享福。
梧桐的信写在笔记本纸上,我猜是我送他的那本笔记本上,撕下的一页。信很简短,写得很仓促,字迹涂涂改改。
梧桐的信,我们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纸张都折了。我们心里都不太好受。想想,梧桐也和我们一般年纪,他就开始了艰辛的打工的生涯,而且是远走他乡。
那天,我们三人一起到梧桐家,去看梧桐妈。走到梧桐家时,才发现那棵梧桐树,陡然长高了不少,片片叶子,大如人脸。
梧桐爸去世后,梧桐妈也苍老了不少。先前高大的身躯,远远看上去有点微驼了。梧桐妈还是喊我们,崽啊,崽。她从坛子里找到几根麻花,要我们吃。我们发现,麻花都长白毛了,肯定是春节时留存下来的。我们都没有吃。
梧桐妈不识字,我们把梧桐的信读给她听。梧桐妈一语不发。我们还是孩子,并不知道对梧桐妈说什么好,只是说,梧桐写信后,我们就过来读给你听。梧桐妈打算留我们吃晚饭,我们找借口推脱了。
那年七月,我和水鬼参加中考了。中考前夕,矮墩在理发时,扯了镇长女儿叶青青的胸罩背带,在派出所关了几天。出来后,矮墩莫名离开了枣花镇。
中考成绩很快公布了,我考上了兰城的高中,水鬼落榜了。水鬼向我祝贺,说我们四人,就八哥你考上了高中,你一定要好好读下去,一定要考上大学,为我们几个兄弟争口气。水鬼说,他也早就想去广东打工了。
水鬼去广东前,我和他一起去梧桐家。在门口,我们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正靠着梧桐树上。他的左脚踏在梧桐树干上,大腿、小腿和树干,正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这人身材矮小,脸腮酡红,不像是枣花镇人。
梧桐妈问我们,梧桐给你们写信了吗?我们摇头。水鬼说,我马上也去广东了,我去那边,马上就去找梧桐。
梧桐妈说,水鬼,你见到梧桐后,要他多往家里写信,还有,你们两个,在广东一定要互相关照。梧桐妈一直把我们送出巷子,送到大街上,才慢悠悠轉身。
水鬼踏上客车去广东那天,矮墩不在,梧桐更不可能在。只有我和水鬼紧紧地抱在一起。就这样,我们曾经的四个好兄弟,从此就天各一方了。
九月,新一轮的开学季,我到兰城上高中了。不久后,在乡办企业工作的父亲也调入兰城县城,我们一家搬到县城居住了。
矮墩无端出走。梧桐又联系不上。期间,水鬼给我来过几封信,说他到广东后,也没有和梧桐联系上。水鬼说,一次假期,他去了梧桐原来的厂,一问,发现梧桐早就辞工了。水鬼说,他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工作,做质检员,加班也是常有的事。
或许是水鬼忙着工作,我忙着读书,我和水鬼联系也越来越稀薄了,最后风吹风筝般,断线了。
那时,清明节还不是法定节假日。一次,清明节,正值周末,我和父亲回枣花镇扫墓。
我去梧桐家,发现梧桐树已高过屋檐了,满树的花朵正在开放,引来无数的蜜蜂,喧闹不断。我抱了抱梧桐树,勉强才能合抱,这梧桐树真是长得迅猛。梧桐妈看到我,说,崽啊,崽,难为你还记得我。
我说,梧桐回来过吗?梧桐妈摇着头。我再问,梧桐写信回来过吗?梧桐妈还是摇头。
梧桐妈反问我,梧桐给你写信了妈?我也是摇头。我说,水鬼也没有给我写信了,可能他俩都忙工作吧。
在屋里,我看到了那个男人。梧桐妈嘴角翘了几次,本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梧桐妈要留我吃饭。我说,我马上要和父亲回兰城了。
梧桐妈从箩筐里,抓起一把雪里蕻,一把四季豆,说,这个新鲜,你带回城里去吃吧。那个男人找来一只蛇皮袋子,麻利地帮我装好,捆好。
清明节后是端午节,端午节一过,我参加高考了,考到了外省的一所大学。
一天,我突然接到水鬼打到家里的电话。水鬼说,祝贺你,八哥,我就知道你最有出息。
我大骂水鬼,说给你写信也不回?
水鬼说,他早就离开了原来那个电子厂,哪里能收到你的信?
我说,那你怎么不来信告诉你新地址?
水鬼说,我们打工的人,四处漂泊,地址都是临时的,再说,也不想打扰你学习。
我告诉水鬼,说高考后,我去湖仙镇一个同学家里玩,在客车上,我见到矮墩了,他在帮人家开车,成了一名司机呢。
水鬼哦哦了几声,说,不错,不错。
我问水鬼,你到广东这么多年了,没有梧桐的半点消息吗?
水鬼支支吾吾地,嘴巴突然不利索了。
这时,话筒里传来一个很响的声音,说,磨磨叽叽干嘛,快点,快点,我急着回传呼机呢。
随后,就听到电话里“嘟嘟嘟”的声音,水鬼的声音就消失在话筒里。
我到外省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外省参加工作。这些年,和矮墩、水鬼没有了联系。梧桐呢,更是一个遥远的回忆了。
那年,祖父去世,我们一家回枣花镇奔丧。
枣花镇变化了不少,那些木板的房子都拆除了,街道两边都新建起了两三层的水泥房。供销社、照相馆等老店,也不知道迁到哪里去了。一间间或大或小的超市,林立在街道两旁,热闹非凡。矮墩曾经开的美发店,也拆除了,留下一片空白。
我去水鬼家。水鬼家里大门紧锁。向旁人打听,说,全家都去广东打工了,过年也不太回来。我去梧桐家,远远就看到那棵梧桐,高耸在屋顶之上,把梧桐家的房子掩盖得异常矮小。梧桐妈正在门口晒太阳,头发铁灰般,灿着白光。她撑着墙壁,站起来,觑着眼睛打量我。显然,眼前这个戴着银边眼眶,穿着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她看上去异常陌生。
我自我介绍道,我是八哥。
梧桐妈絮叨着,八哥,八哥……
我继续介绍道,我是梧桐小时候的好伙伴八哥。
梧桐妈陡然醒悟过来,说,你是梧桐的好伙伴八哥?
我赶紧点头。
梧桐妈颤颤巍巍站起来,说崽啊,崽。
梧桐妈哽噎着,说,梧桐走了,梧桐走了……
我说,梧桐去哪里了?
梧桐妈两眼无神,看着那棵遮天蔽地梧桐树,掩嘴而泣。
这时,那个男人对梧桐妈说,走了都这么多年了,还哭哭啼啼干吗?客人来了,还不招呼人家喝口水。
梧桐妈这才说,八哥,进屋子,吃了晚饭再回去。
我把回来奔丧的事情说了一下。
梧桐妈说,难为你还记得我,来看我。梧桐妈眼角的泪水,一滴滴往下落。
我问梧桐妈,说矮墩和水鬼他们来过吗?
梧桐媽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
这时,外面起风了,风吹得梧桐枝叶噗噗响,有枯树枝断裂的咔嚓声。我发现梧桐树的主干已经中空了,好像人的腹腔被摘去了一般,只剩下一片空白。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空心地带,正好把梧桐妈的背影打成了一个半圆。
男人说,说这颗梧桐没用了,风大准会刮倒,倒了,房子都会被压塌,还是早点砍掉才好。
梧桐妈朝男人发火,你就天天唠叨,要砍了这树,树是我栽的,要留要砍我说了算。
我突然想起,这棵梧桐树下,埋有梧桐的半颗牙齿。我本想告诉梧桐妈,但我怕她徒生伤感,就什么也没有说。
看了看手表,我说要回去了。梧桐妈默默地把我送出巷口。梧桐妈折回后,我把头顶在一堵山墙上,让眼泪簌簌溅落在墙根下。
自从那次回枣花镇后,我很久很久没有踏足枣花镇了。偶尔,父母也会聊起枣花镇的一些过往的人事,但对我恍然如旧梦。矮墩、水鬼、梧桐,只焊接在时光的某个节点上,没有往前滑动。
时光的脚步在我头顶上蹚蹚踏踏,飞奔而过。转眼,我已是一个十岁孩子的父亲了。看到孩子和他的小伙伴在一起玩耍,我偶尔会忆起我的童年,和曾经的少年伙伴。
好在,网络时代,想找个人还是容易的。终于,在一个同学QQ群里,我联系上了水鬼。和水鬼寒暄了几句后,我先问了矮墩的情况。
然后,我再问,梧桐是怎么死的?
水鬼说,摔死的,从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
我纳闷,梧桐不是一直在工厂,怎么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
水鬼说,梧桐去广东打工后,一直想着发大财。在一个厂,没有赚到大钱,又马上换一个厂,没有赚到大钱,又马上换厂。梧桐跳蚤般,频繁换厂。可大钱哪有这么好赚?有一年,梧桐去帮一个麻将馆看场子,赚钱轻松,钱也多。一次,麻将馆发生了赌资纠纷,打了起来。看场子的人自然要冲在最前面。结果,梧桐被人用刀,砍断了一截手臂。
手臂的手术,花完了梧桐所有的积蓄,还落得了一个残疾。再去找工作,谁肯雇佣他?生活无着,梧桐只好去一个建筑工地,干些杂活。一次,在脚手架上,脚被钢筋一绊,手没法抓牢护栏,人像鸟一样,从铁架上飞了下来。梧桐的家人找包工头赔钱。人家说,梧桐是残疾人,谁敢雇佣?是他死皮赖脸,自己找到工地上来,说讨口饭吃……
我问,梧桐受伤后,干嘛不回枣花镇?
水鬼说,回去干嘛。
我问,梧桐去世时,你去过吗?
水鬼说,去了,那时正好离他不远,赶过去看到梧桐时,梧桐还躺在工地上,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
我问,你每年都回枣花镇吗?
水鬼说,很少回去了,现在爸妈、两个孩子,一家人都在广东了,只是几年前,妹妹出嫁时,回去过一次。
我问,你去梧桐家了吗?
水鬼说,去过了,梧桐妈老得不成样子了,背驼到了地上,可梧桐妈还抱养了一个女孩,才三岁半呢。
我连声哦哦。
我问,梧桐家门口那棵梧桐树还在吗?
水鬼疑惑道,梧桐树?哪里有什么梧桐树?
我愕然,说,梧桐家门口不是有一棵大梧桐树,高过屋脊,每年春天,梧桐花开得沸沸扬扬。
水鬼说,有梧桐树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水鬼说,栀子花好像有一棵,挺香的呢。
……
我对着电脑屏幕发愣,直到屏保上,六角的雪花漫天飞舞。
那一朵朵浮游的雪花啊,就像记忆中,那一串串梧桐花,灿烂得满天满地。